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看破了他的意图,林九思发现是他,一愣之下高喝一声:“站住!”呼地一掌拍向他的后心,锐利的掌风几乎刮痛了云奕的脸颊!
云奕反手出剑,却不料林九思不过是虚晃一招,避开他长剑之后左掌跟着递出,一掌便印在他的胸口,一股冰凉如水的真气顿时将他震得倒退三步!
……好疼。
云奕捂住胸口,只觉林九思这一掌滞住了他的真气,丹田中似乎有无数把小刀在乱割乱窜。心中明白自己多半已经受了内伤,他深吸了口气,一招“浮玉飞琼”化作点点银光,暂时以剑锋逼退了林九思的攻势,转身便跃下地来,向外奔去。
“老夫叫你站住!!!”
林九思紧随其后,云奕勉力提气,施展慕容家的轻功“七步无痕”如一只穿花蝴蝶般掠出门外。他二人的打斗声惊动了宾客,有几个脚步声随后追来,似乎还有谁在叫嚷着什么,云奕统统听不见了……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内息越来越涩然,几乎无法再提气。但林九思在身后紧追不舍,他决不能落在他的手里……
想到这里,云奕又勉强提气一口气,只觉眼前金星直冒,喉头一股腥甜涌了上来。他本就受了内伤,再加上接连提气加重了伤势,此刻竟连东南西北都有些分不清了。一路狂奔出雎阳城,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之下,夜幕逐渐从四周围拢过来。他喘着气,随便选了个方向,再度展开轻功——林九思仍然追在身后,若不是因为他追出来时身上没有兵刃,恐怕十个云奕也要被他擒住了……
冲出一片树林,长风掠过面颊,浩瀚的云海陡然出现在眼前——这是一片开阔地,而再往前,就是一片悬崖。云奕眼前发黑,腹腔中针扎一样疼,堪堪在悬崖边停住了脚步。他向下一望,不由得头晕目眩:这应该是雎阳城东的断崖了,他居然慌不择路跑到了这里来,难道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吗……
林九思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云奕转过身,一面调整自己散乱的内息,一面苦笑。没想到他最后的结局,竟是不得善终。
“林……老前辈。”
云奕刹住了即将出口的“林伯父”。他望着眼前的男人,不由得想起自己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一身正气凛然,见到他居然激动得失态,却未曾想到,是杀害自己满门上下的凶手之一,更下手害死了慕容连翘。这样的人,明明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却让他无端嗅到一股血腥气……
“……云贤侄。”林九思目光闪烁地看着站立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云奕,“……老夫并非想为难你,你何必避开老夫如避蛇蝎?”
云奕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冷笑一声:“不想为难我?你毁了梅濯令,甚至代替我云家的列祖列宗将我逐出云家,又将我赶出青阳盟……你……若想为难我,是不是我活不到今天?”
“云奕!”林九思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怎么如此不懂事。你投奔了炀教,成了炀教的走狗,老夫怎么能不给天下英雄一个交代?将你逐出青阳盟,这不过是做个样子。老夫……愧对你云家。”
什么?云奕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直直盯着他。
“老夫确是有愧于你云家。”林九思重重叹了口气,“若是当年老夫能及时赶到,你满门上下也不至于惨死……老夫曾经发誓,有生之年若能找到云家遗孤,定然当做自己的亲骨肉看待,绝不会有半点作假。所以,即使你一无所有,老夫仍然愿意履行婚约,把女儿嫁给你……云奕,你为何执迷不悟?”
“是我执迷不悟吗?”云奕冷冷地笑了,眼底含着几分凄然。他向来温润如玉的面庞上也出现几许愤恨和嘲讽,对林九思的话显然全盘不信。他抬眼望了望灰蓝色的天空,轻笑道:“难道不是你带人和炀教联手,共同灭了云家?难道不是你杀了慕容连翘?炀教或许作恶多端,可你也未必就清白……”
他长出了口气,目光又落回到林九思身上,带着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已经万念俱灰。他静静地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林前辈,你把女儿嫁给我,真的是要履行婚约吗?恐怕是为了我身上那柄寒英剑吧……现在你又把女儿嫁给顾景行,难道……不是同样的道理吗?可惜你只有一个女儿,若是再有一个,恐怕你就会把她嫁给炀教教主吧!”
“你——!”
林九思气得全身直颤,不由得踏上两步,厉声喝道:“血口喷人,不知好歹!”
“若是要杀我,不如就在这里杀了吧。”云奕的唇角微微勾起,语气仍然带着可怕的平静,“不会有人看到,也不会有人知晓。只要我活着一日,你所做下的那些事,总会大白于天下!你将生生世世受到那些阴魂的折磨……再也不得安稳!”
“好,好,好!”林九思连说了三个“好”字,狂笑出声,“云奕,你不是想知道真想吗?看在你要死了的份儿上,我就让你死个明白!”他阴鹜的眸子死死盯住眼前脸色苍白的少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云家的确是我和炀教联手灭的!慕容连翘是我用天蚕蛊杀死的,我将女儿嫁给你,也的确是为了寒英剑……不然你以为凭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我林家凭什么向你俯首称臣?”
云奕的身子摇晃了两下,他微微苦笑,闭上了双眼。
“天蚕蛊……”似乎有雪亮的电光划过脑海,云奕的脑中骤然一片清明,“……沈红衣?”
“不错,不错,你还不算太笨!”林九思又一次纵声狂笑,“红衣楼楼主沈红衣的武器是天蚕冰丝,也只有她才有天蚕蛊!”
云奕睁开双眼,苦笑愈发扩大了些:“你竟和沈红衣勾结……”
“四大名剑,前朝玉玺,得之者可得天下!”林九思长笑,“沈红衣知道宝藏的位置,而我夺取四大名剑……她一介女流,如何夺这天下?等我拿到了玉玺,这天下就是我的!”
云奕心里微微一震:这不对……宝藏的位置,按理来说应该只有楚恪知道才对。楚恪是前朝皇子,林九思不去找他,却反而要与沈红衣联合?沈红衣虽掌握红衣楼、百里楼,拥有庞大的情报网,但如此诡秘之事,楚恪定然不会轻易泄露出去,就更没有可能被沈红衣知道……沈红衣是如何知道的?
“本来想着,你若是安分守己,乖乖交出寒英剑,乖乖做你的青阳盟主,我就不动你。”林九思再度上前一步,脸上的笑容几近狰狞,“可你偏要追寻那些与你无关的真相。云奕……不杀了你,我实在难以安心。”
云奕抬眼看着他,心中也知道自己今日在劫难逃。他武功本就不如林九思,之前一时大意还被打了一掌,之后又不顾内伤接连提气,此刻早已油尽灯枯。他不禁将目光投向远处影影绰绰的树林——这恐怕,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了吧。
他微微阖上双目,淡淡一笑。
想不到,临死他才明白,他身上所关系到的事情,究竟有多么错综复杂……
掌风呼啸而来,重重击在他的腹部。一口血猛地喷出,云奕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凌空飞起,眨眼间消失在悬崖之下。
红尘纠葛,愁丝三千。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第43章 天人两隔
“爹——!!!”
林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惊起无数飞鸟,像一片挥之不去的暗影,向远处离开了。林九思骤然一震,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
林采薇身着大红色的喜服,在黑夜中就像一朵染了鲜血的花。她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身子轻飘飘的,在山风中摇摇欲坠。
——她都听到了。
她的父亲、她的至亲,害死了云家满门上下,又害死了慕容连翘,甚至和炀教、红衣楼勾结在一起。她的父亲,口口声声说爱她、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的父亲,竟然只是把她当成了一枚值钱一点的筹码,来换取他心中更大的利益。
她茫茫然看着眼前这个年过四旬的男人。那熟悉的、慈爱的面容竟然变得有些陌生,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她跌跌撞撞地向断崖走去,却被一个人拉住了臂膀。鹰爪似的手扣在她的腕部,捏得生疼,她却仿佛浑然不觉。
云奕,刚刚从这里……掉下去了。
她死命挣扎着,向崖边的方向挣扎着。似乎有人狠狠地钳制住她,在她耳边大吼着什么。她听不清,也听不到,她的眼前满是蒸腾的云海,而那角白衣,就是在这里彻底消失,从此世上再无云明徽。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的父亲,她尊重的、她爱着的父亲!
似乎有冰冷的水滴打在脸上。冷风彻底吹散了晚间残存的热气,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雨水。秋雨如幕,将天地都连成了一片,她身上大红的嫁衣就在这雨水中如残花一样委顿下来,凋谢在冰冷的空气之中。有闪电划过天际,伴随着雷声的怒吼,仿佛无数冤魂在呐喊,在咆哮……
死了,就是死了。
无论是云奕、云家,还是慕容连翘……都彻彻底底死在今年最大的一场秋雨之中,再也找寻不到踪迹。
江湖传言,林家大小姐林采薇在婚礼的当天追着父亲跑了出去,回来以后就疯了。
她整日整日呆呆地坐在窗边,形同木偶。别人和她说话,她也没反应。给送饭就吃,扶到床上就睡,不哭不笑,也不会说话。
江湖上都说,她疯了。
顾景行找到了百事通,请他到顾家来看一看林采薇。百事通这人过来看了半晌林采薇,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谁是系铃人呢?
无论顾景行怎样和林采薇说话,她都没有反应,整日望着窗外,从日出坐到日落。
渐渐地,顾栖迟有些不满意这个痴痴傻傻的儿媳了。顾家在武林中声望颇高,怎么能容得下一个痴傻的儿媳?但青阳盟的实际掌权者是林九思,他暂时不能动,也不敢动林采薇。
但顾景行知道,自己的父亲对她,其实是有些不耐烦了。
“既然她现在是我的妻子,我就不能抛弃她。”顾景行那日与顾栖迟坐在院子里,下着一盘棋,“我希望您能理解。”
时间已经进入十一月,风有些冷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气,让顾景行觉得,自己就像台阶下长了青苔的石头,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湿冷的气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一个流言自林采薇发疯之后传出:原青阳盟盟主云奕,云家的最后一个孩子,已经死了。林家大小姐旧情难忘,因此疯疯癫癫的。
“我顾家虽然在江湖上不算什么大门大户,但也是要脸的。”顾栖迟落下一枚棋子,神情有些严厉,“这样的流言蜚语,不是在说我顾家的儿媳不守妇道,打我顾家的脸吗?”
顾景行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想起自己刚刚听闻这个流言的时候,难以置信之下冲到林采薇房中,质问她云奕是不是真的死了。林采薇怔怔地看着他,就像一个精致而好看的木偶,偶尔流露出一丝情绪,也是假的。
可那天,她哭了。
她一面怔怔地看着他,一面无声地流泪。她说,都死了。
都死了,都死了……
顾景行不理解还有谁死了,可她看上去真的不会再说什么了。顾景行恍然回想,那时自己居然不是在为妻子想着别的人而心痛,他是在为云奕的死讯而心痛。
那种疼痛不甚剧烈,有点像一把细细的刀,缓慢地自心脏表面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这把刀日夜如此,终究让这道痕迹破开了一点口子,渗出一点淡淡的血。
现在听到顾栖迟的话,这道不明显的伤口疼痛起来,像绵密的针,让他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他茫然地想,从小就被教育要遵从的仁义礼教,真的是对的吗?
他永远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他不可违抗父亲,不可违抗孝道,不可违抗礼教,只需要遵从,听话,行走在父亲为他安排好的轨道之中。这真的是对的吗?
为什么他这样难过,为什么云奕成为了牺牲品?
顾栖迟又落下一枚棋子,淡淡道:“景行,寒英剑收在你那里,切莫拿给其他人,尤其是林采薇。”
顾景行看着自己败局已定的棋势。他的白子被黑子切割得七零八落,就像顾家与林家貌合神离的心,满是裂痕与伤痛。
他微微苦笑,只低低应了一声。
“是。”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夜晚,林采薇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忽然听到窗子在响。
她的睫毛闪动了一下。
与顾景行成婚之后,她就因为刺激过大而变成了一副痴傻的样子,顾景行以她身体为重,自然也从未与她同房。因此她只是翻了个身,木木地下了床。
打开窗子,她忽然瞪大了双眼——那月光下的人形销骨立,瘦得几乎脱了相,却仍然能依稀辨出他俊朗的容貌。
居然是……
楚恪。
楚恪仍然穿着那袭黑色的衣袍,只在眉眼间透出浓浓的疲惫,仿佛无论什么事情映在他的眼里,都不会再引起他的半分兴趣。他看着林采薇,微微动了动嘴唇。
“我是来问明徽的事情。”楚恪看着她,说到“明徽”二字的时候仿佛咽下了一根针,“他……真的……”
林采薇忽然就哭了。
“是的。”她说。
楚恪沉默了半晌,又问:“怎么死的?”
“坠落悬崖……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吗……
楚恪抬起头望着空中的月,淡淡叹息了一声。他没有流露出悲伤的神色,但林采薇却觉得,他整个人都仿佛在瞬间黯淡下来,失去了生气,变成了一摊死灰。
“他……死在雎阳城东的断崖。”林采薇颤抖着开口了。
楚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依然望着天边的月色。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说道:“明徽不会自寻短见。是谁害死了他?”
林采薇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她应该怎么说,难道说害死他的是她的父亲吗?不……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虽然做下那么多恶事,但仍然是她的父亲。她知道,楚恪不会放过害死云奕的人,她怎么能……
她久久不语,楚恪却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淡淡瞥她一眼,那眼神如此冰冷,仿佛在眼底隐藏着一把雪亮的刀锋,透露出无限的杀气。
他一转身,几个起落,背影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第44章 杀.人偿命
十一月下旬,北方的琅山已经被厚厚一层大雪覆盖。雪花漫天飞舞,如同凋零而下的花瓣,轻轻沾在面颊上,带来冰凉刺骨的触感。
雎阳城也降下了近十年的第一场轻雪。顾景行负着双手站在天井之中,微仰着头遥望轻旋而落的雪。
有脚步声自前院传来,急促,带了些失去分寸的慌张。
顾景行把目光投向门外——他的父亲以往是绝不会允许家仆如此慌里慌张的。既然没听到父亲的呵斥声,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有大事发生了。
灰色的身影跑过大门,险些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扑倒在顾景行面前的人是顾淳二,最为父亲倚重的人之一。只见他满脸惊慌失措,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
“急什么。”顾景行微微垂下了眼,“有什么事,慢慢说。”
“不好了,大公子,不好了!”顾淳二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楚……楚恪……炀教教主,带着人已经快到利州了!林……林盟主发来紧急盟主令,要求我们务必在三日之内赶到利州……”
顾景行怔怔地听他说着,心里隐隐浮上一层不真实之感:“什么……?”
“炀教教主,他说……”顾淳二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说青阳盟害死云……云公子,他要替云公子报仇雪恨,杀尽青阳盟……杀尽青阳盟!!!”
杀尽青阳盟!!
仿佛有一道惊雷打在顾景行脑海之中,他全身都是一震,却意外地浮起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不知道为何,仿佛很久之前他就预料到了此刻的情形,却像被人按在梦中一样不愿醒来。
二十年前,云家湮灭在刀光剑影之中。二十年后,青阳盟……也终于要随着云家要一同去了。
顾景行茫然地看着伏在地上的顾淳二。他知道,青阳盟在经历过围攻琅山之后,实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原本他们就无法与炀教相匹敌,现在,楚恪恐怕会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他们。那个男人冷酷而无情,他会将他们尽数斩杀在明玕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