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被绑架时那种昏沉感又隐隐涌了上来,我一下子站立不住,靠着墙才没倒下去,眼前一阵模糊,只觉得风雪缭乱,我忍不住闭上了眼。
一点一点缓了许久,感觉好些了,才发现外面的打斗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四周悄无声息,我心下一凛,正想睁眼看看是什么情况,一只冰冷的手忽然覆上来,捂住了我的眼睛,与此同时,耳畔传来轻轻的呵笑声,有个细细的声音道:“公子这双眼睛,好生厉害,我可不敢让它看见我。公子在此地窥探已久,不知看得可尽兴否?”
我浑身寒毛竖立,心脏剧烈跳动,指尖一寸一寸开始泛凉,掌心隐隐洇出冷汗,后脑一阵发麻。但我却不能让他看出分毫,咬了咬牙,我缓缓扯开一个笑,“你们打架打得厉害,我竟看不清,你不妨告诉我一声,最后是谁赢了?”
他也笑:“自然是我,那小猫妖不懂事,非要与我说什么物竞天择,我只好言传身教,教教他所谓的丛林法则了。”
我道:“那也好,出来混,终是要有些代价的,你教得还不错,算是尽心尽力了。”
“红萧不敢当,公子谬赞。”
红萧,他就是红萧,跟在皇帝身边的,竟是个男子。
他道:“此前听闻族里来信,说公子不远万里来到此处,要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红萧甚是惊惶,若公子有些什么闪失,那代价我们都承受不起,所以,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红萧只好抽身出来寸步不离地保护公子了,公子意下如何?”
这就是要软禁我的意思了。
我此次前来大安,是因为我觉得钟柯既想掳我到大安来,大安必定有他认为可以通过我就能翻身的东西,或是与他交易的妖族,或是皇帝,归根结底是在皇帝身上,只要我断了他的这个倚仗,钟柯基本上就没有后路了,钟柯在梁国的地位众所周知,他一倒下,梁国的天起码得塌了半边。
我考虑了一下眼下的情况,觉得此时不能硬来,只能先顺了他的意,再另寻时机了。于是道:“红萧公子一番美意,君念不好推辞,不知红萧公子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红萧道:“这个公子无需思虑,红萧自会安排,公子只需听话就好。对了,”他说着拿出一段绸带,将我的眼睛蒙上,“公子这双眼睛乃是上天所赐,能克世间一切妖魔,实在妙极,红萧消受无能,只好蒙上,还望公子不要介怀。”
我并不说话。
红萧将我拦腰一搂,我感觉身体腾空而起,风声呼呼刮过,不一会儿就落了地,我不知道他将我带到哪里,入耳只有风雪声,他引着我走进一间屋子,道:“此处安全,公子不妨在此处歇息,后面就有一个浴池,这舟车劳顿的,红萧遣人来伺候公子沐浴如何?”
真是细致。
我不想再与他虚与委蛇,道:“你与钟柯做了什么交易?”
他顿了顿,笑了:“这个才是你来大安的目的?我与他,算不得交易,我只是告诉他,你本来的名字,不叫君念,叫燕玉。”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个皇帝再如何昏庸无道,也绝对不能容忍有威胁到他的皇位的因素存在,眼下梁国被指谋反,遭天下口诛笔伐,皇帝更是下令让燕国替他们收复梁国。但若是将我就是二十年前天生帝命的燕国二王子燕玉的消息捅出来,局势立马就变得不一样了,梁国马上就能反咬燕国一口,说燕国包藏祸心,颠倒黑白,蒙骗世人。钟柯清楚眼下的形势,若这个消息由他来说出,世人必定不信,反会说他胡乱攀咬,但是若他将我送到皇帝面前,所有皇帝对这种事情都极端敏感,不需要证据,只要一点点疑心,本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原则,借皇帝的嘴说出我的身份,那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
我出了一身冷汗,根本不敢想象,若当时没有遇上那两个军官,若他们没有发现我的不对劲儿,如今的局势会是什么样。
但是不止这些,我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对我尚且如此客气,我却不懂,你们为何要对君罗下杀手?”
红萧这回沉默了一下,才道:“君罗先生,若是平时,我们自然不敢对付他,但是钟柯开出的条件,打动了族里的长老,他们这才决定放手一搏。但是此事,我本人却是不支持的。”
“什么条件?”
“他说,若他得天下,便给予我族在人间行走的特权,包括皇宫。你知道,若他的这个计策成功,得天下,很容易。”
钟柯疯了!
我太阳穴突突跳动,咬着牙将心里的惊涛骇浪压下去,深吸几口气才道:“那你们,是怎么对付君罗的?”
“族中的秘法,上古的通灵幻阵,施展一次的代价极大,我们损失了好几位长老,只要将人困入阵中,他在阵中的所见所闻全看他自己,我们也不知他在阵中看到了什么,他破阵而出时,已经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全靠他身边的那个孩子救助,方才脱身。”红萧叹了口气,“君罗先生行走世间,是三界都知道的事情,他数万年来以一己之力尽力弥补这个劫难之后的红尘,我亦是十分敬佩,对他出手,虽不是我之愿,但确实是我们所做,这件事情上,是我们理亏。”
我只觉得气血一阵阵地上涌,耳中一阵嗡鸣,我攥紧了手,一字一句道:“你们,都该死,伤了君罗的人,都该死!”
狐族!钟柯!天道!都该死!
愤怒间气血攻心,体内未清的余毒再一次发作,意识远去的时候,红萧伸手扶住了我。
第21章 莫道鲜衣
周围一切都很安静,眼前一片模糊,我尽力睁大眼睛去看清任何东西,但是入眼的只是事物的一个轮廓,心里有些烦躁,眼睛上蒙着什么东西,伸手想把它扯下来却怎么也扯不掉。在看不清东西的情况下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实在令人不安,我想走出去,伸着手一路摸索,顺着一个方向走,许久之后终于感觉到前面有亮光,我心里一喜,加快了脚步朝那里走去,走近了忽然感觉到脚下被什么东西一拌,险些摔倒,情急之下我连忙扶住了身边的事物,仔细摸索了几番,意识到这是一个门,光亮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里面有声音,有声音就有人,我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我眯着眼,想把里面的情形看得清楚一些,模糊中,我看见一张大床,上面有两个交缠的人影,帘幕纷飞,看不清楚脸,发出的细细碎碎的声音我却听得清楚,我怔了怔,觉得一阵尴尬,正想退出,身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他凑近我,轻笑一声,道:“这就想走了?你看清楚,那上面的人,不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就这样放弃了?只需要一下,就在心口那里,就一下,就能结束了,你看,你连匕首都拿在手里了。”
我低头,果然看见我手中有一把匕首,反射出烛火的光。
尖锐锋利。
这是一把快的匕首,用它来杀人,一定很轻易就能致人于死地。
他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惜……
我反手,毫不犹豫,将这把锋利的匕首送入了我自己的身体里,疼痛立马就蔓延开来,一阵一阵,绵绵不绝,我忍不住蹙紧了眉头,这感觉……真疼啊。我转过头去,对那个人笑了笑,“可惜,这里却是你的幻境,你想控制我,我不知道怎么出去,只好用最蠢的法子了。”
身边的人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将手覆在我的手上,将匕首拔了出来,捂住了伤口,道:“你还真是狠得下心,丝毫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以为在幻境里,你受的伤就是假的吗?”
我疼得直冒冷汗,却还是想笑,“你不敢让我受伤,那代价你付不起。”
他不说话了,一抬手,周围的景象迅速退去,变回了一阵漆黑。
还是那个房间,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腹部的伤口还在,红萧在替我疗伤。
我道:“你何苦来这一着,幻境对我没有用。”
红萧道:“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但我没想到你会对自己下手。”
“我只是觉得,横竖我是死不了,要是一不小心激怒了你,我还得吃些苦头。”
“你就这么肆无忌惮。”
“不,我还是很惜命的,只是如今,我有比性命更加珍重的东西。”我顿了顿,“这里是皇宫,对吧。”
红萧道:“嗯。”
“你这么做,为什么?”
红萧的手一顿,轻轻笑了起来,声音里又有了先前的妖魅,“你惜命,红萧也惜命的,我说,我想借你的手,杀了皇帝,你当如何?”
我道“我很好奇,你和狐族的关系,好像并不是那么好,你做的一些事情,我看不清。”
“哦,是吗。”
“按照你们的打算,你们应该尽力护着皇帝,不让他死了,那你们的优势就更大了,你抓到我,最好的做法是将我远远地送走,不让我靠近皇宫一步,你却将我禁锢在这里,还鼓动我对皇帝下手,你想做什么?”
红萧笑了:“我想做什么,你管得着吗?我只知道,你是一定会对皇帝下手的,别的,我可什么也不知道。对了,提醒你一声,你现在就在皇帝寝宫的偏殿里,出了这个门,走上一段儿,就到了。你放心,你眼睛上这段红绸,只能让你看不清,却并不能让你看不见,你小心些,看准了,总能杀死他。等你杀了他,我自然就不再蒙着你的眼睛了。”
我不说话了。
红萧没有骗我,长长一夜过去,天色微曦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天亮了,天上依旧没有太阳,雪却停了。远远地传来人声,我仔细听了听,倒像是要上早朝的动静。
我有些不能相信,皇帝居然还会上早朝。
等了一会儿,人声远去,我想了想,摸索着出了门。
宫里人来人往,来来去去的,竟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我,我心里清楚是红萧的手段,心想,他还真是处心积虑,把路都给我铺好了,就等我动手了。
我远远跟着皇帝的仪仗队走,我走得慢些,走到金銮殿后面的时候,早朝已经开始了。
大殿上文武百官各自站成一排,殿上有人说话,我仔细听了听,竟然是燕云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燕云,他来这里做什么?
“……眼下与梁国的战事吃紧,嘉隘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梁国已经守死了嘉隘关,我们已经在关外与之僵持了数十日,眼下天气愈发地冷了,许多士兵都支撑不住患了病,若持续下去,对我们是大大的不利。将士们商议许久,觉得若想攻下嘉隘关,必须后面包抄,前后夹击方能制敌。所以燕云特地来向皇上求援,希望皇上允许我们借道永宁关,形成嘉隘关的包抄之势,攻下嘉隘关,直取梁国腹地,早日收复梁国。”
皇帝还没有说话,就有臣子站出来,“皇上,万万不可!永宁关乃是我大安第一大关,对我大安是何等重要,若是对外人开放了,那后果谁都担待不起啊。燕王,皇上授命与你,让你收复梁地,是对你的信任与看重,你如今只遇到这么一点小问题,就来向皇上要永宁关,那皇上要你何用?你又如何证明你没有包藏祸心?你们也不过是大安的附属国,如今是皇上看得起你,若是失去了皇上的信任,要收回燕地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贾大人,”燕云的语气淡淡的,“话不能这么说,我自然清楚我们都是大安的附属国,对皇上的忠诚也是天地可证。皇上命令我们收复梁地,我们每一个将士都是尽了全力的,我们为大安抛头颅洒热血,可曾抱怨过一句?眼下嘉隘关久攻不下,对谁都没有好处,燕云此来,只是想借道永宁关,一旦攻下嘉隘关,自会退去。贾大人这般偷换概念,是在讽刺皇上不能明辨是非吗?或者,贾大人有更好的法子攻下嘉隘关?不妨说出来,我们也不用借道,免了猜忌,岂不两全?”
“你!”
“好了。”皇帝终于说话了,声音里一阵萎靡之气,这是虚到一定程度了才会有的情况,“兹事体大,朕不能轻易答应,但是嘉隘关之急,也等不得。燕王,你为大安劳心劳力,着实辛苦,不妨就暂且住下,让朕尽尽地主之谊招待一番,待嘉隘关收复之后,再走不迟。”
我看不清燕云脸上的表情,只听他沉声道:“燕云谢皇上隆恩。”
贾大人扣地大呼:“皇上英明!”
我暗暗咬牙,皇帝将燕云扣在这里,我却决不能在燕云在安都里的这段时间下手,否则一个控制不住,眼前对燕国大好的局势就要颠覆了。
不论何时,弑君,都是极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悄悄跟着燕云出了宫,回到了皇帝为他安排的住处,他这次来,带的人不多,令我诧异的是竟然没有见到最应该见到的人,莫鲜衣竟没有和他在一起。
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里暗恨红萧给我缠上的这段绸带,我看不清燕云的脸,自然不能知道他的神色,只是我从他周身的气息却能感觉出他如今的落寞,在人前不显,一个人的时候,却分外清晰,那是一种深重的寂寥,燕云将它深埋心底,无处可发泄,独处的时候就溢了出来。
我一定错过了什么事情。
我小心翼翼与他保持距离,尽力不让他知道,他却终究还是发现了我的存在,冷冷地看过来,“什么人?”
我叹了口气,还是决定走出去,摸索着在他身旁坐了,开口道:“是我。”
燕云似乎有些惊异,伸手向我探来,我抓住他的手,他从我的手臂一路摸到我的脸上,碰到蒙住我眼睛的绸带,吓了一跳,“你?你如今与君先生在一起吗,怎么弄成这样?你眼睛怎么了?”
我道:“我的眼睛没事,只是被一只狐妖蒙住了,我的眼睛,对他有些伤害,你如今看不见我,也是他的手笔。”
燕云摸到我脑后,“不能解下来吗?”
“要是能解,我早就解了。”我顿了顿:“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莫鲜衣怎么没和你一起?”
燕云沉默了半晌,道:“他走了。”
我不太能听懂他这样说的意思,“走?去了哪里?为什么走?”
“我与他,相识数年,我以为能与他一直走下去,以前时局不定,本打算着等天下平定了,与他定下终身,一世相守。只要有他,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是那日,妖魔来袭,我才发现,他一直在骗我。”燕云声音很低沉,“他说他本不是人类,是因为看出我的命数,才来与我结交,窃取我的气运。他是妖,说人妖殊途,他与我注定不能在一起,我日后,是要与他成为死敌的。”
我说不出话来。
“我本来以为他说的是假的,你说,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妖,阿玉,你能想得到吗?”
我的确想不到。
但是我心里有一点,一点点,很微小的念头,觉得事情其实不尽然是这样的。我认识的莫鲜衣,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他伤了我,用的就是他常用的那把剑,我看着他一瞬间眉眼大变,分明还是那个人,感觉却不是了,就在我眼前,由不得我不信。他利用我君先生引了来,伤了君先生。”
“莫鲜衣,他是宁可以身替我挡刀,也不愿意我受到丝毫损伤的人。这样的莫鲜衣,你要我如何接受他是妖的事情?”
我心里一阵惊涛骇浪。
忍不住将手抚上眼睛上的绸带,有什么事情,能够解释了。
第22章 兵戈相见
红萧在腊梅树下坐着,手边一壶酒,红色的袍子铺开一地,漆黑的长发没有梳理,眼角眉梢我不用看就能知道必定都是魅惑慵懒的风情,雪花落了一身,他也不去拂。我觉得这个人很奇怪,我想象不出他如今的样子,我也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哦,他连我的眼睛都蒙起来了。
我站在他身旁看了他许久。
他灌了一口酒,微微抬头,看着我笑:“你回去吧,别在这里淋雪,你如今这肉体凡胎的,可经不起冻。”
我蹲下来,道:“我不看你,你长的什么模样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却想感受一下你的眉眼,你能让我摸一下吗?”
红萧嗤笑一声,“要不是知道你心里有人,我还以为你暗恋我呢,怎么,想通了,想背着你的心上人与我快活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