“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嗨,就那么回事,能干什么?”惠娘不屑似得翻了个白眼。
“那他怎么说?妈妈,他答应帮忙吗?”
惠娘“嗯”了一声:“保长说了,日本人就是真要打,这东市街口那一片中心地繁华街是不怎么会遭殃的,说到底人家就算打进来了,也得有老百姓过着日子好供他们压榨。”
“那……”
“到时候他会叫人过来把我们安排好的。”她看着那孩子松了口气,见改改把杯子放了,又冲他招了招手,“嗳,你过来,我有事要吩咐你。”
“做什么?”
“过来呀你。”
改改略不大情愿的凑过去,让惠娘拉近了凑在他耳朵边轻声道:“我后面五斗橱顶上有个带锁的柜,钥匙你拿着,”她塞了一件小东西进改改手里头,“一会儿去打开,把里面一个黑桐木盒子装的物件拿出来,送去秦保长府上。记得,走后门,说找一个叫‘秦七’的,有东西孝敬老爷。”
“黑桐木盒子装的?你要送那老爷什么东西?”
“问那么多干什么。”惠娘扫了眼门口,推着改改肩膀,“快去拿了,趁四姨没过来前赶紧过去。”
改改狐疑起身,他往后头去走出没两步,忽然折回来皱眉低声问道:“你不会——你不会要把那副头面送他吧?你费了那么大功夫,那是凤轩斋脸面,你——”
“脸面重要还是命重要!”惠娘呵住他,压低了声狠狠道,“是你说要一个个都活着的,这路我替你们一个个寻出来了,你送还是不送?”
“当初为了那副你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我……”
“我费得心思我乐意再散了。”惠娘目光灼灼紧盯着他,“你送还是不送。”
改改退缩了,是他说的,要活就一块活着,是他说的,要走就全家一起走。是他先开口央求的,惠娘不过是做了那棵替他担起这一切的老槐树。
“凤轩斋的脸面,是我,是你。那头面是死的玩意儿,今日我为了你们送出去了,来日总有一天你们也能赚回来的。”
改改叹了口气。
惠娘听他的脚步往后面走,瘫倒在床上,轻出声道:“你们得赚回来,那肯定得赚回来。赚不回来啊……我就是死了都不好意思去见先祖妈妈们呢。”
那把钥匙在改改手里头辗转好几个来回,插进了柜子里,随着钥匙孔内“咔嚓”一声轻响,门打开,露出里面的物件。都是凤轩斋里最值钱的几样东西,头面呐,玉器呀,反正是最贵重的家当了。改改把妈妈说的黑桐木盒子给拿了出来,打开以后,便能瞧见里头的点翠头面。这才是真真头面该有的模样,不论是上头点翠还是底胚的银器,每一丝每一寸都做得精致贴服。当初妈妈从别人手里收过来的时候,花了四万多银钱。
罢了,四万多的银钱,换五个人的命,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值?
从后面出来的时候,四姨正捧着醒酒汤进屋,惠娘冲改改挥了挥手,叫他先下去,青年把那盒子头面藏在身后,冲四姨打了打招呼,侧着身出了惠妈妈的房间。
披上了外衣,改改出门拦了辆车子往秦保长住的那条街上去,到了地方,寻到后门,照着惠娘说的,和守在后头的下人说了,是找秦七的。后门的下人说你等等,转身去找了一个上了年岁的矮瘦老头过来。那老头戴着一顶厚呢帽,一件黑色厚棉袄,手缩在袖子里头冲改改道:“是凤轩斋的小老板啊,您带了什么东西给我就行。我是秦七,这边的管家。”
“秦管家好。”
改改朝人赔上笑,从怀里拿出那盒子来。秦七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把盒子接过,打开来打量了眼,将这盒子又合上,冲改改嘿嘿笑了笑:“您啊,运气咱们老爷喜欢您那妈妈。惠姑娘十几年不见老,真厉害。我们老爷到这个点儿才醒呢。”
“妈妈一回来就叫我把这东西送过来了,怕到时候送的迟了老爷嫌咱们怠慢。”
“怎么会呢。”秦管家咧嘴一笑,“就是真送的迟了,看在惠姑娘面子上,那也不会责备。对了,小老板中午边有事没有?”
改改答:“这几日生意冷清,管家有什么事情说便是。”
“哦,中午我们老爷请了几个朋友一块喝酒,你不如帮帮忙,留一会儿,唱完曲了再走。”
“可我今日来没带家伙啊。”
秦管家直接拿了铜钱给他:“那不碍事,你叫个车回去拿了,这还有一会儿呢。我一会儿让个下人在这等着你,到了他会带你进去的。”
改改收了钱,便与他点点头:“哎,好,那我快去快去。谢秦管家赏饭。”
重新回去拿了琴出来,惠妈妈已经睡下了,四姨看见改改,随口问了两句,便让他走。嬷嬷脸上一副忧愁面色,改改总觉得她这几日白发都多了不少,临出门听见厨房里头传来她咳嗽的声音,改改站门口冲她喊:“我下午边回来给你带点药吧四姨!”
四姨在厨房里答:“用不着!我自个煮点茶汤就行了。”
改改皱眉,关门前还是喊:“反正我给您买了,喝不喝看您吧!”
便又出了门。
到秦家府上,屏风已经架好了,下人领着他走偏门进去,正堂里的人是瞧不见谁从这小门进来的。屏风后头布置了桌椅茶点,秦家客气是很客气,改改抱了琴坐下,外头暂时没听见声儿。历来规矩是这样的,听见外头门开了有脚步声有人开始说话了,那就可以弹琴了。也就是给那些个有钱人家聊天的时候助个兴。
改改摸着琵琶,架起了腿试了试弦,大概等了有一会儿,外头脚步声近了,他便拨弦奏曲。
谈话声便随着门一开传进屋里。听声音有四个人,略年迈沙哑的那个是秦保长,那位大概也有六十了,想着昨晚惠妈妈陪了那老家伙一晚上,改改难免叹口气,另外两个是男人声音年轻。嗯,有一个听着还耳熟。
改改微愣——是耳熟,有一个说话的,是仇家二爷呀。那另一个应该就是仇天酬的哥哥了。青年弹着琵琶不免失笑,这桐城真是太小了,走到哪儿都能碰上熟人,想避个人都避不开,委实可笑。
又侧耳,仔细听了听,最后一个是个女孩,声音清脆活泼,估计也就和梨花一般年纪。难得,一群男人谈话,还会让一个女孩子凑进来,改改想起来秦保长似乎是有个在北平读过书的小女儿,大概前不久北平那边打仗回来的,待字闺中,不少大户人家都想找秦保长攀这门亲。
想到现在仇家的两位公子,改改眉头微挑,略略想着这仇、秦两家家境优渥、家底雄厚,粗略看来也确确实实是门当户对,仇家的大爷二十有四尚未娶妻,仇二爷也有二十了,不管他们中的哪一个,娶秦小姐好像都挺般配的。
改改忽然又笑自己了,真是给人弹曲无聊的,什么东西都能想开了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自个家里头的事情想办法弄好了再说吧。
第二十七章
仇天酬原本并不想跟着兄长上秦家拜访的,奈何兄长已再三强调了秦家对于他们生意上的帮助,青年只好跟着他一块去了府上。
说是谈话,无非也就是哥哥和秦保长两个人客套的你来我往,秦小姐时不时冲他笑一笑,几次向父亲暗示自己想和仇家老二单独聊聊。仇道勤见状,主动提出要跟秦保长到书房细谈,把这地方留给两个年轻人。
历来仇天酬最为厌烦的就是这种事情,他不是擅长客套、聊天的人,以前读书的时候,就算朋友拉着他和女同学见面,他也总是最寡言少语的一个。如今想来,真的愿意开口多说的好像……好像只有改改。
只是改改,男人心里暗中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再见又应该说一些什么。那晚他气急了,摔在了地上的玉不晓得有没有溅到他身上。可他又怎么受得了心里原本认定的那个人突然又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呢。简直就像是在看戏文里头的妖魔鬼怪。他只觉得那个胖子压在改改身上时说的话恶心。
那个人是他的客人,自己也是他的客人。他把他们当成一类人了,还是分开看的?想到几月前的争吵谈话,仇天酬只觉得自己心下烦躁。如今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也不知道,改改现在过得怎么样。
“仇先生?”
“嗯?”
“我看仇先生有些走神。您在想什么?”
仇天酬摸了摸鼻子,面对秦家小姐总不能露出不耐烦神情。
“没,只是在想刚刚我哥和您父亲说起出城线路的事情。如果真的像他们所说,明年开春生意恐怕就没法做了。”
他坐在椅子上,听屏风后面琵琶声传来,客客气气的与秦小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听说秦小姐原来在北平读书的,因为打仗所以今年年初就回来了?”
秦小姐坐到他这一边的太师椅上来:“是呀,年初看情况不对,父亲便差人去把我接回来了。其实我还有一年才毕业呢,但父亲不让我读了,说什么太危险。哎……我好怀念学校里的日子,回家来以后实在是无聊。但是,父亲的担忧我也是能够理解的。”
“嗯,你父亲也是担心你,炮火无眼,北平局势严峻,女孩子家一个人在那儿确实叫人放心不下。”
“一路过来路上担惊受怕,常能听见炮弹声响。本来以为回来这小城镇总应该没事了,怎么想到又会碰上呢。”秦小姐叹了口气,“炮弹都炸在城门口了,我听我爹说,有好几个人被这炮弹炸死了。”
“日本人是妄图占领全亚洲的。野心那么大,如今一路南下也不奇怪。桐城地处水利交通枢纽,自然会被盯上。”
秦小姐打量他:“我听说仇先生原来是在日本留过学?那应该早几年就回来了吧?”
仇天酬脸上的笑有些尴尬:“我……我也是今年才回家的。”
“是吗?我有几个是在日本留学的亲戚,他们有好多去年、前年就回来了。”秦小姐打量着他,终于“噗嗤”笑出了声,“哎,你紧张什么呀。好像我一提起这件事,你额头上汗都出来了。”
“没有的事。大约是屋子里的炉火烧的太热了。”
“仇先生,仇学长——”
仇天酬不解看她:“你为什么要叫我学长?我跟你应该不是一个学校的才对。”
“我晓得你在怕什么。”那女孩子古灵精怪的,“你跟家里说在日本留学到今年才能结束,其实去年就回来了吧?”
仇天酬身子一僵,干笑道:“怎、怎么会呢。我确确实实是今年才……”
“我原来在北平听过你名字的。都说医大回来一个很厉害的学长,专门给宋教授做助教。仇学长,就是你,我不会搞错的。”
“呃……”
“一开始听见父亲说起你的时候,我还以为重名呢,没想到真的是你。”
仇天酬只好叹了口气地承认了:“这个,嗯……我家里人确实不知道我去年就回国的事情。”
“那就是你的秘密了?”秦小姐似乎因为这个又和眼前的青年亲近了几分。
仇天酬看了眼自己的手,想岔开话题:“今天这个琵琶弹得很好听,你父亲特意请了谁来吗?”
“哎呀,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既然是你的秘密,我一定好好替你保守。”秦小姐顺着他得话耸耸肩,答道,“这种东西我不大晓得。很久不听琵琶了,这儿的琴师呀什么的,我可没我爹知道的那么清楚。我会弹钢琴,你想听吗?”
仇天酬其实是想拒绝的,看了眼秦小姐那雀跃的神情,最后还是给了个笑容,请她到正堂旁边放着的三角钢琴那去。回国以后,他发现很多大户人家的装修都喜欢弄中西合并的风格,既有老派的屋梁、屏风,又有新派的唱片机、钢琴。
旁边伺候的下人看见小姐要弹琴,便走到屏风后头与弹琴的人低声说了两句,请他由后门出去。改改和人低声道了谢,将琴包好往外面走。身后有琴声传来。钢琴,他想到这两个字儿,以前在别的客人府上时也听过,这西洋乐器的声音特别亮特别响,看那琴键,和扬琴有些像,但又不是。
他出来的时候,途径门口,侧头瞧了眼里面,穿着一身洋装的秦小姐坐在钢琴前,仇二爷便站在他身边,真是郎才女貌。想到他们两个人谈的话,北平、日本,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之前仇二爷到他这儿来从来没有提起过,从前他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在哪里,交过什么样的朋友,明明认识也有好几个月了,可并不见得对方有提过这些。话说回来了,也没有提起来的必要,本来就是他们两个人过得就是两种生活,说了又有什么用?理解的了吗。
就像秦小姐能开口喊一句“学长”,可以拿一个“秘密”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他永远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读书、游学,哎,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正往外面走,有个婢女追上来,给改改手里头塞了几个银钱:“喏,我家小姐赏你的,刚刚里头听见什么了,都不准往外面说,晓得嘛?”
估摸着是跟在秦小姐身边的丫鬟,说了要保守秘密,当然每个听见的人都要打点好,改改收下钱,和人笑了笑:“晓得的,姑娘。小姐讲的什么,那位少爷讲的什么,我都没听见。”
那丫鬟被他那笑惹得脸一红。改改一双桃花眼和他师父当年一样招女人喜欢。他正转身要走,那丫鬟忽然跟上来,扯了扯他衣角:“是改改小老板吧?之前唱过《梁祝》的。”
“嗯,姑娘还有什么事?”
这小丫鬟长得白白胖胖的,她眨了眨杏眼:“我叫杏子,那个,你拿钱不方便吧?我、我给你个钱袋。”
“这么点……”那姑娘从怀里头拿出个小锦囊,一看就是自己绣的。改改收回话,浅笑着和她道了谢,“是有些不方便。谢谢了,杏子姑娘。”
那女孩脸上绯红更甚,笑容娇羞的递上了那钱袋。
坐车回去的时候,改改看着那绣了鸳鸯的小袋子,略微无奈笑了。打从十五六起,就常常能收到那些姑娘小媳妇送的东西。改改模样长得好,能吸引到男人的目光自然就更能勾到女人喜欢,想想也是挺有意思的,里头仇天酬陪着秦小姐,自己呢?秦小姐的丫鬟给自己来献殷勤。
小姐和少爷,丫鬟跟戏子。倒也算是合。
一曲终了,秦雨旎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手放在腿上:“好久没练了,这首《幽默曲》明明不难,却还错了那么多。哎,在仇学长面前丢人了。”
“我不会钢琴,也听不出来你哪里错了。我觉得还不错啊。”
“您要是听过我们老师弹得,就知道我弹得有多糟糕了。”秦小姐笑道,她合上了钢琴盖子,像是等着仇天酬继续谈话,但对方显然不大清楚接下来应该说什么。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了,秦雨旎尴尬的继续道:“你就不问问我,我在北平是哪里读书,读的什么专业吗?”
仇天酬就乖乖按她说的开口:“那,秦小姐是在哪里读书,读的什么专业呢?”
“我读的教育。能知道你,当然是上的燕京呀。”
“能够考上燕京,你成绩一定不错。”
秦雨旎坐在钢琴凳上晃着腿:“毕竟,除了读书,就只能去学什么女红、管账,那些老一派的太没意思了,还不如读书呢。而且我看不惯我爹对我哥哥们的那态度,好像女儿做什么都不行一样。”
“所以你才考的大学?”
“我就考个大学给他看看。我二哥就是考不上大学,只能灰溜溜跑出去做买办的。”
仇天酬闻言道:“听起来你一定是个努力刻苦的人。原来在班上成绩定然不错。既然如此,你爹让你回来这个小城镇里,难道不会觉得可惜吗?”
“可惜什么?”秦小姐看他,“读书?哎……可惜有什么用,再说我都十九了,爹催着我嫁人,我有什么办法。就指望着回来以后,能找一个和我学姐一样的丈夫。我学姐的丈夫就是结婚了以后,让她继续读书的,那位先生思想开明,还会说法语和德语。”
仇天酬对于这一类的话题从来都没什么兴趣,对他来说,听那些根本不认识的人的生平故事一点意义都没有。
“哎呀,仇先生,你怎么看起来又走神了呀?”
仇天酬不大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你刚刚说到哪了?”
“你晓得不晓得我爹……我爹叫你来到底干什么的?”
“嗯?”
看男人那一副木讷的神情,秦雨旎从凳上站起来,扭捏道:“他……他是推荐你给我认识,好发展发展情谊的。你晓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