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俊容冷凝如斯、毫无波澜,就一如少年跟随御林军入京受封,在太清真人面前下跪辞行一样平静,平静得就像一个早料到结果、所以守约走上刑场的殉道人。
剎那间,白灵飞的心针扎一般刺痛起来。
——他上过战场,明白不是所有生灵的殒逝,都能换回和牺牲对等的价值。
走上这条路的人都不怕残酷,倘若他怕,当年便不会跟随景言走,同行过如此多年的雨雪风霜。只是这生未圆那八千里河山的梦,他也会气忿、也会遗憾,做不到透彻放下。
他太了解景言。若不是和他一般强装平静,那便是已经心如死灰——
他大约知道天明以后,景言会做什么了。
“你没有错,不要在这里忏悔。”
景言讶然抬眸,一边的臂膀忽然被手掌覆上。
庙里漆黑一片,只有他眼里映著冬月的银华,让景言觉得份外温暖明亮。
白灵飞深吸一口气,忽然低说:“我想你现在为我做一件事。”
——相识半生,这是白灵飞第一次有求於自己。
景言不疑不问,没有一丝犹豫便应诺:“你说,我一定答应你。”
白灵飞展颜笑了。
“你曾经在这个地方加冕为皇,但还没有行过国典婚礼,迎娶你自己的皇后。”
他跪在蒲团上,眼底忽然酸得发涩,涩意一路蔓延到胸口,堵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景言。”
他爱得重于生命的人,给了他一个有如夕霞暮华的笑容,温柔得连整个江南的寒冬都在瞬间暖融。
“现在我站在这里,你愿意在祖宗面前,和我共拜天地、结为连理么﹖”
苦涩逐丝钻进心房,终于碰触到最绵软的那个角落,搅动着积藏多年的柔情蜜意。
他当然愿意。若是白灵飞,即使让他在天下人面前下跪求婚,他都愿意——那其实是他除了河清海晏之外,平生唯二执著的心愿。
只是一直以来,自己从没能给过什么,哪怕是半天的安稳清静,他都未曾让白灵飞享过。他总会在睡梦中幻想,在将来的某一日,要光明正大给爱人一个婚礼,给他所有亏欠过的、承诺过的,不论什么,他都会给,他要把他宠成世间最幸福的人——
而不是像现在,在国破家亡的前一夜,反而要白灵飞先开口问他要一个名份。
“怎么﹖你嫌我没穿大红婚服,还是嫌我杀气过重、非是良人﹖”白灵飞调侃:“还没拜堂,陛下这刻想要退婚,还是来得及的。”
“不。”
他猛然起身,将两个蒲团拉近,起身扶著白灵飞再次跪下,却仍是克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嘴角上扬,只懂呆笑,整个人傻傻愣愣的,全没有一国之君的风范。
白灵飞看得心有不忍,忽然迟疑的道:
“……我是不是做错了﹖”
“﹖﹖﹖”
“诸位先皇看到我把他们的子孙弄成傻子,还怎肯让我和你拜堂﹖”
“你才傻。”景言用手描画过他的眉眼,轻轻的说:“你肯定是历代以来,最让我祖宗满意的过门媳妇。”
“可惜师父不在这里……他一定很想亲眼看着我们成婚。”
“师父会看到的。”白灵飞道:“你是他一生最得意疼爱的弟子,他肯定会在九泉下注视著你最重要的时刻,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守望你。”
景言宽慰的收回了手。
皇城冷清廖落,除他俩外再无一人。他们没有帝皇大婚时的盛大庆典,甚至不能像一对普通的新人般,有亲友长辈在场见证誓词、道上恭贺。但景言依然挺直身躯,与白灵飞仰首同望一列列的牌位,神情庄重而肃穆,与他当天跪在庙里接过冠冕时別无二致。
“祖宗在上,苍天为证,景家子弟景言今迎白灵飞入门为妻,若然有幸,余生必当全力爱他、护他、宠他,付之深情,不离不弃。若无此大幸,便待黄泉再聚,即便不入轮回,也要执子之手,续今生未尽之约。”
“……到时候,我们岂不是一对货真价实的亡命鸳鸯﹖”
景言白他一眼,无奈叹气:“你重点是不是放错了﹖”
白灵飞清一清嗓子,又瞥向景言,这才朗然道:
“列祖列宗在上,天地日月作鉴,我白灵飞今与景言结为夫妻,此生荣辱与共,福祸相随。”
此情此境,景言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却都没有亲耳听他道来这般震撼。
他顿了一顿,眼神又再转柔,继而开口: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不与君绝。”
他以一种平静却坚定的语调,对景言微笑许誓。
他们今生的路注定铺满鲜血与烽火,而他凝著眸,在尽头对他轻吟一曲《上邪》。
清晨时份,两匹快马不分轩轾驰离皇城。
被集中到两市和集贤巷的百万人,都看到天街上帝帅并骑的身影。
很多人心里皆想起那个脍炙南楚的传奇。九州烽烟四起,曾经有两位人物开创了另一个皇朝,而在皇朝的末日,有一对双璧携手扛起江山苍生,於天色将明的一刻坦然同去、纵使心底明瞭永生不可同归。
尘土漫扬,激起那两身黑袍和白衣。
宝剑烈士,疾如风火,马踏长歌。
——在百姓眼内,这对帝帅的风华,竟比那些遥远的佳话更加真实而传奇。
元武二年十一月廿五日,是有史以来江南最血腥残酷的日子。
破晓之际,阿那环亲自下令发动总攻,两个时辰后,金华、长阳门内城郭告破,联军猛湧入城,对南楚国都大展屠戮,余下的人马则和城外敌军夹攻北城,龙泽门的内防线失守,建平门相继失陷。
联军接连取捷,更益发疯狂冲击由景言和白灵飞同守、唯一仍未沦陷的永嘉门。
而在天亮的同时,应龙军亦从东北丰国门发难突围。有东、南两面城郭的守军全力相助,欧阳少名同率春日楼亡命杀向古越山,两方在山腰陷於缠战,郑军一时间竟被压制住,无法派兵往汾离水增援,坐看着破浪舟队开始冲破防线﹗
“安帅﹗丰国门大开,城里的人都争相到城外上船逃走﹗”
安若然在主寨眼见这一幕,忽然变了脸色——
除了作先锋开路的数艘战船,其余的破浪舟皆载满了平民﹗
景言竟然想凭著一支残存的水军,将城内的所有百姓撤出平京﹖﹗
“怎么可能……”
要在北汉那头猎鹰的监视下,於城内作大规模迁移已是难比登天,更遑论是拿仅余的新式战船不作对敌之用,而是拿来迁走平民﹖
——景言这么做,难道是没打算让守城军离开都城﹖然而大军不撤,他又如何能够保住自己﹖
副将在等他的军令指示,而他片刻后凝定心神,沉声问:
“景言在哪里﹖”
“听联军其他营的将士说,楚皇正和守城军其他重将在永嘉门死守苦战。”
安若然紧皱眉心。
此时若不走,难道景言是另有后著﹖际此绝境,他又能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手段﹖
——青原的实力太强,即使郑军在洞庭湖大胜,那也只算是场惨胜,湘州军现在伤亡甚重,短期内无法征战其他城池。如果要抢先攻夺江南,他亦不得不改变计划,在长孙晟和阿那环前头把景言俘虏到手。
“已经开船的不要去追,他们即使驶离平京,也逃不过湘州那一关。但是汾离水上等待出发的破浪舟,全都给我击沉下来。”
“击沉﹖”副将大为惊愕。“可那上面全都是平民——”
“天下除了打仗的战士都是平民,可是他们全都生错了时代,绝大部分也生错了地方。”
安若然截住了副官的说话,那副官怔怔看他,只见主帅面容冷酷,不露波动,竟然带了些漠然无情的味道。
“相比起刻下正在屠城的夏军和北汉军,你们已经算欠得少人命债,莫非上了战场,还想奢望双手干净回去么﹖”
副官赧然低头,不得不认同他的一番训戒:
既然从军,岂容再有妇人之仁﹖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己军最大的残忍。
“景言一定会来丰国门,若任他逃离平京,等同放虎归山,这场仗便会牵连更多更广——我宁可错杀十万人,也不能放过一个楚皇。”
“属下明白。”
看着副官退去,他低首沉吟,正在思量是否要亲自到汾离水督战,一骑已经飞驰入寨——
“报﹗古越山外三十里,汾离水支流发现敌军踪迹﹗”
他心中一懔。
那段汾离水连接洞庭湖水系最后一条北上水段,他接获烟岚的军信后,便放松了对洞庭湖一带的监视,将精力放在平京的围城战上。
“报﹗敌军已在山脚下游五里﹗”又一名传讯兵疾呼。
长空积云密布,山峦接着河岸,古越山脚是他主力停泊之地,而丰国门外两岸的南楚军据点,就在离此上游五里处。此时他的战船在河面一字排开,守城水军正竭力撕开防线。
——从三十里外到这里,能贯彻兵法所曰“其疾如风”,即使被哨岗发现也可佔得先机,天下运河只有一个人做得到。
“安帅,那支水军的帅船——那是——”
不用手下将领提醒,谁都能认出带着船队从后方攻至的正是青原。
安若然沉下脸色,踏镫上马奔离营门。
相比汾离水,永嘉门的厮杀更是惊心动魄。
洪达、玄锋、源涛、何情、景焕康……就连重伤难支的安庆王也披上战甲,守城军大半重将都被困於这道城门的数十尺之地,拖住尚未能带主力入城的联军,能撑多数息,便是为丰国门的撤退大队争取多一分时间。
城内陆续响起爆炸声。
率先攻进来的敌军遇上皇城三卫,开始了寸土必争的巷战。先前城内民众集中撤离,再加上三卫配备特制的火器,都拖慢了联军屠城的脚步——
但那也只是拖慢而已。
都城凝定的空气里,竟然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血雾。城内各处角落惨呼不断,谁都明白一场天下苍生的悲剧,已然一发不可收拾。
在攻城柱一下下冲撞城门的节奏中,众将的心也如遭铁锤逐下被重击。外城郭已满是攻上城墙的敌兵,他们能战的空间愈来愈小,直到最后只能背贴着背,在重重包围下紧靠在一起——
“皇叔﹗”“安庆王﹗”
在无尽的拼杀里,安庆王首先吐血倒了下来。
景言几乎在瞬间便红了眼,怒吼一声,剑使作刀,一式横扫千钧,被绝情剑绞中的兵刃都被狠狠劈飞,那十数名敌兵竟无存活之人。
在不远处的玄锋、源涛两人双剑齐出,腾空而起,斜斜掠至被他清扫的空隙,补上了安庆王的位置,继续和白灵飞苦抵围攻。景言偷得一剎,不顾自身便跪了下去,扶著安庆王低呼:
“皇叔﹗”
安庆王咧嘴一笑,血仍不断从他齿间渗出来。景言一眼瞧去,便知安庆王是绝无生机,却把他的佩剑拿走,抓住他的左掌源源输出真气。
“你疯了……我吃了墨莲华整瓶销魂丹,你就算救……救回了我,我也是废人一个……”
“不。”景言额现青筋,却忍住了胸口的钝痛,嗓子带着颤抖:
“你撑着,我们这就杀出城墙,带着你找墨莲华……”
“我一世英名,怎么会有你这个皇侄——”安庆王想要再说,猛吸一口气却咯出了血,景言连连摇头,话也再度嘶哑起来:
“我知道你一直不满意我,你不是说,要念叨到我肯立储么﹖这场仗过了之后,我等着你念叨,你不满意,我慢慢改,大不了和你再纠缠十几年。”
“你到底是不是傻子……”安庆王苦笑。
“我不满意你,又怎会在洛阳平白为你断掌,又何来把扬州军交到你手上……”
“你刚刚入京的时候,我对你戒心很重……想不到最后,你继承了景家人的城府和野心,还是没活成你父皇,也没有成为第二个我。幸好是你,活成了我想活的样子。”
景言热泪上湧,终绷不住抱紧安庆王。
——他早该猜到的。被御剑七式重创过,又怎能像没事人一样骂退了军医,在他们愕然之下走出伤兵帐。只是他们只顾得上拼命,却没人想起这重伤的人是如何能够撑到现在。
“皇叔……说吧,你有什么心愿,就算我现在圆不了你,下辈子我们再做叔侄,也一定会替你办到。”
“没有下辈子……这辈子,你就要替我报仇。”安庆王反握着景言,勉力睁开虎目,尽量使自己能说完剩下的话:
“我的心愿,就是你能撑起南楚,重夺幽云、一统中原。”
景言全身剧震。
“我知道你想要殉城去救江南……咳……那是白灵飞他……他今早要我劝你的……以你这犟性子,旁人无论怎劝也无补於事……现在我用遗言来换你一诺,你必须应允我……”
他抬首一望,不断有血从他们头上挥洒下,而白灵飞和玄锋、源涛三人陷於恶斗,只是任凭敌兵如何淹没,都将他们两个护在中心不肯后退。
“你父皇三十年前开始清洗景氏亲王,就是为了宿星殿的一次预言……”
景言赫然低头,只见安庆王忍著剧痛,咬牙低道:
“星官当年夜观天象,见破军星入紫微,连夜禀告你父皇,说大地沉寂四百年,将有皇者重临人世……那人将先诛亲族,再而君临大地,统率六合八荒……他先杀星官,再诛清同族兄弟,本来还要对先皇后诞下的龙胎下手,只是仪雅身为女子,不能继承皇位,才免於一祸……怎料千算万算,他却还是漏算了自己流落民间的血脉……”
——三十年前,正是他出生的那一年。
忽然之间,景言终于想通帝君死前的一番话:
你永生就只会是弒父篡位的逆贼,和朕一直以来所想的、那个预言中的你別无二致。
帝君因无子嗣才逼不得已把他迎入国都,此后却多番想置他於死地,甚至不惜牺牲江山,都要把他囚禁在宫,原来,便是为了这几句预言。
他惨然一笑。
——三十年前,也正是柔然族迎来王子的一年。谁也没想到,这句预言说的不是他,而是以怀阳帝的魂魄再次临世的阿那环。
安庆王目光开始涣散,话语近乎呢喃:
“我的亲族兄弟,全都为了你一人而死……你……你一定要……活……”
低喃嘎然而断。
“皇叔﹗”
一滴滚烫的泪水,和未散温度的热血相互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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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在写的时候,作者君有为小飞和陛下动容,也有为安庆王而动容,虽然有半生走错了路,但他最后还是死得其所、没有负了作为皇族的骄傲。
☆、上邪
景言站在城郭上,四周都是他将士的尸山,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边际。
那些尸骸白骨狠狠的刺著他,从眼底捅到心里,再直下脚尖——一道一道,在他还未战死的肉体上凌迟上去。
他感觉到那些无形的利剑,变成了有实体的锋刃。
敌人如浪潮般湧至,而他的心却仿佛蓦然归于死寂。
天亡南楚,徒呼奈何。
天意如此,我又奈何﹗
“铮﹗”
剑虹直切而来,一道白芒堪堪割开他周围的空间,将所有即将把他乱刀分尸的兵器悉数挡回。
“景言﹗”
九玄剑下生风,白灵飞所剩无几的功力催谷到顶峰,喉间湧起一道腥甜,却默不作声把东西全咽回去。
“陛下﹗末将护您退走﹗”
源涛置生死于度外,与玄锋双双护卫在景言身侧,而平日镇静的骑兵统领也一脸焦急,配合着源涛的剑式,再一次催促:
“陛下,我在这里牵制著敌兵,您去跟丰国门的应龙军会合,在阿那环和长孙晟入城前逃去汾离水﹗”
景言手执绝情剑,剑尖和脸上都在滴血,然而他就像忽然从战场的一切抽离,时间流逝得如此缓慢,连带看着身边将士倒下的画面,也如一个经年而不褪的恶梦。
他不信天命。但若一切皆有天命,他亦不会是带着南楚光复中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