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得恍惚,有泪滚落下来。
汹涌的欲海,一次次将意识蚕食。
“那个时候,你走进来,把坏人都赶走了。我觉得抓住你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不敢让你知道我害怕,怕你把我丢下。”他们两个分一个枕头,盖一条棉被,手指缠在一起,说不出的温存。
廖云锋蹭蹭他的发鬓:“我知道。”
高淮燕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萍水相逢变成了相依为命……”话中大有未尽之意。
廖云锋心领神会,替他补完:“你没有自作多情。”
其实他很想问,你为什么突然开始害怕,究竟是什么让你浑身都在发抖,可是他才答应高淮燕不愿意的时候可以不说,他想守住每一个承诺。这是第一个,尤为重要。所以他只是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点,希望能让他好过一点。
13.
高淮燕神思不济,渐渐沉睡,他有时会被梦魇住,今次却睡得安稳,身体愈沉,不知怎么的就睡到翌日卯时,醒来时身边贴着一个温暖物什,他随手一搂,闷闷地捂了阵眼。
耳边有人道:“起来。”
身上酸软,某处更是黏腻得让人难受,高淮燕便不再想着回笼,唤人来打水沐浴。府中下人都是极有眼色的,并不多言,随叫随到,让做什么做什么。两人一块儿清理干净,吃早膳时房中已拾掇好,铜炉里的香也换过新的,正烟云袅袅。青桐带了两个人来,手捧荷瓣四季兰,在屋外廊下放好,只道是主子命她们送来的。
高淮燕正给边上人舀粥,见了就顺口问道:“你家主子好些没?”
青桐便笑:“主上一生病就是打蔫儿的葫芦,两副药下去马上又忘了吃过的苦头,客主难道忘了?”
高淮燕“唔”了一声:“那她现在在玩儿什么?”
青桐道:“客主可冤枉她了,贝堂主来了,主上正与他问话。”
“学着做点事也是好的,”高淮燕点点头,颇感欣慰,“那你就去回她,她那里病好,我这里就闲一天罢。”
廖云锋坐在一旁,伸手替他揉了揉腰,边道:“我看你在太玄门做的挺吃力。”
高淮燕一笑:“给人做事,哪有不吃力的。她三天两头闹毛病,不是生气就是哭,可难伺候了。”
廖云锋看看他,不置一词。
清闲没得片刻,堂主贝觉林就朝他的屋子来了。他先将门中上下近来大事说了一通,钱财进出门人走向,后来又扯到新收的一批小弟子学武如何勤勉。高淮燕本来就累,听得很是头痛,便打断他:“说正事就行了。”
“额……”贝觉林的目光转转,落在廖云锋身上,但只略略一瞥,就不敢再看。
高淮燕道:“云哥不是外人,你说吧。”
“杨彬谦和康荣一行,已经追着群枭的踪迹,到了沈家坡。”
“还有……彭以柔此刻帮务缠身,仍在江东。”
高淮燕并不惊讶,听后又问:“那玄慧道人呢?”
“滨州。”
出碧海波涛时,几匹马都被喂得精壮了。高淮燕与廖云锋两个人骑马下山,身边并未带人。高淮燕说要往东走,廖云锋有些奇怪:“我以为你肯定要去找杨彬谦了。”
高淮燕道:“杨彬谦的事不急。荒河掌被你所‘杀’,你猜杨彬谦现在一门心思地忙什么?”
廖云锋顺着思路想了想,道:“一个杨彬谦还奈何不了我。”
“那是自然,”高淮燕一笑,“所以他又像从前那样迁怒了,群枭这时候出来活动,是揭他旧伤疤,要倒霉。他们狗咬狗,我们先去找吴渊。”
正说着话,林中突然蹿出一只短尾猕猴来,带毛的长臂挂在树上,荡了几下,又跑走了,只留下似哭非哭的啼声。
“狗、狗咬狗?”廖云锋头一次见到活的猴子,拉着缰绳让马在原地转了圈,心思才回来。
见状,高淮燕便道:“时间仓促,下次再请师兄来看猴。”
廖云锋十分严肃:“看什么猴子,你先说杨彬谦。”
高淮燕当然不会抓着不放,自己笑笑,道:“当年杨彬谦带人讨伐群枭,借的是他们滥杀无辜、老弱妇孺一个不放的由头。我对此事有些看法,这几年一直派人追查,结果惊动了吴渊。”
廖云锋略一皱眉:“照你的说法,这件事是杨彬谦为了报私仇泼的脏水,吴渊是个知情人?”
“早知师兄看问题如此透彻,我当初就不用一个人灰溜溜跑出来了,请师兄出山相助,岂不事半功倍?”
两人一路说笑,打马而去了。
江阳离滨州远,他们走走停停半月方到城郊,距滨州还有约莫二十里地的时候,高淮燕见水囊空了,就和廖云锋将马一拴,去溪边打水。没成想那一眨眼的功夫,听得林中马啸一声,回首看时,两匹马少了一匹,有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汉子,倒趴在马上,拍了屁股就跑,飞也似的逃命。
二人即刻去追,廖云锋施展轻功,落地枯叶被带起的劲风冲乱,他已踏鞍上马,握着缰绳,紧紧跟了上去。马是认人的,驼廖云锋的那匹自然跑得勤勉些,前后两匹的距离很快拉近,廖云锋于马上站起来,用力一蹬,身体朝前飞去,那盗马贼只多眨了几下眼睛,见追兵已到,吓得大惊失色,还不待反应,就见廖云锋脚踩虚步,都快要抓到马尾巴了。
落后的那匹马背上一空出来,就和通了灵一般掉头回去,撒足奔出一段,正好接住从树上跳下来的高淮燕,高淮燕勒紧缰绳,又掉了个头,一人一马跟着追过去。
前边两个人已经在马上动起手来,盗马贼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身手却还不错,加上距离太近,廖云锋不便用刀,一时竟拿不下他。盗马贼占着马鞍,廖云锋则踩在马屁股上,马匹受了惊,没头没尾的乱撞,马上的两个人却照打不误。盗马贼握双拳,双臂有力,出手极快,先攻腹,再打腋。
廖云锋有条不紊地应对,他半跪在马上,对方出拳时身体一侧,顺势滑下马去,手攥马尾,如游鱼一般,立刻又翻身上去,脚踢对方天灵盖,一击不中,落在马头,那马跑岔了,直直要撞树,他便立刻倾倒,腿勾在马脖子上,吊着通过。
那盗马贼趁机偷袭,想将人掰下去,却被廖云锋一脚踢在额头上,眼冒金星,身体飞出远远一段,屁股坐地,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痛,以为自己屁股开花,碎成五六瓣。
这边廖云锋拉住缰绳安抚马的情绪,那头高淮燕赶到,身体轻飘飘腾空,过来要擒住盗马贼。忽见银光一闪,盗马贼袖中变出一枚兵刃,八九寸长,浑身是银制,他夹在指间,打了旋,突然发难,刺人喉骨。
高淮燕朝前推了一掌,将他的手拍在一臂开外,正好卡住兵刃头,另一只手去捏他手上麻筋。盗马贼手肘向里一缩,左右扭动,身体软若无骨,握着兵刃一提腕,再一压,竟是把猴子摘桃的拳法化进兵刃里,高淮燕下腰躲开,与他拉开一段空间,快雪刀至,凛冽刀气喷薄而出,盗马贼两眼瞪大,向后一个鲤鱼打挺,又要逃。
高淮燕拔出清风刀,使出一招推波助澜,风卷狼藉沙石作走,攻盗马贼下盘。与此同时,廖云锋看似原地转了半个圈,不知怎的已到他身后。他避无可避,只得再战,射出手上兵器去截高淮燕,再一旋身,竟要以一双肉掌对抗快雪刀。
清风刀刀身一震,打落飞来的利器,高淮燕垂首一看,原来是一支银造的判官笔。判官笔,滨州城外,这两样东西联系在一起,他心里盘算一圈,出声道:“且慢,兄台可是来自浣溪阁?”
廖云锋和盗马贼同时停了手。
那盗马贼看看他,再看看廖云锋,突然大叫:“呀,呀,是你们,我饿昏头了,一时没认出来,对不住,对不住。”
别说盗马贼没认出他们,他们也没看出这是哪位来,正当两人心中纳罕时,见那汉子一撩额前的头发,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来,这个人……可不是浣溪阁的阁主吗?
在自己家门口狼狈不堪,如丧家之犬,沙阁主全然不觉得丢人,他打过一架,身体脱力,和地面磕了个夫妻对拜,朝他的两个救星道:“有吃的吗?”
高淮燕和廖云锋初到滨州,没体验到宾至如归,先欣赏了沙少蕲狼吞虎咽的姿态,他捧着一个干面饼热泪盈眶,像是下一刻就要英勇就义。一个饼下肚,再灌了几大口水,他才喘过一口气来:“大恩……大恩不言谢。”
高淮燕不明他处境如何,打趣道:“我看你还是先说谢谢,下次见,我们可能要给你上坟了。”
“应该还不至于,”沙少蕲松松垮垮地坐在地上,道,“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只听过帮派里小弟逃跑,没听说过老大逃的。
廖云锋颇为不解:“爹娘逼你娶亲?”
“咳咳,”高淮燕给他家师兄的联想呛了一下,道,“我记得令尊令堂已经仙逝了。”
沙少蕲一挥手:“不关他两位老人家的事,我躲的是吴渊那个小老头。”
高淮燕与廖云锋交换了一个眼神,道:“我们的确听闻玄慧道长到了滨州,你躲他做什么?”
“额……”沙少蕲迟疑了一下,问道:“我觉得在您二位身边还是比较安全的,我们能……先进城,吃个饭吗?”
……
等那两人提刀上马,沙少蕲又赶紧去拦:“等等等等,算我叫你们大哥,你们都骑马了,我怎么办?”
高淮燕算是知道,沙少蕲为什么是一代掌门人里功夫最差的了——事太多。
最后高淮燕与廖云锋共乘一匹,将另一匹让给他,三人骑马进城,找了家酒楼点菜,给沙少蕲吃饱喝足再洗把脸,好一番折腾,才挨到沙少蕲开金口。
大概十天前,他在自家院子里……额,喝点小酒,赏赏花作作诗什么的,突然门人来报,说有人求见,他让弟子带那人到大堂,出去一看,是谢隐观的玄慧道长,虽不明他的来意,自然也招待他住下。
他当然也感到很奇怪啦,吴渊不在巫山看着他的小道士们,不去江东哄他的柔妹,也不去跟着杨掌门抓群枭的凶残杀手,到他这里来干什么。不过吴渊只是跟他借了间客房,每天早出晚归,他没找到一尽地主之谊的机会,也就把府上这个客人给忘了。
没成想有一天他起夜,路过花坛的时候听见了一串打斗声,他摸过去一看,一个生脸的年轻人和一个黑衣人打了起来。那年轻人打不过啊,怎么办呢……
年轻人就被杀了嘛。那个年轻人看身上打扮,还有点眼熟,沙少蕲回忆了一会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那可不就是城南严家的护卫的穿法嘛。
14.
城南严家,是滨州当地的世家,几百年前落的根,平时仗着自己财大气粗,很傲气,他们的就是撞见浣溪阁的人,例如他这个阁主,也就一点头,如果遇见的是一般弟子,更是看也不看。
紧接着,那个黑衣人就把尸体扛上肩,飞上墙头遁了。沙少蕲心道,此人功夫深不可测,又来历不明,但在他的地盘杀人,他非要管。一时好奇心起,跟了上去。
黑衣人一路跑他一路跟,居然跟到了城南严家,他想这可就奇了难不成这个杀人凶手要挑衅?再定睛一瞧,黑衣人把尸体扔在人家府邸外面,在人胸膛上插了一把剑。
那那那……那不是群枭的剑吗?九年前,严家长孙被杀,胸口也插着这样一把剑。
认出这把剑可不怪他沙少蕲眼尖,都是群枭的头头段客洲他事儿逼。原本江湖上是没有群枭的,那段客洲是个生意脑,觉得一大堆杀手你来我去,非常浪费,把这些个亡命徒集中到一起,给他们划范围接生意还定期给俸禄,为了让自己人认清自己人,免得出任务的时候误伤,段客洲专门给他的那些杀手设计了夜行衣和佩剑的款式,连剑穗都是一个色的。
就在沙少蕲这么一看一想一腹诽的时候,黑衣人发现了他,朝他走了过来。
“大哥,我是路过的,我半夜起来如厕。”
那人道:“你在大街上如厕,是睡马路的吗?”
“哈哈哈……”沙少蕲挠挠头,“你见解太独到了……一针见血。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睡觉了。”
“留步,沙阁主。”黑衣人扯下面巾……居然是玄慧老道。
“吴吴吴吴吴……”沙少蕲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连忙倒退三步,“我,我什么也没看到。”
吴渊的老脸上浮现一个笑,笑得怪吓人:“沙阁主不是看到了吗,跟了我一路。”
沙少蕲立刻两手往前伸直,做了个僵尸造型:“我、我梦游。游得差不多了我该回了。”
可惜他那点心思吴渊是一览无余,挺客气地拦下他,挺客气地说:“沙阁主,你真的什么都看见了。”
他这样说不是要灭口,却是要嫁祸。
沙少蕲最后总结:“那吴老头非要我把杀人的事安到高兄你身上,这种事我哪能做啊,做出来以后下黄泉要被我爹娘揍。我抵死不从,他就抓我回去,软禁我,我为了逃走,换了家丁的衣服,没想走错路了,差点被追上,东躲西藏好几天,又没吃东西,莫名其妙地我就出了城,然后就碰见了你们。我一开始没认出你们来,就想先借个马逃命要紧嘛。”
高淮燕问道:“你何以会几天没吃东西,难不成满城都是他吴渊的眼线?”
“额,这个么,”沙少蕲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我逃得匆忙,忘记带钱了。”
廖云锋无奈地看了他师弟一眼,高淮燕立刻笑道:“说正事。想当年,群枭杀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也不是每笔生意群枭都能吃下来,大家各凭本事,所以,一个群枭并不足以是武林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但是就在诛枭的那一年,群枭先后杀了一些人,都是各地世族门阀的家主或者长子长孙,引得这些世家联合起来,成了杨彬谦讨伐群枭的后盾。”
“对啊!”沙少蕲激动地一拍桌子,“我觉得这件事情有古怪,玄慧老道怎么就帮群枭杀人了呢?”
廖云锋道:“不是帮,是造个名出来,方便杨彬谦再杀群枭一次。”
高淮燕点头:“师兄所言甚至,看来我们得去见见这位吴观主了。”
沙少蕲塞了条油炸小黄鱼入嘴,发出一串咀嚼声。
这时,有个身着藤黄襕衫、腰配长剑的年轻人走进酒楼,问店小二要了一壶酒、几碟子小菜。小二要领他入座,他却四周看了一圈,忽然喜上眉梢,摆摆手,径直朝高淮燕他们这桌来了。
“啊呀,廖兄,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缘分。”
廖云锋执茶杯的手一顿:“我不认识你。”
那年轻人嘻嘻笑道:“廖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岁你我在沿海一带一同除暴安良,可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哦?”高淮燕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身边人,问道,“几月的事?”
廖云锋冷冷地打断:“他记错了。”
年轻人道:“没有没有,我们还一道吃了螃蟹,大概是……重阳以后不久吧。”
高淮燕笑染揶揄:“原来如此。”
“嘭”得一声,廖云锋甩出一块银子来,道:“话听了,饭吃了,我们该走了。”
那年轻人道:“廖兄留步,你不记得也无妨,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姓严名子俊。”
“严公子?”高淮燕心道无巧不成书,在滨州酒楼里随便一坐就碰上严家人了。
果然严子俊道:“正是,在下家住城南,如果各位不嫌弃,就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高淮燕大悦,斟了杯茶推过去:“如此甚好,烦请严公子陪云哥小坐,在下去办一桩事,即刻就回。”话音刚落,就被捉住了腕子。他也不急,只凑到廖云锋近旁耳语:“我道以师兄的神通,想找我怎么耗了这么久,原来师兄始终跟着我,却不知道露个面,一解我相思之苦。”
廖云锋瞪他一眼。
高淮燕一笑,接着道:“还请师兄跟严公子叙叙旧,问问近况。我就去打探一下玄慧老道的消息。”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留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严子俊并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从华山的日出说到钱江的潮水,从奇花异草说到奇珍异兽,除却中间添了两三回茶,居然连歇都没歇一下。
沙少蕲这几日东躲西藏,身心俱疲,眼下吃饱喝足,又有个严子俊在身旁说车轱辘话,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廖云锋也有些头晕,无力道:“我说我不记得,不是诳你。”
严子俊叹道:“我知道,严某在廖兄心中同花草树木和美酒佳肴都没什么分别,自然不能给廖兄留下什么印象。只是眼下我们算认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