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扫了他一眼,在踏出门槛的时候,将他紧紧扒拉在门框上的手拉下来,锦衣卫顺势押着他一下子走了数步。
晋洪哲勉强稳住脚步,立刻脚步打滑,弓着身体,想向后退,奈何被人挟持着胳膊,双腿想向后走,身体却直直向前走,成了一种滑稽的感觉。
“我不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被魔刹鬼抓住了,要被屈打成招了——!”晋洪哲嚎啕大哭。
锦衣卫一脸黑线,面色难看。
明朝早期的时候,锦衣卫可以随意抓人甚至不用审问就斩杀朝廷命官,又因为他们总身穿墨蓝色衣衫,行动的时候也多在黑夜,犹如鬼魅一般。故锦衣卫在许多乡下地方就有个外号——魔刹鬼,真是形象贴切,臭名昭著,洗白之路任重道远。
吉通却极为痛快,乐道:“终于抓到凶手,可以有交代了,明日我就上表圣上。”
梁思:“吉大人不凡多等几天。”
吉通不解:“为何?”
梁思蹙眉:“事情太过简单,还有很多疑点未解。”
吉通不满。
梁思以过来者的身份,道:“万一晋洪哲不是真正的凶手,或者有其他同伙,之后我们第二道奏章上去,陛下只会认为一开始便是我们办事不利,查案疏忽。而且让陛下再改变圣意,也颇为困难。”
梁思可一直记着,他三道上表奏章,都被司礼监给扣了,连春赐腊赐,过年唯一的福利北镇抚司也没有给他,苦也。
吉通望了他一眼。
在他看来,有嫌疑人就赶快推上去,这样才能让上面的彰显他的查案效率高,而且一旦部门定下一个凶手,探查这个案子的衙役也会被撤下,怎还会翻案?
吉通耳闻了一些梁思的事,有闲云楼这么大的背锅,竟然还去寻根究底查那犄角旮旯的事?
有谁会在意刘奕是被两个无名小卒杀死的吗?
他们只会关注赫赫有名的闲云楼给官员投毒!会关注张永投股的酒楼毒死了当朝第一太监刘瑾的亲弟弟,会关注这两者之间会有怎样的风波暗涌!
既然人们只关心这个,何必画蛇添足?在吉通看来,梁思简直吃饱了撑了,蠢得彻底。
吉通摇了摇头,将梁思的话当做耳旁风,带着身后的衙役,胖乎乎的身体一晃一晃犹如笨状的大熊,消失在了鸿达客栈的街道上。
晋洪哲在诏狱大吵大闹,吵得其他狱房里的犯人和狱卒不得休息,锦衣卫已经向梁思反应过了数次。
梁思不得已从鸿达客栈中回到诏狱。
晋洪哲坐在狱房的角落里,抱着双膝,嚎啕大哭,与他比邻的几个犯人痛苦不堪,齐齐嚷着要换房。
梁思蹙眉望着他:“你哭什么?”
“我、我、我要死了……”晋洪哲泣不成声,泪眼婆娑。
“高修平是你杀的?”
晋洪哲剧烈摇头。
“既然不是你杀的,你没必要担心会死。”梁思急匆匆从鸿达客栈赶来,那里一无线索,这里还要面对一个什么都不肯说,只会哭的嫌疑犯,不免糟心,没什么好脾气。
“我听说诏狱、听说诏狱会吃人……我、我不要呆在这、我要回客栈,不,我要回家,我不要功名了,呜呜,不要了……”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功名加身,怎能说不要就不要。”梁思心情不悦,想到了高修平,他甚至都没有享受到加官进爵的快乐。
“我本来就不是来考功名的,我是来找人的,他是……”晋洪哲似想起什么叮嘱,猛然捂住了嘴。
梁思目光一炬:“你说什么?”
晋洪哲不吭声,摇了摇头。
梁思目光沉下去道:“晋洪哲,你可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所有的人都认为你是凶手,你若再不说实话,一旦顺天府的奏章上到皇上面前,你想翻案都难。”
晋洪哲张了张嘴,却仍是摇了摇头。
梁思目中光芒一闪,道:“是他威胁你不让你说?看来他就是背后凶手了,锦衣卫列队,立刻捉拿凶手!”
晋洪哲一听此,吓的六神无主,也不管梁思有没有诓他,道:“他不是凶手!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也没有威胁我,是我自愿的,我一旦说出来,就是害了他!”
“你说的谁?”
“魏彬。”
晋洪哲脱口而出,立刻捂住自己的嘴,表情惊恐懊悔。
梁思诧然:“三千营总提督魏彬?”
晋洪哲一瞬急红了眼,急急辩解道:“不、不是,不是他……”
这时,一个锦衣卫奔过来,在梁思耳边耳语。
梁思望了几眼晋洪哲,离开。
北镇抚司大厅,一人负手而立,缓带轻裘,眉目深邃,形态雍容不迫。
他见梁思便道:“梁千户,许久未见。”
梁思拱手:“魏提督,有失远迎,快坐。”
魏彬淡笑摆手,道:“今日我来所为一事,还请梁千户不要推辞。”
梁思顿了顿,见他如此单刀直切,便也直言道:“魏提督来为是我狱中所押之人?”
魏彬点头。
梁思道:“他涉嫌谋杀新科状元,下狱后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魏提督若是要带人走,恐怕不妥。”
魏彬道:“你有何要问,问我即可。”
梁思目光一动,徐徐道:“前晚,新科状元高修平惨死在自己房中,现场得一玉坠,后证实是晋洪哲身上之物,我再三询问他当晚所在之处、与何人在一起,他俱是答不出来。”
魏彬一笑,低喃:“竟如此执着。”
梁思侧目。
魏彬笑言:“前晚,他在我府中,与我一起。”
“请问是何时到何时?”
魏彬思索了一下,道:“大约戌时初到子时末。”
“一直?”
魏彬点头。
“三个时辰?!”
魏彬仍点头。
“没有一刻外出?!”
魏彬淡笑点头。
梁思犹疑不定:“敢问魏提督如何确定?”
“我当然确定,他一直在他身下。”
“……?”梁思楞了楞,直到领会他所说的“身下”是什么意思,梁思面色一赧,咳了一声,正颜道,“魏提督子时末将晋洪哲送回客栈是否?”
魏彬点头。
“可看到什么异常?”
“我未进客栈,只是将他从窗户里放到屋中就离开了。”
梁思沉吟了一下,对锦衣卫小旗道:“你把晋洪哲带过来吧。”
小旗点头。
不一会,晋洪哲被带了过来,惊疑不定的看着梁思,却假装不认识魏彬,魏彬好笑的抿了抿唇,对梁思抱拳:“日后还千户一个人情。”
梁思摆手表示无需,从怀中摸出一个玉坠,晋洪哲目光一亮,刚刚还惊疑不定,立刻胆子肥大,伸手去拿。
梁思错过他的手,道:“晋洪哲,你这个玉坠原来在何处?”
晋洪哲的目光仿佛黏在了玉坠上,道:“我一直贴身带着,从未离身。”
“那怎么离身了?”
“我、我……我不知道,反正高修平不是我杀的……”
也亏他遇到的是梁思,要是其他官员,就是你不是凶手也得是凶手了。
梁思表情没有太大起伏:“你最后一次见到玉坠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发现不见了?”
“前天早上去国子监的时候,玉坠还在,是……”晋洪哲看了魏彬一眼,似乎有些顾虑。
魏彬对他安抚一笑:“梁大人是明白事理之人,无需隐瞒。”
晋洪哲点头,梁思问他他打死不说,现今倒是呱呱一大串出来:“是在魏提督送我回客栈的时候发现不见的,当时我以为落在魏提督府中,就让魏提督帮我找寻,不过并没有找到,我也去了国子监和礼部厅堂找过,具是没有找到,我就怀疑可能是我早上并没有带出去,落到客栈了,昨天晚上回来,就急着上楼再看看,就被你们污蔑!”
梁思沉吟不语。
晋洪哲趁梁思思索,眼珠打转,似乎又要夺玉坠。
梁思望他一眼,直接将玉坠放到怀里。
晋洪哲:“你——!”
梁思道:“案情查清后,自然会归还本人,而且我相信魏提督很愿意再送你一个。”
晋洪哲怒气冲冲的脸倏地一下通红,竟支吾不说话来,两人直接在梁思面前脉脉含情。
☆、第27章 杜征嫌疑
梁思咳了一声,道:“晋洪哲,当晚你回来时有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晋洪哲刚要摇头,目光却突地一顿,迟疑道:“我当晚回来的很晚,所有的房间都没有声音,但是好像……”
梁思目光眈眈的看着他。
晋洪哲:“好像杜征的房间有声音传来,我也不太确定,好像是锐利的东西落地的声音。”
梁思目光一闪,点头。
魏彬看梁思没有再问,便拱手告辞。
“梁千户。”
梁思站在鸿达客栈门前,转过身,看到吉通憨着肉墩墩的笑容走过来。
“我已经向圣上上表了,圣上极为高兴,不日文书就会下达,少不了我们的功劳。”吉通意会地拍了拍梁思的肩,脸上眉飞色舞。
梁思却面无表情:“吉大人,不是说稍候在禀告陛下吗?现今案情还未查明,贸然禀告陛下,如何交代?”
“什么如何交代?拿晋洪哲交代不就行了。对了,那小子有没有画押?你们诏狱的刑罚可比我们那厉害多了,应该招了吧。”
梁思不悦的望他一眼:“晋洪哲已不在诏狱。”
“什么?!”
梁思面无表情进客栈,上楼要继续追查线索,吉通追上来怒道:“胆敢越狱!我这就派人将全城搜查,必要的时候可以当场斩杀!”
梁思:“晋洪哲不是凶手。”
“人证物证俱在,除了他还有谁?”
“晋洪哲有三个方面证明他不是凶手。第一,他有人证证明他没有时间谋杀高修平……”
“谁?”吉通打断。
“魏彬。”
“怎么是他?这两人有什么关系?”吉通惊诧不已。
“魏提督今早亲自到北镇抚司来说明事情经过,人也是他带走的……”
“你怎么能随便就让人带走重要嫌疑犯?!”吉通再次打断,怒气冲冲对梁思发火。
“三千营总提督魏彬,吉大人是觉得我们两个官职比他大吗?”当然梁思是心知晋洪哲不是凶手。
不过梁思这一反问,吉通立刻不说话了,脑中想起了那三千蒙古军各个身形魁梧,面容凶煞,是见血封喉的狠角色,浑身倒是生理反应的颤了颤。
“第二个疑点就是正如晋洪哲所说,他与高修平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杀人要讲究动机,若是因为榜单名次,晋洪哲与他相距甚远,就是高修平死了,也轮不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梁思目中锐光闪动。
“还有第三点,就是这个案子有两个疑点,凭他能将那么大一块玉坠遗落到杀人现场来看,做不出来这么紧密的谋杀。”梁思道,“第一个疑点,高修平房间那么大的动静,为何所有进士都没有听到声响?我相信肯定是凶手用了什么手段;
第二疑点是高修平的那十三道伤口。除了背后一刀,俱在前面,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凶手能够在一个奋力挣扎保命的人面前用刀捅到被害人身后,难道是被害人自己转过身让凶手刺的?如果凶手是在第一刀趁被害人不注意的情况下,刺中背后,那么一刀即可毙命,凶手也根本不需要再连刺其他十二刀。到底是为什么凶手又连刺了十二刀?是为了泄愤还是掩饰什么?”
吉通脑子被转糊涂了,蹙了蹙眉,真想道一句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但是目前仅有的嫌疑犯还跟魏提督有关,有后台罩着,看来还得重新找寻替罪羊,哦不,是凶手,吉通哀叹一声,不情不愿与梁思进了高修平的房间。
梁思进屋,疑惑的望着混乱案桌旁的一颗小小簪花碎片,上面沾了些血迹。
吉通瞟了那一眼前几天他从地上捏起的簪花碎片,找了一个地方坐,淡淡道:“这个是我在屏风那里发现的,正奇怪呢,准备拿给郭御史看的,高修平的尸体离那颇远,争斗的范围看起来也没有到屏风那,怎的屏风那有一个沾血的簪花?”
梁思捏起那个簪花碎片准备细看,吉通不咸不淡道:“这个进士巾服上的簪花看起来华美,一旦碎裂却格外锋利,梁千户小心点。”
梁思陡然目光一跳,盯着那血迹。
这时,门口走过一个人,他望见梁思和吉通就停了脚步,彬彬有礼、气质出众地上前拱手:“府尹大人,梁千户。”
吉通似乎看这榜眼特别顺眼,点了点头。
焦远关心道:“大人,案情可有进展?”
吉通摇头,然后怨恨的看了梁思一眼,本来有进展,现在一点进展都没有。
梁思视而不见,道:“最近客栈里可有人有异样?”
焦远想了想,抱歉的道:“禀大人,小人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梁思点头,垂眼的时候,注意到焦远手中的瓶子,瓶子上贴着“金疮药”三个字的红纸,梁思问:“这个药是给……”
焦远低头,拿起药瓶:“大人说这个,是给杜征的,他前几天削梨,手不小心划伤了。”
“前几天?”梁思语气一顿。
焦远不明所以:“大人,怎么了?”
“你亲眼看到他削梨的时候所伤?”
焦远摇头,道:“是杜兄事后于我所说,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梁思不语。
焦远拱了拱手告辞。
少顷,吉通瞟了他好几眼,但见他蹙眉一直不语,实在坐不住了,就道:“你下面准备查什么?”
梁思道:“我要去问问那个打更的。”
吉通有点不乐意。
梁思淡然拱手:“大人若是有事,下官一个人处理亦可。”
求之不得,吉通立刻点头告别,一溜烟就不见了。
“你们将所有簪花的碎片找齐,然后找一个地方复原。”梁思对锦衣卫道,下了楼。
“叩叩叩。”
一个小门打开了,李小壮看着门外一众墨蓝飞鱼服的人,睡眼惺忪的眼立刻睁大:“大人,有什么事吗?”
“前天夜里,是你在鸿达客栈那条街上打更?”梁思问。
李小壮点头,将几位大人请进屋中,他忙穿上整齐的衣物,恭恭敬敬站立在一旁。
梁思道:“你也不用太拘谨,我们问你几件事就成。前天晚上命案你可听说了?”
李小壮忙点头:“俺早就听说了,那个高状元还在俺这买过水果,没想到没几天就死了。”
“你当天晚上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俺酉时打了一更,当时俺见鸿达客栈还挺热闹,那些进士似乎才回来,俺绕着西北二街一路打更,等到了戌时打二更的时候,客栈已经安静很多了,因为俺听说他们是去了国子监然后礼部设宴款待,俺心中一直羡慕那些读书人,就经常抬头瞅着他们读书的样子,想着哪天也能高中,呵呵,不过俺也只是想想。”
李小壮尴尬的抓了抓头,又道,“俺在二更的时候抬头看到大多数厢房已经熄灯了,只有几间还亮着。”
“哪几间?”梁思问。
“嗯……从东面墙数第一间和第二间都是亮着的。”
他说的是高修平的和杜征的房间。
李小壮道:“到亥时三更多的时候,第三间也亮了起来,不过只亮了一会。到子时的时候只有两个房间亮着,第一间和第四间,第一间一直亮到天亮,俺也是早上才知道原来死了人,第四间……”李小壮声音小了下去,“有点古怪,总是有黑影在窗户上,每次都是子时这个时间,来无影去不踪。”
李小壮越说越小声,打了一个寒颤,觉得那位状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无头鬼。
梁思知道第三间是焦远房间,第四间是晋洪哲,没有理会李小壮的疑神疑鬼。
梁思又问:“亥时的时候是不是有人从里这买梨?”
李小壮点头,笑道:“焦榜眼,他与杜探花最喜欢在我这买水果了,我还跟别人说就是因为吃了我的水果,鸿达客栈才连中三甲。”
“你注意到第一个房间吗?”
李小壮点头:“那个房间的人一直在案前苦读,经常读到很晚,那天晚上我听到那个房间似乎东西碎裂的声音,但是当时人影已经不再窗前,我就想可能是里面的人碰到了什么东西。”
“你说的是什么时辰?”
“子时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