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奕的寒英剑法圈转回旋之时尚且还有些棱角,有些初出茅庐的莽撞与锋芒,还隐藏了些他个人性格中的东西——飞扬洒脱,不受拘束。而云知珩的寒英剑法圆转如意,沉淀了二十年的仇恨与释然,追思与隐秘。他的剑就和他的人一样,缥缈出尘,不含丝毫烟火气。
双剑几次相交又骤然分开,云知珩剑光吞吐,将明玕剑的锋利和光芒尽数敛在它的柔然之中。高手相争,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内力的深浅、剑术的高低。仅仅交手片刻,楚恪便知道,自己今日无论如何,也无法胜过云知珩了。
他后退两步,转攻为守,剑锋已然存了些许退让之意。然而想到云奕,他又陡然催动了内力,使得剑上光芒暴涨,二人又拆解了数十招。
云知珩踏上一步,长剑借着楚恪的来势反推回去,直震得楚恪手臂发麻。楚恪向后退了两步,又向前踏了一步,眼底骤然迸发出一种决然的神色!
他不能退!
叮当两声大响,楚恪的明玕剑脱手飞出,钉在墙上。云知珩的剑尖堪堪停在他脖颈前三寸处,剑上的锋芒甚至灼痛了楚恪的皮肤。
“楚教主,你是个练武的奇才,何必要在今日与我争一时之长短。”云知珩注视着他,“五年之后,若你击败我,我允许你杀尽青阳盟,绝不阻拦。”
楚恪的眼底的光芒明明灭灭,最终闪动了几下,消失在一片晦暗不明的情绪之后。他一言不发地拔出明玕剑,转身出门的瞬间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一言为定。”
第47章 云奕现身
南方进入了阴雨连绵的天气。
许是为了驱散夏日前夕的暑气,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整整七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叶清新的味道。
距离青阳盟遭遇灭顶之灾、而云知珩突然出现拦下楚恪,已经过去了四年之久。
这四年中,青阳盟彻底衰落下来,由顾栖迟暂领盟主之位。名动一时的林九思则成为了一个废人,躺在床上,全身上下除了眼珠还能转动,其余一动也不能动了。
朱嬴剑、寒英剑就此为顾家所有,顾栖迟一跃成为江湖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时值四年一度梅雨论剑,顾栖迟带领青阳盟残存的势力前往蓟州城外明心湖。不过四年光景,却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一般,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四年前,青阳盟正是名声鼎盛之时,云奕的出现为青阳盟更是锦上添花。可随后……云奕随炀教教主离去,经历了青阳盟围攻炀教,败退,云奕被林九思杀害,林九思的阴谋暴露……此刻的青阳盟,已经大有西风凋碧树的凋零之态。
慕容玄参因慕容连翘之死,已经与青阳盟形同陌路。今日的梅雨论剑,慕容家虽然也是他带人前来,但却游离在青阳盟之外,见到顾栖迟表情也是讪讪的,似乎巴不得早些离开。
很快,明心湖畔便坐满了人。淅淅沥沥的小雨平添了几分雾蒙蒙的气息,明心湖上腾起淡淡的水汽。主持梅雨论剑的,仍然是少林方丈玄空——只是今年拔得头彩的,未必会是青阳盟了。
最先跃上高台的是唐应寒,他的一手追魂夺魄针在四年中精进了不少。许是记得四年前败在云奕手下的经历,他一出手就接连击败了青龙门、竹海帮的掌舵,一时间有些得意洋洋。
细密的小雨如同他手中细如牛毛的暗器,密密地交织在一起。他向台下团团一揖,言辞虽然恭谨,但掩不住眉梢眼角的春风得意。
“看来唐公子这几年确实有长进了。”慕容玄参缓缓站起,理一理衣袍,面无表情地踏上高台,“既然如此,那就由我领教一下唐公子的高招。”
唐应寒一愣:他是知道慕容家与青阳盟的恩怨的。慕容玄参脱离青阳盟以后,慕容家在江湖上的名望虽说不是声势浩大,但多少也令人尊敬。更何况,四年前云知珩亲手废了林九思的武功,亲口判定了林九思的罪行,唐应寒的心中也隐隐有了些计较——大概当年,他真的是错怪云奕了。
但云奕已经死了,他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向慕容玄参礼节性地抱了抱拳,二人拉开了架势。且不说慕容玄参的武功本就比唐应寒稍高,这四年中,他日夜苦练,发誓有朝一日要为慕容连翘亲手报仇雪恨……虽然林九思已经形同废人,但慕容玄参心中明白,他的仇人不止林九思一个。
还有那个神秘的红衣楼楼主,沈红衣。
因此,二人甫一交手,唐应寒便感到了巨大的压力——相比四年前的梅雨论剑,慕容玄参的剑势变得更加沉稳,也更加内敛,仿佛有什么大事沉沉压在他的心头,让他的剑也沉重起来。
冰凉细腻的雨丝击打在二人的面颊上、脖颈里……又顺着手中的武器淌了下来。叮叮当当密如连珠的响声过后,唐应寒被慕容玄参逼近了台角处,剑尖封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我输了。”唐应寒大大方方地向慕容玄参微微鞠躬,转身下台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个面容冷峻的青年双目一瞬不瞬,也正注视着他。
唐应寒微微叹了口气,下台去了。
天空愈发阴沉了下来,继唐应寒之后,慕容玄参的第二个对手是顾景行。
近几年来顾家声势愈发和青阳盟紧密联系,顾景行的声望也难免会随之水涨船高。但由于慕容玄参和青阳盟之间本就有了嫌隙,四年来也未曾见过顾景行一面,此刻乍见之下,不禁有些吃惊。
当年那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顾家大公子,此刻竟然双颊深陷,面容憔悴,似乎这四年来不曾好好休息过一次。他提剑走上来的时候一言不发,只向慕容玄参礼节性地见礼。
他们二人的武功旗鼓相当,但最终仍是顾景行略胜一筹。慕容玄参下台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剑——白梅盛开在剑柄处,不是寒英剑又是什么?
他微微勾起唇,露出一个讽刺性的笑容,这笑容落在顾景行眼里,仿佛是在讽刺他整个顾家与青阳盟。
于是,手里的寒英剑忽然变得无比烫手。
玄空大师宣了一声佛号:“顾施主武艺过人,且不知还有谁想一试身手?”
他连问了三遍,台下寂寂无声。武当清卓真人捻须而笑,正要开口说话,忽地从明心湖上传来一声清啸。
众人不由得向雨雾迷蒙的明心湖望去。
啸声犹如长龙,绵延不绝于耳。一蓬雪色衣衫骤然自雨雾中飞扬而起,待离得近了,能看清来人清俊的眉目,风姿绰约的神态,似乎有几分似曾相识。他足尖踏水,衣袍翻飞,宛若振翅的鹤,轻盈落在台上。
袍角三朵白梅,在雨雾中绽放开来。
顾景行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打量着眼前的人。他的双眼骤然睁大,嘴唇失去了血色。
是……
“在下云奕,愿领教顾公子高招。”
青年淡笑着,略一抱拳,礼数恭谨,从容不迫。
第48章 为何而来
话音一落,全场寂静。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云奕的发梢上、衣襟上,那身雪白的长袍就像风中绽放的白梅,凌寒孤立,目下无尘。
他变了。
顾景行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他变了,他在过去,从来不会露出这样模糊而暧昧的笑容,从来不会像戴着面具一样勾起唇,令人捉摸不透。
云奕应该是坦率的、真诚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挂着礼节性的笑容,眸子里的光芒晦暗不明。
如果说他过去是一丛怒放的桃花,恣意而浪漫,那么此刻他就是雾气中乍然一现的昙花,虽然美丽,却带着冷淡和寂静,眼底隐藏着不甚明朗的风雨。
他……变得可怕了。
顾景行喉头动了两下,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要说什么呢?说,你没死;说,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说,你还好吗?不……云奕想听的不是这些,而他想说的也不止有这些。云奕他……
雪亮的剑光自胸前一横而过,带着内敛而深藏的杀气,几乎刺痛了顾景行的皮肤。他下意识地闪开这道剑光,惊讶地抬起眼,正对上云奕那双幽深而冷寂的眸子,他弯着眼睛,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顾公子,得罪了。”
台下的人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更是有人高声叫了出来:“那不是云公子吗?四年前死在雎阳城外的断崖下……原来他没死!”
“虽说当初林九思将他逐出青阳盟,但那只是个误会,怎么他回来却要向顾公子出手……”
“林九思已经废了,我看云公子不会善罢甘休……”
云奕仿佛充耳不闻,目光只专注在顾景行的剑上——那柄剑通体雪白,剑柄处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梅花,正是他当年用过的寒英剑。被他不带感情的目光一瞥,顾景行的手忽然就颤抖了起来,那柄剑也仿佛变成了一块烙铁,格外烫手。
当年本就是他们……对不起云奕。
顾景行的内心深处传来一声小小的抗议:是你们对不起云奕,你就应该把这柄剑还给他,还给他!
可是……
顾栖迟仿佛实质性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顾景行的背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不能把剑直接还给云奕,那等于他直接认输,也等于在狠狠打青阳盟和父亲的脸。父亲……会对他多么失望。
可他……也会令云奕感到失望吧。
就在顾景行内心挣扎的时候,云奕轻轻叹了口气,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听说梅雨论剑若是拔得头筹,便可讨一样彩头。在下今日前来,只想讨两样东西。”
他的目光悠悠然掠过顾景行手中的寒英剑,向台下顾栖迟望去:“一为寒英剑,二为朱嬴剑。”
“你好大的口气。”顾栖迟像是强忍怒火,冷哼一声,“要想夺剑,还要看你的本事。”
“这是自然。”云奕轻笑,眸底光华流转,却又在最深处隐藏了一丝丝沉暗的意味。他抬起长剑,笑道:“在下不会坏了梅雨论剑的规矩。顾前辈这样说,是怕在下真的夺走这两柄剑吗?”
顾栖迟一时语塞:云奕如此这般说话,倒像是他青阳盟怕了他。他抖动着胡子,忍耐了半晌,终于还是说道:“自然不会怕你!”
“那好。”
云奕长剑指向顾景行,淡笑:“那就一个一个来吧。”
四年前,云奕的剑法和内力就略胜顾景行一筹,只是他剑法还隐藏着些少年人的跳脱和意气,多了几分锋芒,缺了几分沉稳。
如今,他虽然不过二十有四,却仿佛已是历经百年沧桑的耄耋老人,一招一式无不透出雄浑沉稳,内敛压抑。
就像是……他的内心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一样。
顾景行感到这股压力沉沉地压着他的剑尖,使得他的剑尖不断下坠,像粘黏缠绕、绵延不绝的丝,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剑势上,九畹剑法中的诸多变化竟然一点也施展不开。云奕带着笑意的面容却仿佛从容不迫,像是有备而来。
“叮”地一声轻响,云奕手中的长剑黏在了寒英剑上,带得顾景行一个趔趄。他运劲想要挣脱,却骇然发现自己像是被牢牢捆在了云奕的剑上,连运了几次内劲都如同打在了棉花上,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他的手心不由自主地开始冒出冷汗。
是错觉吗?竟像是感觉不到云奕的底线在哪里,感觉不到……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寒英剑终究不如九畹剑好用吧。”云奕忽然开口了,轻笑着,像是一朵在暗夜中缓慢绽开的罂粟,带了几分蛊惑之意,“那就还给我吧。”
一股大力陡然顺着长剑传了过来,当头扑来的内力宛若澎湃的海浪,重重击打在顾景行胸口。顾景行只觉胸前一闷,像是被大铁锤狠狠撞了一下,一口血陡然喷出!
“撤剑!”
云奕的眸子里射出犀利的光,随着他厉声的呼喝,顾景行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剑柄,寒英剑向前一送,被云奕抄在手中。
“多谢顾公子。”云奕低眉看着捂住胸口的顾景行,淡淡一笑,那笑容却不带丝毫的暖意,“在下……却之不恭了。”
被那样的目光一瞧,顾景行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蔓延上来,随着血液滴滴答答地流淌出体外。云奕那一下不轻,他应该已经受了内伤。
云奕执起寒英剑,向台下顾栖迟的方向微微一笑:“承蒙顾公子相让,晚辈自不量力,还想讨教顾前辈高招。”
顾栖迟显然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他没想到,顾景行败给了云奕,败得还如此狼狈。云奕此刻站在台上向他说话,虽然措辞并无狂妄之意,可他唇边始终含着的一抹笑意,却仿佛带了几分睥睨的意味——他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向青阳盟复仇的!
“明徽……”顾景行咳嗽了两声,好不容易压制住乱成一团的内息,勉强吐出几个字,“你……你今日……为何而来……?”
第49章 只为联手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云奕微微眯起了眼。
“顾公子的问题,我可有些听不懂了。”他将手中普通的长剑抛在地上,“梅雨论剑不是每个江湖人都能参与的吗?还是说,只有你们青阳盟与八大派才有资格?”
顾景行的脸上露出微微愕然的神色,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忍不住咳出一口血——他的内伤着实不轻,现在丹田中就像有数十把小刀在乱割乱窜,疼得他嘴唇发白。
“扶公子下去歇息。”顾栖迟一跃上了高台,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柄朱嬴剑。他脸色阴沉,目光压抑,语气也带着几分沉痛之意:“云公子,四年前,只是林九思对不起云家,也害了你,你何必苦苦相逼?”
云奕一笑,不答他的话,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说道:“顾前辈盟主的位子坐得可好?”
顾栖迟的脸色变了。
“算来算去,顾前辈似乎得了最大的好处,也打得一手好算盘。”云奕低下头,笑了一笑,“除去九畹剑和明玕剑,朱嬴剑与寒英剑尽在你手,青阳盟也在你手中了。林九思谋害我云家,险些害死了我,也和你没什么关系……林九思的女儿嘛,娶回去,至于是疯还是傻,和你顾栖迟也没什么关系,是不是?”
顾栖迟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似乎已经怒到了极点。他忍不住抬起剑指着云奕:“我只不过是看在云家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你却信口雌黄!云奕,我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难道没有人教过你,和长辈应该怎样说话吗!?”
云奕状似不经意地笑笑:“我已经家破人亡,的确没有人教过。顾前辈,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忽地欺身上前,刹那间缩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寒英剑凛冽的剑锋贴着顾栖迟的头发擦了过去,那森然剑气将顾栖迟的脸色映照得青白一片。
千钧一发!
顾栖迟没想到云奕如今的身法与从前大不相同,竟然说打就打,而且迅捷如脱兔,若不是他感觉到不妙,此刻寒英剑恐怕已经洞穿了他的喉咙。而面对着云奕并无笑意的眼神,他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底冒了上来——云奕,是真的不会手下留情的。
就在顾栖迟错神的当儿,云奕手中的剑已经绽开无数朵纷扬而下的剑花,如同枝头抱香而落的寒梅,片片都带着刺骨的冰寒。他的脚步如同风一样轻盈,无声无息,也无迹可寻。身形变化之时,剑锋也随之变幻出千万种模样,逐渐在顾栖迟身周形成了一个银白色的光圈。只见剑光点点,纵横开阖,煞是好看。
随着一声轻喝,顾栖迟闷哼一声,几点鲜血飞溅出来。他立足不稳,身形在擂台边缘摇摇欲坠。云奕撤剑变掌,一掌印上顾栖迟的胸口,砰然一声将他打得倒飞出去,摔下擂台。
众人都惊得呆住了。顾栖迟的武功虽称不上绝顶,但也是佼佼者了。与云奕对战竟然没有支撑多久就败下阵来,难道说,云奕失踪这几年……学了什么其它的高明武功?
云奕微微一笑,略一抱拳,手里提着寒英剑:“承让。”
他飘然下台,从顾栖迟手中拿过朱嬴剑,施施然便要离开,却被少林方丈玄空拦住。玄空向他躬身行礼,宣了一声佛号。
“云施主,老衲愿领教云施主高招。”
这一下众皆哗然!人人都知道少林方丈玄空已经多年不与人动手,传闻中他的武功已经臻至摘叶飞花的境界。云奕如此年轻,恐怕会惨败在玄空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