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樱桃,更是揉捏的方便了。”
惠娘挑着烟杆:“逃我不拦着你,可是凤轩斋我离不开。这凤轩斋将近百来年的,我抛不下,也走不了。你如若想走,便走吧。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日军破了上海,没几日就会把爪子往咱们这地界儿伸,你把如笙和芸湘那两个孩子也带上好了。”
“那你和四姨呢?”
女人轻哼了一声,脸在烛火映衬下明明暗暗看不清晰:“我们俩?我们俩都这把岁数了,死有什么好怕的。生不如死的日子都过那么久了,死乞白赖怎么着我都能熬得下去。”
改改这时候却固执起来了:“要走的话,那就咱们一家子一块走。又不是说抛下凤轩斋再也不会来了,等稍稍安生了,咱们就再回这河边来。”沉了口气,改改又道,“要不然,也不算跑远了,惠妈妈,我……我想的是,往偏僻的百河村那边去。咱们钱带够了,再买个两匹骡子拉马车,从这儿过去行十来天就成。四姨不是说那边有亲戚吗?”
“你傻不傻,改改。哪还有亲戚认我们的?”惠娘啧了啧嘴长叹了口气,她朝改改摆摆手,“喏,火柴在桌子上,过来给我点个烟。”
青年只好起身取了火柴过去,惠娘侧过身来看改改划亮了火柴,伸进烟草膛里头把里面的烟草点上了。惠娘的烟杆滤嘴是白石的,杆身是紫竹的,烟斗部分都是红铜做的,抽的都是“裴氏”的烟草。改改快记不清楚女人是从什么年月开始就抽起旱烟来的,大概是从她不再唱戏唱曲起,就能见她整日一杆烟不离身了。
艺妓不抽烟,更不用说抽鸦片,那些东西伤身不怕,怕的是伤嗓。嗓子要毁了,那就只能是看着做皮肉生意,半点讲价的余地都没有。这样想来,大概是从惠娘年纪上去不再有资格装成水嫩嫩的新人上台起就端起一杆烟了。
淮景河边上抽旱烟的女人都泼辣,不知道怎么的,好像没一个能跑出这约定俗成的圈子,往往只有属于里头资历长、辈分足、认识的达官显贵多的才有资格抽。从烟杆上也能见人身份地位,像惠妈妈手里这根这样的,估摸着整条淮景河也就她一个。
“改改,也不是我真的哪儿都不想逃,是我们哪儿都逃不了啊。”女人唇间缓缓吐出烟来,“别的人好歹还有亲戚投奔,我们呢?谁都不认识,穷乡僻壤的睡马路去不成?穷山恶水出刁民,你知道那些偏僻地儿的人是什么德行?”
那卷着甜丝丝香气的烟味弥漫开来,改改皱着眉头:“那……难道就留在这儿?说日本人要奸杀女人的!你让我平白看着你、四姨与芸湘死不成?”
“死死死死!哪那么容易死?”惠娘一激动,那铜烟斗磕到了梨花木的罗汉椅上,女人平复了一下语气,复又躺回去,“你想的这法子是不大行得通的。再说咱们这身份,去了哪儿都没好日子过。认认清楚,咱们就是得依傍着别人过火的菟丝草。要不然,这样……我过两日想方设法的到秦保长那儿打听打听。说不定能寻个当官的,给我们做个担保。我晓得你的担心,孩子。”
改改很少能听见惠娘说这两个字。他抬头,感觉到女人略略有汗湿出来的手握住了他的腕子。
“要能活最好。就是不能……不能,我也想方设法的让你跟如笙、芸湘俩娃娃日子过得好一些。”
她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烟草已经快燃尽了,惠娘眯了眯眼,徐徐吐出那些烟雾。改改这时候忽然有些后悔一晚上那么义愤填膺咄咄逼人的态势,低下头知错似得捏着火柴盒问她:“妈妈还要我点烟吗?”
惠娘这时候已经半阖上眼了,她冲改改挥了挥手:“不必了,夜里你自己忙去吧。这几天你要是有空,就帮着四姨好好盘点盘点咱们书寓里头的器物。四姨她年纪也大了,眼睛看不大清,咱们这儿也就数你能顶事儿,你多担待着些。”
改改应了一声:“嗯。”
“你能想着咱们所有人,我心底也高兴。真的。”卸去了平日里那刻薄尖酸的脸面,惠娘这时候在那灯烛照射下看着和普通妇人也一般无二,“我一直以来总想着,总怕呀,你这孩子要恨我们,宁可看着我们所有人都死了也不想伸手搭一下该怎么办呢。可看看你这傻孩子干的事儿……改改,你倒还不如恨我呢。”
“……妈妈瞎说什么呢。我把你当自己的亲娘一般侍奉。”
“你要是能恨我们,早就往更好的地方飞了。何苦陷在这泥潭里头。”惠娘摩挲着她手里的那一杆烟,眼睛微微睁开,里头竟是满满的怨愁,“这凤轩斋,瞧这光鲜呀,淮景河边上最好的书寓,养出来的永远是花魁册上头顶好的艺妓——这是多少代人一个又一个拿自个儿的肉泥身子给堆起来的坟场。能逃出去的都是他们本事,陷进来的就算是骨头连着肉一块烂了,也没机会再往外头去了。”
“那留下来的不都是自己选的?凤轩斋是块招牌,您不是打小就告诉过我吗?再怎么着,再怎么唱,坏只能坏自己的名声,招牌是永远都砸不得的。”
“看看,你都还记得呢。”
“哪里记不得。没会挨打的时候都听着呢。”
改改这一句话倒是将惠娘逗笑了。女人收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与他说:“好了,好了。去吧,等有消息了,我肯定会知会你的。谁让现在还是我来当家呢?等到哪天你独当一面了,也就用不着我来操心这些了。”
“那……那我走了。”
“走呗,回自个屋里去。哦,对了,顺便帮我听听如笙有好好带着芸湘练嗓没有,别叫那两个小畜生偷懒了。”
惠娘看着这孩子从他屋子里出去,本想伸手自己点烟,想了想,还是无趣的把那盒火柴扔到了一边。
改改回屋的时候,看见自己屋里灯亮着,桌上放着一只手炉,往隔壁去看,如笙房间里传来小女孩认认真真吊嗓的声音。知道没在偷懒就行。改改轻叹了口气,心里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安安稳稳就好了。
第二十五章
十月十一的时候,报纸上出了一条标题《昨日凄风苦雨中,大上海全部沦陷》,竖排的小标题还有一句,写的是“守卫南市孤军流最后一滴血,昨日傍晚全数作最壮烈牺牲”。报纸上用的是西洋历法,改改清楚记得,上头日期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炮火时不时在城边炸响,甚至有几枚都投进了淮景河,岸边上的人该逃的逃,该散的散,有时候还能看见死尸从上游一路过来。初时,在河岸边盥洗的妇人看见后会惊恐的发出一声尖叫,可日子久了,竟也就麻木下来,瞧见了也当做没看见。
惠娘让改改和四姨一块盘点家里有的值钱物件,大到那些古董器物,小到首饰盒里的金贵簪钗,最后她拿了一块金包玉的弥勒佛配去了秦保长的府上。傍晚边的时候去赴宴的,惠妈妈特意汤锅头发,画好了妆,挑了那件最衬肤色的绛紫花罗旗袍,外头披了一件烟色呢大衣。凉夜里,巷子里的余晖一?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愕愕谋荒荷鲜常母目醋怕杪璨茸乓凰钭厣钠ば狭嘶瓢担胨腔恿嘶邮郑阌沙捣蚶隽讼镒印?br /> 淮景河冷清了吗?好像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冷清,开在河岸边的妓院赌场似乎还是有不少人回来,整日里头醉生梦死,好像外面炮弹轰响都听不到。妈妈没回来的时候,改改带如笙去了湖面船舫上,接待他们的还是秦姨娘。几月前时见,这女人还保佑半老徐娘时的一番姿态,如今再见,却是满面憔悴。
老样子,立了屏风,等客人谈完事儿了,他们也就走了。出来的时候,秦姨娘和他们结钱,低垂着眼,长吁短叹的。
“生意不大好做了,有了之前落水里的炮弹以后,人人都在担心会不会炸到我画舫上来。这种事……这种事谁说的准啊。”
改改把琴抱着看了眼长廊,好几间屋子都空着,只有那么一两间有人声传来。
“你们岸上的生意怎么样啊?我前几日上岸去看了看,好像都还好呢?”
“岸上的生意只是看着好。我听隔壁的徐妈妈讲,好几个主顾来都赊账的,好几个赊账的现在都找不见人了。”
“哎呀,怎么这样啊。”秦姨娘叹了口气。
“有的妈妈卷了钱跑的,剩下姐儿只能依傍隔壁去,还有能给自己赎身找个男人嫁的都赶紧嫁了。”
“原本觉得头顶上的炸弹怎么炸也不至于炸到我们这小地方来,现在一看,哎哟哟,真是怕死了,好像什么时候不知道就莫名其妙的没命了。”
“大家都怕呢。”
秦姨娘皱着眉头。
改改带着如笙走的时候,又听见那女人在后头抱怨似得冲旁边的伙计喊道:“哎呀!这世道,这世道怎么这样呢!”
谁知道这世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有的人相信没多少日子日军就会打进桐城来,也有人相信,桐城这地方不大不小,再怎么着也轮不到这块苍蝇点大的地方遭殃。有的人忙不迭的举家逃亡,有的人却依然翘着二郎腿过着原来的生活,对于日子里掺进来的那些血腥、恐怖都视而不见。
从画舫上回来天已经完完全全黑尽了,冷风直往脖子里头灌,改改手插进袖子,看了眼师弟:“你冷不冷?”
那大男孩戴着顶毛毡帽子,脸被冻得通红,却还固执地回答道:“不冷。”
“冷你就说,我们停下来找家店喝点热的再回去。”
如笙却摇了摇头:“我想早点回去,好等惠妈妈回来。”
改改走在他前头,脚步停顿了一下。
“你晓得惠妈妈今天晚上应该是不会回来的,对吧?”
那男孩一时沉默了。
“妈妈估摸着要明天早上才回得来。”改改想着,如笙那么大的孩子也应该都明白这些事情了,往下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又问了一遍,“你要不要喝点暖和的?”
“算了吧,师兄。回去喝点四姨煮的姜茶就好。”
言毕,先师兄一步往前走。几日前刚下过雪,中间道路被清理出来。夜里温度低了,地面要结冰,便有人在地上铺了稻草席子,省的过路人摔倒。巷子两边书寓门前都亮着盏红灯,也有那么几家灯是暗着的,就是改改和秦姨娘说的,妈妈卷了钱跑了姐儿得依傍别家去的那些书寓。有了人留就有人走,走的人里头总有那么几个没良心的货,不说妈妈跑了书寓倒了,那些个姐儿就算有了自由身钱也没了,到头来落得一场空,哪儿去哭都不知道。
几夜几夜的能听见有女人隐隐约约的哭声在淮景河边的巷子里回荡,不知道是谁家传来的。隔壁的徐妈妈叫这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弄烦了,推开窗破口就是骂:“还留着一副贱人身子的没钱怕什么!不是还没死吗!等死了残了日本人炸到你家门前了再哭也来得及!”
没同情心似得,真够狠。惠娘当时就坐在大堂火炉边上,听见徐妈妈的那两声骂,晃着脚尖笑了一声:“徐妈妈明事理的人哦,就是说嘛,人还没死钱有的好赚呢。”
回凤轩斋的路上,偶尔看见几个衣衫褴褛乞讨的人,瞧见改改和如笙的打扮正想凑过来,让那些守门口的龟公没好气的打开,改改抱琴继续往前走,却发现如笙那孩子没跟过来,回头一看,他正从自己怀里取了那些碎铜板出来给他们,等他走回来了,改改说:“你把钱给他们作什么。你又不是不晓得这边乞丐哪来的,几乎都是那几家赌场给造出来的。”
“师兄,我听他们的口音不是咱们本地的。”
“嗯?那是赌场里头还有外地来的人了?”
“不是的。我问了两句,都是从嘉善、嘉兴那边跑过来的。”他跟上了改改脚步,有些低沉道,“那边……也沦陷了。”
改改伸手揉着他的头揽住了他的肩膀。
“我特别怕,师兄。他们说,那边一路过来都是死人,如果我们也逃,往哪里逃呢?别人已经逃到我们这来了,说明有人还觉得这里比他们那要安全。”
“那些人也许一开始看见逃亡的人时也是这么想的。”
“那我们到底能往哪里去?妈妈去找保长问了,可保长真的在乎我们的死活吗?”
“如笙……”
“他们在乎我们的死活吗?”
改改舔了舔嘴唇,风吹过来,刮在脸上冷得生疼。他按住了自己的帽子,沉吟片刻后,思量着答道:“秦保长有什么样的回答,我说了不作数,妈妈说了也不作数。咱们……咱们只能,指望着他好歹能给我们指条活路。”
“活路得靠着别人指才能知道,自己就算想找还找不到。”
少年的脸上流露出愤怒失望的神情,可那一瞬间攫住了他的绝望又让他无奈的叹出了气。改改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有太多愤慨想要发声,可喉口首先有一道门把这一切堵住了。从小到大,他们都被教养永远不要多问,永远不要多说,永远,不要多怨。
可现在,现在都快生死关头了,怎么能够不问,怎么能够不说,怎么能够……不怨?
直到现在改改还因为那天晚上惠娘的一句“哪还有亲戚认我们的”感到心凉。入了这一行,从此亲人如陌路,不要说他们找不找的回亲人,就算找得回,哪个人愿意承认自己有一个做妓业的远亲。就像芸湘嘴里那个被活活打死的女人——改改稍微打听一下就晓得了,那女人是皮巷口赚够了钱赎身回去的,改名换姓嫁了个做铜匠的老实男人,结果忽然有那么一天,过去的熟客把她给认出来了,丈夫知晓真相大发雷霆,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殴打了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
周围的人那么多,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忙。所有人都冷眼看着,所有人都漠然旁观。他们想要什么?想要那个曾经当过妓女的女人死啊。
因为她是脏的。
整日里耳鬓厮磨的结发夫妻尚且能够反目至此,本就不相熟的远房亲戚能指望他们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来?别人逃跑,好歹还有远亲得以投奔,他们要逃,能够往哪里去?
天地之大,无处容身。山河破碎,家落人亡原来就是这样的。
第二十六章
大约日头升起来的时候,惠娘坐了车回来了,她带着一脸倦色,踩着皮鞋踉踉跄跄跨过门槛进来。四姨与改改起得最早,守在炉子便就是为了等她。看见了人,两人忙迎上去,四姨搀住了她,伸手摸了摸惠娘额头,眉间一皱,拍着改改臂膀道:“来,你背妈妈上去。”
改改忙蹲下身,惠娘趴上来的时候听见她低吟了一声,手和烂泥似的圈上了青年的脖颈。老嬷嬷取帕子擦了擦她额头,心疼道:“你昨晚上是喝了多少酒?头疼不疼,我给你煮了醒酒茶,叫改改先背你上去,我这就去给你盛过来。”
惠娘却只是趴在改改肩头闷声的答一声:“唔。”
四姨往厨房里走的时候不忘又叮嘱改改:“你脚步小心着些,别颠簸到妈妈了。”
“四姨您去盛汤吧。”
青年小心背着女人。她身上混杂着烟酒脂粉的气味,垂下头的时候,鬓角的碎发落在了他脖子边。惠娘不重,和她总是故意用旗袍勾勒出来丰满的胸臀部线条一比,她显得过于轻了。上楼梯的时候,每一步踩下去,那木台阶都发出沉沉呻吟,改改背她进了屋,屋子里四姨早就烧了炭火,暖烘烘的,连床上都一早用汤婆子烫了一遍,坐上去一点都不冷。
“拿水过来给我。”
惠娘头靠在床柱边,一脚踢开了鞋子,改改替她脱掉外套,正准备过来把被子替她摊开的时候,对上女人颈上掉了一颗扣子的领口,微微一愣。
“水啊,改改。”
“哎。”
闪烁着目光别过眼,改改缩回了手忙去桌上给她倒茶。递过来的时候,惠娘碰着他的指尖,轻声说了一句:“扣子,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弄掉的。”
“平日里是四姨给你洗衣服的。”
言下之意,就算怎么样隐瞒,人家到底还是要知道的。四姨心疼他们几个,惠娘更是她从十几岁进了凤轩斋起就带着的,如今的妈妈当年六七岁时什么模样她一清二楚。
“我晓得跟她怎么说。”
改改看她大口灌了口茶水,把杯子递还回来:“那个……秦保长,是不是欺负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