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
聂靖川长吁一口气,确定栎木没有受伤后才真正放心:
“烟岚手段莫测,说不定就潜伏在琼州。你身上带伤,轻易不要单独行动。”他这又疑惑的问:“你刚才去哪里﹖”
“这几天我一直在房里养伤,筋骨都不灵活,晚上去走一趟透气而已。”
“你要出去透气,起码要捎上我,没人在你身旁怎么能行﹖”
栎木不禁叹息摇头。
“你在来琼州的一程路上,不是才说不必过份高估敌人吗﹖现在怎么紧张得不成样子﹖”
聂靖川为之一愣。
——其实栎木再是虚弱,终归是震慑一方的高手,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说到底是他太过在乎,把人得到手后更患得患失,反倒连栎木的感受也不顾了。
“……是我关心则乱。”他放开了栎木,抬手揉一揉鼻子,满脸赧然:“鄙人就一介莽夫,右护法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个呗。”
见栎木默默看着他不说话,他这才恍然过来,连忙对被自己逮住的卫兵打眼色:
“看什么呢,你守卫不严,快去向青原将军述职去。”
“……”述什么职呢,明明就是你横词夺理啊。卫兵哭笑不得的退走:“遵命﹗”
聂靖川挠著头,一边盯着栎木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的道:
“栎木,我想清楚了。”
右护法淡然静立,微微侧了侧头,那是聂靖川见惯的、他平日在仔细聆听別人的小动作。
“以前我可以将搭档的角色做得很好,现在互相坦白过了,我反而一时拎不清位置。”
“是我不对,以你的性格、你的能力,绝对不是只被捧住镶起当摆设的人。”他扶住栎木双肩,认真的望进那双眸瞳内,“从今以后,我们就像楼主和青原将军那般,不只是情爱,还做背对背的战友。有不识相的家伙,你解决一双,我解决两个,这样好么﹖”
栎木伸手,轻轻搭住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背,神色似是在挣扎,心思的变幻却赶不上被触动下冲口而出的一句:
“好。”
“对了,我今天听青原说,松花酒可以驱寒。”聂靖川笑言:“几年前汉锺帮胡令奇送给楼主一壺松花酒,他知我好杯中物,当年正眼没看便扔给我收藏。来日你到金延,我把这宝贝开封,就当是我们的合巹酒。”
“……好。”
“我现在最想过的生活,就是等仗打完了、天下太平,能带你四处游历,看看我们还未踏足的地方能美成什么样子。”惯了刀口舐血的浪人,也有一份对平凡安定的憧憬。栎木就是他的憧憬、是他心里‘将来’这两个字的全部具象。
“你长年留在平京总坛,没甚机会离开都城,将来我一定要和你见识世间的好风光。”
“……好。江南运河我们都看惯了,是时候去域外走一走。”
见栎木轻声附和,他的脸泛著光,娓娓地描绘想像中的和平日子:
“从永济渠再北上,翻过了安庆山脉,便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那处附近有一座安乐城,城里有个饮马驿,是四周闻名的温泉之地,正好适合你浸泡。”
栎木看着聂靖川欣喜雀跃的神情,眼底忽然酸涩得刺痛起来。
那段想像在战乱的年代里无比飘渺,他却沉醉在那一字一句中,犹如饮鸠一般无法自拔。
——他终究还是任性了一次,纵使这份任性在这个毫不保留的男人面前何等奢侈。
“泡温泉不行,还可以去昆仑山……明教是天下最擅长医毒两术的门派,明教弟子并非全都恶贯满盈,每逢朔望之日,他们都会到山下城镇赠医施药,我们大不了便去昆仑试一试。”
“我们別去昆仑吧。”他幽幽说道:“……并不是每一种病都能痊愈的。”
聂靖川微一错愕,低头向他承诺:
“你放心,我们踏遍天下,总能找到良药神医把你的寒毒治好。”
他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从相遇前开始便注定对立的歧路,又怎能有灵丹妙草可以治好。
“阿川……”他挪开了手,攀过聂靖川的臂膀,又抚上男人粗犷俊伟的脸。
“你记着,如果我有天为了什么原因离开了你,那也是我不愿意的事。”
聂靖川心中一颤,很快又扬起笑容,灿烂得有若艳阳:
“说什么傻话,我和你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呢,哪有什么离开不离开的。”他替栎木敛紧狐裘,轻柔的低说:“夜深了,回房休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满满的flag……
p.s.1. 饮马驿和安乐城,是借鉴自大唐双龙传的梗~
☆、满盘皆输
十一月十二日,近七万江南驻军从琼州出发,这支南楚最后一队能战之兵,终于全力北扑都城。湘州的郑军迅速调兵,锁江的主力部队顺流往南,务要将这支援军彻底扼杀於湘江上。
同一天,平京的东泽仓运走了最后一批粮食。
在那之后,都城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饥荒。千万楚民无米裹腹,甚至要剥树皮作粥,连枯叶也被扒清,住在城里最外围的贫民饿死过半,随着尸山成堆,之前已在酝酿的瘟疫完全失控,城内惨酷之象无以复加。
平京城哀号盈耳,就连在围城的敌军也听得心有不忍。
而在联军诸多领袖中,唯有阿那环作了最令人不解的决定——
在安若然和长孙晟皆不支持的情况下,他将北汉军所剩不多的粮食拿到战壕处,任何出城的人,不论军民,全都能自由夺食。
事实证明,这是对平京最致命的决定。
起初粮食丝毫未动,然而不过两天,城西金华门已经被强行从内冲开,无数百姓踏过城外残躯白骨、越过城墙上的滚油石灰,像饿狼一样抢到战壕前,争先混著血吞吃许久不曾下肚的干粮。
在城内经历血洗之前,平京更早迎来的,是人犹似兽的原始时代。南楚军断未想到,对同袍最狠不留手的,竟然是他们为之拼生忘死的子民——
十七日,城西长阳门告破。玄锋、源涛坚决不弃守,全员退至两层城郭间的月城,与攻进来的联军作困兽之斗。
十八日,城北龙泽门继而沦陷。
十九日,城北永嘉门遭城内外疯狂夹攻。城内的冲击激烈得超乎锋狼军预料之外,联军覤準时机同时全力攻城,郭定、陆士南两将当场便告重伤,白灵飞更是险被乞四比羽和哈勃儿合力斩落墙下。
就在战况几陷绝境之际,永嘉门外接连响起爆炸——
联军瞬即被勾起梦魇,平京城墙上那四座巨炮的开火声尚且记忆犹新,当年大炮在阳安关初试首战,每颗炮弹炸裂之地皆是焦尸遍野。
然而红门大炮纹丝未动,城郭上除了喊杀声,没有炮弹出膛的琉酸味。
“……是安庆王。”白灵飞低喃。
他看着那队不断拋出火器、迅速切入战场的骑兵,猛一咬牙,九玄拼力前刺。
自从功力大减后,他再不能再使出御剑七式,剑气也变得虚荡无力。然而失却真劲,他出招更多三分气势,这一剑取角刁钻,终于凭狠劲逼退对他死缠不放的乞四比羽。
哈勃儿一声怒吼,此刻也被偷袭的人迫跃回墙下,露出景焕康染血的脸容。
两人皆战至力竭,一时间只能对望着喘气。
爆炸声愈来愈近,这种新颖的火器使联军一下没反应过来,战场的北塞骑兵仍在待命。
白灵飞缓过了神,对景焕康颔首示意,便断然转身奔下城楼。景焕康不用半个字,便明白他的意思,一边追着他,一边对张立真低喝:
“我和白帅领人去接应安庆王,永嘉门要打开至少半个时辰,你们千万要顶著﹗”
当青原施尽浑身解数、最终遁入洞庭湖的时候,天际开始有丝缕的云舒卷散聚。
“会下雨么﹖”栎木问。
帅船上青原闻言察看天色,而长年辗转运河的聂靖川已经答道:
“云层太高,积累的水汽暂时仍然很薄,目前不能下判断。”
——这段水路是江南最险峻的一段运河,倘若水面起狂风骤浪,他们能安然渡过洞庭湖这带河泊的机会便更渺茫。
他知栎木神经绷紧、半刻也不能放下心。这支援兵不但已是南楚最后一股能成气候的军力,也是他们春日楼仅剩的武装力量。青原甚至作好撒出平京军民的準备,65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对五镇所下的命令,是万一无可用之兵、那便带上全城可用之船。换而言之,若他们在到平京前全军覆没,那么同时覆灭的便是整个南方。
“那一年将军和楼主合力大战河盗之时,也是暴风雨的季节罢﹖”
聂靖川打了个岔,想要冲淡大难当前的惶恐气氛:
“我后来听兄弟们说,那时洞庭湖下着大雨,你对他们要求可高了,既要灭尽船上灯火,还要在收起船帆的同时稳住船身。”他调侃地说:“这些家伙以为自己真刀实枪当了回英雄,一个个都吹破了牛皮,即使当著楼主面前,也说恨不得要随你再战江河呢。”
青原低声一叹。
“那你们现在听帆辨敌,可有听到有什么不妥﹖”
聂靖川微怔。
顶尖船队里不乏训练有素、随时监视和监听河道动静的水手。刚才应龙军和春日楼两方的水手也曾汇报一次,他们转入河域不到两个时辰,后方便出现追兵,与全速前行的他们保持约莫十里的距离——
那是极其合理的。安若然的水军在他们从琼州出发的同时便顺流南下,一见他们舍湘州而入洞庭湖,自然会改变方向来追。他们也早料到会有追兵衔尾,只是洞庭湖水系太过复杂,他们故意在河道左拐右转,安若然是无法推断援军会从什么出口转入湘江的,他们就是要争取时间,在敌人来得及在出口堵截前离开洞庭湖。
“我明白统领的意思了。”盛敦文骇然色变。
“追兵和我们的距离不多不少,一直保持著十里,是因为前方已有埋伏,不希望打草惊蛇﹗”
聂靖川微一沉吟,也如盛敦文指挥后方船队一样,对手下帮众厉喝:“传令队里所有船舟,準备随时战斗。”
身为右护法的栎木,此时也果断随众人而去。聂靖川转过了身,在青原身边低道:
“可是现在我们是顺流顺风,听不到前方动静,你怎能断定会有埋伏﹖”
——他们的主力船队乃最具机动性的破浪舟,船速比同等大小的战船快上接近一倍,即使双方距离一直没有拉近,也可能只是郑军船速不及之故。
“那你怎么刚才又如此下令﹖”青原斜目回眸。
“因为我信你。”聂靖川断然答:“但你也要证明这不是纯粹的臆测。”
“战场上最有用的,往往是人天性里对危机的直觉。”
聂靖川皱眉,却敏锐地发现青原呼吸起了紊乱,额角也开始冒出细汗。
“那不是直觉,你是看出来有问题了﹖”
青原十指握起又张开,试图平复心里翻天巨浪般的情绪。
“这段水道的前方,有一个非常隐蔽的小湖。当年春日楼在洞庭湖那一战,河盗便是以这个小湖做藏身的巢穴,后来被我们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那不可能。”聂靖川立即反驳。
“安若然要掌握我们的全盘路线,才能在小湖藏匿伏兵。而且我们是三日前从琼州出发,即使他从我们的初航方向推敲出所有细节,也来不及派遣人马到这里埋伏。”
“所以换个角度,就是假如前方真有伏兵,我们当中肯定有联军的内应——”他目注聂靖川,压低了声线,神情异常凝重:
“完整的行船路线,只有你我、盛敦文和栎木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聂靖川忽然记起他们在沅江的那番对话——
青原不是在臆测,而是整件事本来就异常可疑。他们从离开平京、直到遁入洞庭湖的一路上,完全没有任何阻力——勉强能算上阻力的,也只有沅江上的那场船难。神出鬼没的明教杀手,在这一路上竟全没踪影。
那真的能用他们佔尽先机来解释吗﹖这个理由可以解释一个疑点、两个疑点,但天下皆知安若然是什么样人——与景言齐名中原的兵法大家、白灵飞的同门师兄、尽得拓跋灭锋真传的长徒。如此的一个人,能如此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吗﹖
“如果有内应,他是怎样由离开平京开始,便一直和安若然暗通消息﹖”
青原没有答他,只是说道:
“从现在起,我盯着栎木,你盯着盛敦文,切记要寸步不离。”
聂靖川知道,青原心中已有答案,但他却对青原所想的一无所知。
直到洞庭湖战鼓擂动的一刻,他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答案——
若非青原有所警戒,在如此险要的水道上被前后夹击,后果将会是毁灭性的。然而安若然是尽起湘州水师来围歼他们,即使已有準备,那下场其实并没多大分別:
数十只精锐战船瞬即著火沉没,际此初冬时份,河面上风势正劲,大火波及了援军整支左翼,也即将要把中军吞噬进去,纵然他们力挽狂澜,也再无法阻止这场敌我悬殊的战役。
强攻他们左翼的郑军没有把船驶近,而是不断往水里放箭,跳船逃生的士兵还未落水,便纷纷丧命於箭下。仍没起火的船只则被敌船围困,为应付春日楼的人马,安若然甚至安排了可以越河登船的高手,与帮众在船上激烈缠战。
帅船之上,青原横刃狂扫,将强攻上来的敌兵一招毙在剑下。他回过头去,遥望河面火光熊熊的场景,双唇微颤,脸上却全无血色。
那是他执掌应龙军以来,输得最惨烈、最彻底的一战——
南楚驻在平京外的破浪舟队,近三分一就在他眼前烧至殆尽。
他输掉了南楚仅剩的一支水军。
“叮、叮﹗”
他手腕连转,迅速挑开两把无声袭至的柳叶刀,旋身抬臂,直往飞刀来的方向削去——
脸覆重纱的女子轻笑,玉手一抬,不费吹灰之力便用指缝夹住飞刀。
“青原将军气在头上,不是与人动武的好时候。”
——他平生以来,从未动过这般浓烈的杀机。如果可以,他保证将烟岚碎尸万段,不会让她在世上多活一日、哪怕是多透半口气。
他唯一庆幸的,是安若然并不在这里。那不是凭郑军帅旗判断出的,而是如果安若然在此,他会有更无情更高明的手段、将自己这支水军全部葬送在河底。
“要杀你这种卑鄙小人,难道还要挑时候﹖”
剑招全发,锋刃如暴风般将烟岚完全罩住。
烟岚眉眼冷漠,金丝袍袖接连挥舞,动作行云流水,悉数卸开他剑锋上的凌厉真气。
——上次两人短兵相接,还是四年前在成都的河谷之役。当时他和白灵飞与安若然、长孙晟各自厮杀正酣,就是烟岚潜入帅船、趁他力战不继出手偷袭,幸得云靖在旁相护,他才没死在烟岚淬毒的暗器下。
若是明刀明枪的对决,他是军中武功仅次白灵飞的统领,虽无法胜过烟岚,但未必就不能与她周旋半刻。
然而烟岚并不打算跟他明刀明枪。
那双凤眸微微上挑,显露些许冷艳而危险的笑意。
一双短戟悄然划来,他全部注意力都用于应付烟岚,在后背绽裂的一刻前甚至没留意到这个高手的存在﹗
“统领——﹗”
他喷血拋堕在地,勉力睁眼望去,那是一副苍白似幽灵的脸容。
“右护法,你……”
在帅船苦战的士兵都大为惊懔,断未想到栎木会对青原狠下杀手﹗
双戟狂舞而起,与烟岚的攻势配合得天衣无缝。青原被夹击得无法还手,只不断在甲板上翻滚,直到退至船缘处,他横剑一抹,骤然削断用以系船的绳缆,猛力将绳连锚向两人掷来。
烟岚没料到他会有此一著,迅即向后飘退;栎木却不退反进,双戟交叉封住铁锚,使之向青原倒飞而回﹗
光凭这一招,青原可以肯定栎木一直都在隐藏实力,身上的寒毒便是最好的掩护,谁都没料想过这病弱公子全力出手,竟可丝毫不输身为明教第二号人物的烟岚﹗
他反手割断麻绳,另一掌五指虚抓,剩下的绳段活如灵蛇,眨眼便卷住栎木右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