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想死,既然如此,为什么大家不能干脆回家好好过日子去?”
叶离恨的问题看似天真,实际却又那么有道理,一时之间白锦书也不知如何作答。“我也有想过,江湖这个东西,出现之前肯定是没有的,所以,在还没有江湖的时候,大家的日子不是应该会过得更好一些?”
叶离恨思索了片刻。“你现在的日子不好过?”
“那倒不是。”白锦书摇头,“虽然说四处漂泊挺辛苦,但可以游历四方,见更多的人,遇更多的事,”说到这里,不禁想到:如若不是这样,他就不会认识叶离恨,“总之,我现在的日子,应该说远比在家里种地有趣。”
“我倒宁愿待在家里种地。”叶离恨若有所思地说。
这番叶公好龙的表现让白锦书失笑:“你大概连稻谷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会种地?”
“没有学不会的事,只有定不下的心。”叶离恨说,随即又淡淡补充,“而且,我知道稻谷长什么样。”
白锦书忍笑真心好奇求教:“你如何会知道的?”
“我家有一副前唐韩滉的《耕牛图》,上面画的就是秋收的稻田。”
白锦书故作佩服:“那看来你连牛长什么样都知道了!”
“我还知道你在嘲笑我,我也知道怎么打人。”
“威胁人的时候你得摆出凶巴巴很生气的表情,像你这样心平气和的,一点没有杀伤力。”白锦书语重心长地说。
叶离恨不以为意:“我又不想杀伤到你。”
白锦书被对方的好声好气惹得哭笑不得:“你这脾气,到底是好还是坏啊?”
“我娘让我一定要少生气,因为我生气的时候,做事会失去理智。”
一般人如果用“我娘说”来表达意见,一定让白锦书觉得又没主见又太幼稚,但叶离恨说得平淡,反而让这句话特别有说服力。“你有做过什么失去理智的事吗?”白锦书问。
叶离恨在回答前迟疑了一下,看得出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该说。过了一会儿,“我杀过人。”他终于松口。
对此,白锦书心中有些吃惊,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可以想象。叶离恨尽管年纪尚幼,行事作风看起来可不是一个黄毛小儿。
“你有杀过人吗?”正当白锦书不知如何应对之际,叶离恨轻声反问。
白锦书并没有杀过人,他遇到过杀人放火的恶贼或者鸡鸣狗盗的鼠辈,最多也就是废了对方武功,或者断手断脚,夺人性命终究不是如同茶馆说书人口中的那种快意恩仇。只要还有余地,白锦书就不会杀人,这是他的原则。对于原则的问题,白锦书不会让步。不过,当叶离恨带着一丝迷茫不安地那么询问他的时候,白锦书下意识点了点头:“江湖中人,谁手上没有沾过一些血?只要俯仰无愧于天地,对得起良心。”
叶离恨转头观察了白锦书颇久,他轻缓下语气:“你没有杀过人。”
白锦书没有再否认。他其实能想到自己骗不了对方。
叶离恨的目光柔和下来,他重新望向湖面,不经意般继续转移话题:“我们马上就要到仁王山了,你的师兄弟都在山上吗?”
白锦书有点担心对方会问出“你师弟成家没”之类的问题,索性自己先交代:“我好几个师弟,还有三师妹,小师妹也早下山了,不过,我五师弟,七师弟应该肯定在山上,二师弟这些年也都留在山上带徒弟。我二师弟成家了,七师弟据说已经有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叶离恨难得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他挑眉瞥白锦书:“所以你五师弟还没成家?”
白锦书笑着叹息:“我就知道你会关心这件事。”
“我不关心你五师弟的婚配。”叶离恨申明。
白锦书半说笑道:“我五师弟比不上林灵的两个哥哥吗?”
叶离恨慎重思考:“我不知道,他们我都没见过。”
“不过,你应该马上能见到我五师弟了。”白锦书回想起许久不见的师弟们不觉微微笑了下:“五师弟这个人挺有趣的,另外,我二师弟的徒弟也很好玩,而且他和你年纪相近--虽然我觉得你们一定合不来。”
“为什么我们合不来?”
“你会觉得挖蚯蚓好玩吗?”
叶离恨立即嫌弃地皱起了眉头,作出决定:“到山上后,我和你在一起就好。”
白锦书笑起来:“那我带你去抓麻雀。”
叶离恨斜睨他:“你们仁王派平时都那么不务正业的吗?”
“那是你没见识我师父不在时的情景,那才叫做不务正业。”
“你师父不在时,你们都做什么?”
“给我三枚骰子,我随手就可以掷出三个六的豹子来。这都是因为小时候师父经常下山练出来的,从此赢了不知道多少师弟们的零用钱。”
“什么是骰子?”叶离恨微微疑惑地问。
这个问题把白锦书彻底问住。
“……你竟然不认识骰子?”
“我家墙上挂的画里并没有这个东西。”
叶离恨这理由说得天经地义,白锦书竟也听得觉得理所当然。不过,他又想了下:“你家过年的时候没有人赌钱的?”
“我家不过年。”叶离恨不假思索回答。
白锦书一时心生酸涩。虽然他很小离家,但每年过年在仁王山上也都过得热闹开心。
“以后我带你过年。”片刻的停顿后,白锦书轻声说道。
闻言,叶离恨在短暂的出神后,嘴角微扬,露出浅浅的笑容来。也许这张脸上的笑太少见,白锦书只觉得这个笑容格外明媚,一时不禁有些恍惚。
“到时候,”叶离恨一本正经道,“我一定不会和你赌钱。”
白锦书大笑:“我可以教你怎么出千。当然,在此之前,我会先让你知道骰子是长什么样子 。”
叶离恨不知怎么想到:“你的师兄弟里,谁最喜欢打赌?”
“说起来我五师弟真是一个天生的赌徒,几乎只要有人提出和他打赌,不管会赌钱还是赌任何东西,他都来者不拒。”白锦书说着随口反问,“不过,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找机会,我想和他打一个赌。”
叶离恨说得煞有其事,他从来没见过白锦书的五师弟,这会儿倒似乎连准备打什么赌都想好了。
“你想赌什么?”白锦书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向对方。
“我想和他打赌在我们到仁王山的三天之内,一定有人会来仁王山……”话未说完,叶离恨突施杀招,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趁着白锦书不备,直往他的要害刺去。
正要过来找白锦书两人准备出发的江城远远就见到叶离恨一刀刺中白锦书的左胸,很快,黑褐色的血迹从白锦书胸口渗染开来。
“锦书!”
因为意外变故而吃了一惊的江城根本来不及出手阻止,他下意识惊呼出声。
听到他的声音,叶离恨抬头望过来,碧落剑江城的出现让他顾不上再补一招,趁着江城还没赶过来,他迅速施展轻功离开,身法看来全无一丝身受内伤的迹象。
江城根本来不及追击,他第一时间急急掠至倒地的白锦书身边,伸手扶起奄奄一息的师侄。
“锦书,你怎么样?”
白锦书的右手本能搭在胸口的匕首之上,“我及时躲,躲开了要害,不过,伤口不疼,似乎匕首,有毒。”他断续回答,气若游丝。
江城担忧地低头正准备查看白锦书伤口,就在这时,白锦书握着匕首的手忽然出招,直接用手中的匕首,直指近在咫尺的江城的喉咙。
便是有天下第一的身手,在如此近距离的偷袭照理中也难逃一死,然而,江城出手毫无应对出其不意时的迟滞,电光火石间便握住了匕刃尖。
“锦书,怎么回事?”
江城皱眉问看起来并未受伤的师侄。
白锦书努力作出谦恭请罪状:“师叔,锦书不敬,妄想试探师叔。”
“这不是白大哥的主意。是我怂恿白大哥的。”折返回来的叶离恨纠正白锦书的说辞。
江城转头轮番打量了两人一遍,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也算仁王派的师门习俗,我没说怪罪你们。”说着,他关心地抬头望向叶离恨,“小叶,刚才看你轻功身法,你的内伤好了?”
“已经恢复□□成了。”
“那就好。”江城宽慰地点头。
江城并不清楚之前叶离恨内伤有多重,所以此刻并不奇怪,曾确认过叶离恨伤势的白锦书则相当意外。刚才叶离恨的这番做戏,他们事先并没有具体讨论过,白锦书完全是配合着见机行事,他也是第一回 得知叶离恨内伤基本痊愈的情况。白锦书不觉再次好奇叶离恨练的是什么内功心法,不过,当着江城的面,没有向叶离恨追问。
江城自不知白锦书的想法,他又看了眼手中可以收缩的弹簧匕首,然后还给白锦书:“你们满足了的话,我们这就出发吧?”
在此之后,抵达仁王山的一路,白锦书三人再无遇到任何意外。这是白锦书最近两年首次回到仁王山,江城应该也许久没有回来过,两人的出现让仁王派的弟子们都十分惊喜。
白锦书首先去拜见了自己的师父,江城也和自己的掌门师兄好一番叙旧,期间白锦书也把叶离恨引见给师父的时候,只能简单将叶离恨的名字介绍给自己的师父。仁王山的掌门对于白锦书有所保留的介绍心照不宣,也未多加追问。待白锦书和叶离恨一同从李掌门的房间离开后,不出白锦书所料,但出乎他的希望,日前才不辞而别的师妹林灵就在门外等着白锦书。
“师哥,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林灵瞥向叶离恨的眼神有些古怪,白锦书不知自己和叶离恨如今的关系究竟如何,在别人眼中又是什么模样,先前面对自己师父,把叶离恨介绍为结交的朋友,其实白锦书内心深处总觉得这个说辞不准确,他的师父并未太留意这种细节,那感觉也就一笔带过了。如今,林灵望着叶离恨的眼神则让白锦书总觉得他和叶离恨之间有所有人都能看得见的某种东西把他们连接起来,最奇妙的事,他并未为此不安,反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师哥?”
林灵再次询问一时没有出声的白锦书。
尽管说了绝情的话,但白锦书自然无法拒绝师妹如此简单的要求,他下意识转头看了叶离恨一眼,并不是什么征询的意味,但当叶离恨指了指远处说,“我去那儿自己逛逛”后,白锦书点头回应师妹的时候莫名放松安心了许多。
在叶离恨走开后,林灵把白锦书带到后山的竹林边。从来话少不了的小师妹这一路低着头,异常沉默,不确定对方心情的白锦书也不知道此刻说些什么为好,索性也就默不作声地跟在对方身边。
等林灵认为找到足够幽静的地方站定,她抬头注视向白锦书,用宛若下定一番决心的语气开口:“师哥,你和叶离恨,是不是?”
这个问题问得暧昧不明,说实话,这个答案白锦书同样也不清不楚,可是,当他未多做迟疑便点头回答“是”时,不仅仅为了打发林灵,道出这个答案的自己不觉有顺理成章的自然。
显然能预料到这一回答的林灵依旧脸色变了两三番,神情不定的踌躇后,她担忧而焦切地直直望入白锦书的眼睛:“师哥,我知道我不该说人是非,只是,我怕你没有能够看清……看清一些该看清的事情。”
林灵的欲言又止让白锦书微微皱眉,他能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对此宽慰道:“灵儿,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
得到保证的林灵依旧迟疑了片刻才开口,“师哥,我只是觉得一定要把听到过的事告诉你。”她深吸了一口气,细说从头,“前两天我遇到我家的一个护院,从他那里听说这件事……我家那儿,也就是长安城外,盘踞着一伙强盗,当然,那伙强盗肯定不是好人,平时没少作恶,不过,日前那群强盗所在的山寨一夜之间被人被血洗,全寨几十口人,连女人孩子都没有放过,全部杀得一干二净。据说当时有人看到了凶手……”
白锦书没有出声,他没有说自己和叶离恨相遇就和那伙强盗有关,没有说当时叶离恨正说要教训那群强盗,也没有说自己此刻脑海所想到的念头。
林灵沉重地径直说下去:“目睹的人说那是一个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的,锦衣华服的少年,外貌姣好尤胜女子,武功却高不可测。”
白锦书听着这确凿他猜想的说辞,却终究抗拒着这一结论。
“无凭无据,灵儿,你别想太多。”
林灵很快轻轻点了点头:“师哥,我并不愿多想什么,只是觉得有必要让师哥你知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对别人提及此事。”
“谢谢你,灵儿。”
“师哥……”
林灵又一番欲言又止。
白锦书有些心不在焉,他强打精神询问:“还有什么事,灵儿?”
“师哥,你是不是……上次之后,想要躲着我?”
白锦书努力笑了笑:“为什么我要躲你?难不成我还会怕自己聪明可爱的小师妹?”
林灵爱笑的脸上今天终于第一次露出开心的表情:“师哥,我不会躲你了,你也别躲我,你还是我师哥,对吧?”
白锦书肯定点头:“在师父因为我过于顽劣将我逐出师门前,我自然一直是你的师哥。”
林灵放松地笑起来:“那师哥,我们就那么说定了。”
“只要你别再不辞而别就行。”
林灵的脸上飞起一丝绯色,“师哥,你笑话我!”她埋怨道。
“好了好了,是你师哥说错话了。”
“不过,一直以来师哥你最爱欺负别人了,这回回来,七师哥还有我们小师侄都说要防水防火防师哥。”
白锦书实在无意在这时感怀旧日时光,他满心想要去找叶离恨,确认现在萦绕在他心间如同阴影挥散不去的疑问。眼见林灵的话已说完,他婉转结束对话:“灵儿,接下来我们都会在山上住上一段时间吧,到时候我们这些师兄妹们可以好好聚聚,说说话。现在我还有些事情,我们改个时候再聊?”
“嗯,我不再耽搁师哥了。”林灵识趣地立即告一段落,大概猜到白锦书“还有些事”指的是什么,微微担忧地看了眼后者。
白锦书尽量不动声色地失陪了自己的师妹,实际忧心忡忡地往刚才叶离恨说独自一个人逛逛的仁王山南麓方向而去。
来到南麓,白锦书第一时间没有找到人,他倒是隐约听到从离人崖的方向传来长剑出鞘的声音。
叶离恨的身上根本没有武器,但或许别人会对他用剑,尽管对叶离恨身手相当信任,白锦书还是迅速施展轻功往离人崖的方向赶过去。
仁王山之远名从来不在高,这小小的山头白锦书很快便来到了离人崖。
然而,他到得再快,也已经到得太晚了。
白锦书根本来不及介入,当他赶到之际,正好看见自己的五师弟莫非笑与叶离恨斗至悬崖边,以树枝对敌的叶离恨被莫非笑的长剑扫过,他身形微错,堪堪躲开剑尖,却因为已经被逼至崖边,一脚踩空,随着碎石坠落,叶离恨收势不及,也猛的向悬崖下坠去。
“小离!”
白锦书失声叫出来,这一刻胆战心惊,几乎心神俱裂。他甚至没空用理智思考,诸如以叶离恨的武功,恐怕胜他五师弟不止一筹,又怎可能轻易被逼下悬崖?
另一边,见到叶离恨坠崖,莫非笑一惊,他本能飞身上前,扔掉手中长剑一把拉住叶离恨的手。
出乎莫非笑意料的是,原本使用千斤坠正打算承受急坠之势的他只在握到叶离恨的右手之时,便被对方灵巧抽出。一转身,叶离恨已轻轻落在他的身后。
还来不及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白锦书快速来到叶离恨身边,把人往远离悬崖的方向用力拉过来。
莫非笑在原地愣了片刻,接着,忽然醒悟地大声笑出来:“好狡猾的一招!果然在三招之内!”
依旧有些惊魂未定的白锦书一时没听懂这没头没脑的说辞:“什么三招?”
莫非笑颇为愉快地向白锦书解释:“大师兄,你这个朋友真是诡计多端啊。他和我打赌说他用树枝对我长剑,能在三招内让我武器脱手。”
叶离恨虽然武功高深,招式诡谲凌厉,但要三招内挑落莫非笑的长剑还是太托大了。莫非笑只要不太过轻敌,肯定能守住三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