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名句句暗含内劲,与景言一样声遍集贤巷。
他所言极之有理:巷内的群众原本就苦被贪官压榨,才离家千里飘泊江湖,继而到来集贤巷。
他们心中激起义愤,又见春日楼主丝毫不畏天家皇权,纷纷为他鼓掌,论声势排场,这位江湖霸主竟也不输于皇太子﹗
宫城门开,一队将士驰出了平天广场。
骏马奇快,当先将领银铠轻甲、英气逼人,领着骑队驰入集贤巷。
沿路人群皆让出中间一条空路,只见领先的是一名少年将领,用武士纶巾盘髻,银甲上别了一柄六尺墨色长剑。
欧阳少名只看了一眼,便将手上白画扇合拢,抬手掷了出去。
春日楼主独步江湖,近年平京已极少看到他出手,此番变故、大大出乎集贤巷意料之外﹗
纸扇虽软、木骨架上却贯满真劲,欧阳少名内功之深厚属武林少有——
画扇直往当前一马而去,速度堪比利箭﹗
红毛骏马受了惊,四脚立即后蹬。
景言微微皱了眉。
本来骏马是必定会撞上围观平民,白画扇也一定要刺穿马头:
只可惜这一掷选错了对象。
关键时刻,少年将领左手勒缰绳,在座骑人立而起的同时,右手往腰间轻轻一抹——
白光一现而逝,霎眼间白画扇转势向上飞,重新落入欧阳少名手中。
景言本来抓住在雕花栏上的五指,终于慢慢松开了。
欧阳少名展扇轻拨,眼内忽有激烈波荡﹗
——在剑现白芒的一剎那,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削玉情叫吼了。
它叫吼着那个寻遍天下、唯一匹配与它相互交锋的对手﹗
盘髻少年剑已归鞘,身后兵士也随他勒马停下。
——即使事出突然,这番动作也是划一整齐,可见这队兵将训练极严、乃皇城的精英军队。
巷内诸人这才恍然:
这个清秀少年竟能一剑封挡春日楼主的狠招,两相硬拼而仍不落下风﹗
“末将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清音亢越,众人顿感十分耳熟,在平天祭当日离阅兵场地不远的百姓终于惊觉,看了看他秀气明净的容颜、又见到他腰间的六尺长剑,立时高呼出声:
“御剑门主﹗”
那个领军少将,便是当日凌空驾驭神兵、彷似战神下凡的少年﹗
皇太子、安庆王、春日楼主、还有御剑门主……当今平京风头无两的人物,竟都一下子云集在这条平民巷子﹗
春日楼的平台上,景言的嗓音压过巷内的纷闹,淡淡问道:“灵飞少将要往何方﹖”
白灵飞率御林军左营兵士,横剑平放胸前,行了只对统帅才作的标准军礼:
“回殿下,陛下命末将到城外校场,准备三日后武状元选拔之场地,并待应届考生到齐后,领他们往安定门外的军营住下,等候选拔之日陛下赐示。”
“哦﹖安定门外的军营﹖”景言微微一笑,“烦请转告洪达将军,这几天劳费中野军的兄弟们多担待了,选拔过后,我必到军营找他畅谈达旦。”
白灵飞立即领命。
众人听了这份视武将如生死兄弟的气魄,联想起皇太子的赫赫军功,当下又是对景言百般钦佩。
白灵飞一拍马股,当即便与御林军快马出了集贤巷。
“在下严惩贪官污吏之心,与欧阳楼主并无二致。”景言转向身旁的欧阳少名,刚才下军令时不怒自威的神色仍未收回,“武状元选拔后,我会亲自主持官员考察,上至六部侍郎级官员、下至地方县令乡事,亦在考察之列。如查获私下贪污、虚报政绩、欺压百姓、玩忽职守者,皆一律按法处置。此议两日前已得父皇批奏、六部尚书盖印,即时生效执行。”
底下围观的平民全都欢呼称庆,高喊声此起彼落——
“皇太子英明﹗”
“太子爱民,南楚有福矣——﹗”
“殿下将来必是南楚明君﹗”
“只是湘西之事不容耽搁,无论察考如何能打压贪腐,远水亦不能救近火。加税之事,实在是出自逼切之需。”景言悠然转身,向堂内商会领袖道:“希望各位老板能体谅个中用意。”
欧阳少名冷冷看他。
——牌楼下吶喊之声仍然不断,集贤巷民众,顷刻已全部倒向景言的一边。
短短几句,不须以利相诱、又不费刀剑兵卒,这皇太子已然达到目的。
景言向来用尽手段、恩威并施,连朝中的老狐狸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些商会老板又怎能是他的对手﹖
“殿下既然已说到这里,我们亦无反对,就这么按您意思办吧。”
安庆王一声冷哼,并不言语。
景言容色无波,只是微微勾唇,“湘西事了后,我会伙同六部尚书再检讨税成,假若几位大人均一致认为此次加重了,在下定必会重新调低赋税。”
“多谢殿下﹗”
欧阳少名心中暗笑:果然还是上当了。
——税一向是有加无减,何况六部尚书现在全不敢逆他意思,要这些朝官一致反对景言、是比南楚皇座易主更不可思议的事。
不过,他其实没真正将这群老板放在心上,只是春日楼要混下去,便少不得跟他们打交道而已。
他真正在乎的,是刚才剑出惊人的九玄——
动若星宿静如墨,风云变色千军破。
此剑若真正使尽,当是如何的惊世骇绝﹖
☆、青原少将的日常 (已修)
一个长年戎马在外的武将,的确会不大习惯在平京安静无事的生活。
大名鼎鼎的应龙军统领一步出府邸,竟然是反射性地去了兵部。
——倒不是他有军命在身,只是习惯使然,每逢回京都会去跟兄弟打个招呼而已。
兵部依旧流水账入、流水账出,官吏都忙得焦头烂额。见青原来到,大家一一前去热情相问,寒喧了一会,又再回到岗位埋头干活。
他走入内府,见到一群排队等领军饷的中野军士兵,少不免又是几番问好,这时一把爽朗声音打断了他,问也不问便拉了他过去——
“难得休假就别来啊,你又不是有公务要办,硬要来这里占地方。”
“不来这里,我也想不到去什么地方。”他看着这两个熟悉的拦路人,讶然问:“玄锋、源涛,你们不是殿下副将吗,怎么会来这里﹖”而且还是脱了盔甲、一身官服,直与兵部吏郎无异﹗
“殿下前些天颁下政令,命我们来查清楚八军兵士人数,将虚报数目、亏空军饷的情况向他禀明,再重新决定下放给各路兵马的食粮和军饷。”玄锋拿着军士名册,将他们刚才到中野军营查察的结果用毛笔点注,一边写一边低头道:“待所有名册都查明之后,殿下便会重新编配八军。”
这段日子,他奉景言之命专注于城外操练锋狼兵,甚至住在军营未曾入城,骤然听到朝廷变故,立刻提起精神,问道:“殿下还批下了什么﹖我待会向他请示,让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也好。”
源涛笑着拍他肩膀,“千万别去,他就是看你练兵太辛劳,才在这等用人之际也让你休息的。不过殿下自监国以来也是日夜工作、未有懈怠,颁下改革后,兄弟们就有的忙了,你的快活日子过不了多久啦,哈﹗”
青原跟他笑骂了几句,又将玄锋递来的名册接过,“改革﹖是什么改革﹖”
“殿下的改革,在于革法、革地、革税、革人、革军五项。”玄锋对他简单作解释:”所谓革法,犯轻罪判牢狱五年以下者,以徭役代之,多数便是不日后去修江南运河,此举令国家役工充裕,百姓徭役得以减轻,故凡家中无成年子嗣者,免其夫之役,丧夫者则免去一子之役。除此之外,全国所有积累三年以上未断案件,由刑部下派官员到各地断案,御史台则帕特巡御史到各县衙门坐镇三个月,听百姓陈情冤案。”
青原这才明白,这几日来不见景言,原来就是为改革而如火如荼的奔走。
“革田,就是将全国流民分配到未开垦的田里,凡是开拓所得的荒地都归于该家。革人方面,将由殿下亲自主持全国官员考察,凡有违为官法度者皆按法查办。革军啊,就是你现在看到的啦。殿下今天去了集贤巷,与平京各大商社开会,议定增加商人征税一事,他还打算几日后,封还年初户部批出加收农民赋税的奏折呢。”
——这些政令,其实已在景言离开平京、往寻御剑门主前已经拟好。只是青原未曾料到,他带回白灵飞以后,竟然以完成皇命作条件,大刀宽斧、说革就革,完全不把平京各方欲把他置之死地的势力放在眼内。
青衣少将断然道,“殿下公务如此繁重,就算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我这就向他说,让他取消我休假回来帮忙。”
“慢着——﹗”两人死命将他从兵部大门扯回来:
“战马日奔千里也需歇脚,你是殿下最神骏的座骑,万一去了,他肯定怪罪我们、没好好管住他的神驹。”玄锋低声叹道。
“行啦,你还担心没事儿干吗﹖殿下已经说了,他正在忙改革之事,这届武状元他也无暇分/身逐个观察。”源涛搂着他肩,不客气的一拳捶下去,“所以啊,要靠你的雪亮眼睛为他把关,在这届考试与他一起作评核考官,看看今年的小子们是什么来路。”
青原听得一怔,每届武状元考试里,帝君、兵部尚书、八军参事、南楚统帅乃当然考官人选,而他区区一介五品武将,竟被委此重任﹖
他这就明白,景言为稳住自己在朝廷和军中的地位,费的心力比起改革一点不少。
他打消了重返工作的念头,离开兵部后,百无聊赖之下、唯有走入集贤巷。
春日楼平台大会已完结,议政书院外的书生,以至路边的小厮车夫、面档里的文盲妇人,都在闹哄哄议论今早在平台上,春日楼主如何不畏强权、太子殿下又如何锐意改革,而御剑门主与平京第一剑两相交手、不分上下的一幕,更成了许多茶馆戏台的说书点子。
听着身边的人被百姓挂在口边、众说纷纭,青原大感有趣,听了几刻钟添油加醋的说书,这才转出了天街。
他是不喜喧闹的人,然而平京除皇宫外,也没什么地方能落得个清静,倒不如来逛逛这条枢纽大道。
自上次奉命到东海后,他亦有半年没真切看过平京:
这熟悉又陌生的都城,似乎只能是这样子了。
自从他年少随爹进京,城内亦没甚翻天巨变,只是隐隐能看出,像他这种寒士出身的人在城里日子愈发艰难——这几年天街是富商巨贾的天下,平民的小店只能在东西两市里,外城的贫民窟也是愈显拥塞,成为颠沛流离的百姓在南楚最后的避难所。
当今楚都,唯一能让寒士站住得脚、抬得起头的地方,就只剩集贤巷而已。
转入东市,大道上遍地都是摆卖的小摊,古董、玉器、胭脂、珠宝……各种小玩意琳琅满目,青原看得眼花缭乱,见大道旁有一小店似是兵器铺,便起了兴致走过去。
“客官您慢着﹗这把青锋剑等闲动不得、动不得啊﹗”
店主对刚拿起墙上铁剑的客人道:“这柄剑啊,乃先秦铸剑师灵渊为晋文公所造,本来是作为陪葬珍宝的,却被盗墓者挖了出来,这才能重现人间……您既然有缘看上此剑,那小人便作个价,一百两吧﹗一百两收了这把绝世宝剑那是值啊﹗”
那店主七情上脸,青原狐疑的瞄他一眼,见他正拿着一把精钢长剑,用粗布漫不经心的磨着——
这人到底懂不懂剑啊﹖这样用粗布磨,好剑也给磨成花脸婆了﹗
不过这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哎呀客官,您别看了﹗无论你付多少,这宝贝也是卖不得的﹗”店主有意无意将剑在他眼前晃了晃,“难道认不出来﹖您也太没眼光了,这把便是欧阳楼主的随身宝剑﹗”
他脸上堆满了讨好笑容,”敝店啊……说来荣幸,楼主指定他的削玉情由小人定期打磨,今天你们不是见他老人家出手截住御剑门主时,用的是扇不是剑吗﹖不就是因为他名震天下的宝贝搁在这里嘛。”
那客人操着一把扬州腔,瞪大眼看店主手上的长剑:
“莫非是统领江湖七十二道的欧阳楼主﹖这……这真的是削玉情﹗﹖”
“您总算是有些见识,那青锋剑就破例一回,九十五两便宜一下客官您吧……”
店主还没说完,手里在打磨着的长剑却被青原一手抢了过去。
“那家伙的剑你怎可这般马虎打磨﹖”青原气忿不平的跟店主理论,“像这等绝世神剑,至少要用上等研磨膏再沾水、顺着剑刃方向慢慢磨平,哪能用粗布顺便乱擦﹖他给你开了这么高价,你磨出来的削玉情他用不上手怎办﹖……”
于是说,嘴炮病是会传染的,由皇太子到应龙军统领亦未能免俗。
“你别碍着老子做生意﹗这么爱磨剑你自己磨去﹗”店主气得暴跳如雷,捣乱的人他见过,就没见过这种不带心眼的笨蛋﹗
他转又向客人赔笑:“一口价九十两,客官您把剑拿回去,这剑的来头不说,光是本店能替欧阳楼主磨剑的资格,将来在江湖上行走有谁敢小瞧您﹖”
青原一个劲儿扯住老板,对他唠叨念道:“你要当无良奸商了﹖你随我来,我教你怎么磨。以后那家伙再把削玉情交给你,你就不能让他宝贝有些许闪失了,不然他劈了你可不关我的事……”
店主忍无可忍的6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平白多了个红披风的冷酷男子在门外,店主看得傻眼了:
今天集贤巷的确是热闹……但天街上怎么也有怪人一个接一个来啊﹖
转眼店主又换上那副谄媚姿态,连连鞠躬把他请进店内。
“听说你是卖剑的,那你来看看,”那男子睨着愣掉的青原,把剑解下、递向店主,冷冷道:“这把剑值多少﹖”
店主一看更傻眼——这剑真的很眼熟。
他看着掌柜台上的长剑,左看看、右看看:
一模一样啊……不,其实还真有那么点不同,莫不成是遇上同行了﹖
能够把膺品做得和真货一样,他真要好好向同行借鉴、共同进步才是。
男子挑眉,彷佛天下人都不被他放在眼内:“你划个道儿来,我卖给你。”
店主终于发觉不对了。
“欧阳楼主……您老人家别、别开玩笑,这把剑就算用我整间店也买不起啊……”
武林盟主就是这么任性﹗像欧阳少名这种人物千不进万不进、怎么偏挑他这家店撞进去﹗
他对欧阳少名拜了又拜,就只差把一颗脑袋留在地上了。
“知道就好。”春日楼主使了个眼色,叫青原将“削玉情”抛给他。
欧阳少名接过剑,不屑的看了一眼,淡然开口:“那把所谓青锋剑,也就是将二次冶铁后剩下的铁渣熔掉再造而已,最多只值几十文钱。至于这剑——”他摇头一叹:“恕我直言,全剑上下,没有半分相像。除了瞎子,就只有脑门被夹的笨蛋会相信。”
“你……﹗”青原差点没抡拳打过去。
“今天不用当皇太子的走狗么﹖”红披风的楼主自顾自的继续说:“哦——他有了御剑门主作新欢,就冷落了你这个旧爱。真是可惜了你,这种男人还是早点踹掉为好啊。”
在天街这种公众场合,青原依旧是极度爱惜皇太子的羽毛。
于是,他破天荒的不怒反笑:“欧阳楼主今早没给殿下从平台一脚踹下去,才真个是可惜啊。”
欧阳少名悠然斜望他,忽然莞尔一笑,脸上冰雪首次消融。
他振了振衣袂,红衣在青原面前翻飞飘扬,一如他那七分张扬三分狂恣的气质。
“还看什么破剑,走吧。”
“还有,明天我不想看到这里还有些废铁标价不符——”
他和青原步出店铺,临走前如此对店主笑说:“你自己看着办。”
老板这就后悔了,集贤巷就在附近,早知如此,就算给他豹子胆亦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惹上欧阳楼主,可比惹上黑白无邪还可怕啊﹗
☆、琴心剑魄 (已修)
“我是看不过眼名剑被老板糟蹋,才会路见不平替你出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