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楚恪不得不和云奕挤在一处。
其实楚恪大可以不管这个让人头痛的少年。只是当对方用那种无辜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他无端就想起去年冬天自己在山上猎到的一头小鹿,那双眼睛也是这样黑黝黝、湿漉漉的,充满了可怜巴巴的意思。
云奕的论调很简单:他刚刚服下海棠红的解药,担心未等毒性除尽,那群人又去而复返,于是说什么也要跟着楚恪。楚恪被那双充满无辜的眼睛看了片刻就败下阵来,什么“云兄不可”“这于礼不合”“在下不能”都统统丢盔弃甲,于是就造成了他二人此刻再一次同床共枕的局面。
用掌风熄了烛火,楚恪翻了个身面向外面。他身后的云奕也难得安静了一会儿。正当楚恪阖上双眼准备入睡的时候,云奕忽然也翻了个身,幽幽的声音响起:“慎之。”
楚恪眼皮一跳。
“师父说梅雨论剑在蓟州举行,江陵怎么去蓟州?”
“在下会带云兄前去。”
“真的?你真好!”云奕的声音欢快起来,“慎之,你家在江陵吗?”
楚恪觉得自己今晚是睡不成了:“在下祖籍淮州。”
“慎之慎之,你在莳花馆到底要做什么,不会真的是找……找男人吧?”
楚恪暗自磨牙:“云兄似乎还欠着在下一夜春宵?”
似乎听出楚恪的威胁之意,云奕在他身后缩了缩脖子:“你真小气,慎之。”
“云兄能否安静片刻?”
“不能。”
就算楚恪看不到云奕此时的表情,他也能想象得到那个俊秀少年定然是一脸得意。他盯着室内那张八仙桌,感到身后的人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他的脖颈上,有些轻微的痒。楚恪一脸阴郁——云奕绝对是他见过的最为胆大、最为缺少神经的人。这样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不知道有些人是要保持绝对距离的吗?
见楚恪不出声,云奕一叠声地叫起他来:“慎之慎之慎之……”
被自己表字接连骚扰之后楚恪忍无可忍,猛地一个翻身侧坐起来,内力蓄势待发,表情阴晴不定。随即,微凉的指尖点在他的脖颈上,只需楚恪运功,云奕从今以后就会彻底变成一个哑巴。
云奕在黑暗中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还微微张着嘴——他看清了楚恪眼中一闪而过的暴戾和杀意,凝聚在指尖的内力尖锐地刺痛了他的皮肤,提醒着他眼前这人暴躁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指下的脖颈白皙而柔软,异常脆弱。云奕的呼吸十分轻柔,那双在夜色中也闪闪发亮的眸子里混杂着一闪而过的恐惧,但又带着些许极轻的颤抖。楚恪注视他片刻,只觉自己的指尖有些略微的发烫,于是不自觉地收回了手。
钟灵毓秀的少年吐气如兰,灵动犹如山间清风。楚恪收手的刹那,那双晶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与狡黠,仿佛笃定他不会真的对他怎样。
“慎之。”
“闭嘴。”
这可能是楚恪行走江湖以来最为失礼的一刻了。他猛地收手离开了云奕,侧身躺下,似乎带着些赌气的意味。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今晚已经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破了太多的例,而他还不能拿他怎么样。
感觉到身后的人没了声音,楚恪僵着身子向外挪动了一点。他其实不习惯与人共枕,对他而言,与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意味着不可预知的危机。
若不是因为寒英剑……
楚恪长出了口气。云奕已经安静了下来,楚恪居然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他无奈地回过头去,却险些与那人的额头撞在一起——这少年蜷着身子,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竟然睡着了!
能与一个刚刚认识几个时辰的人共枕而眠,睡得如此安稳,楚恪难以形容云奕到底是缺乏警觉还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云奕在睡梦中的姿态异常放松,那张脸单纯宛如赤子,竟会是全然信任的模样。
有谁能想到,他的身上背负着云家一百二十四口人的血海深仇呢?
翌日清晨,云奕是在一阵食物的香气中醒过来的。
好像是……包子?
他迷茫地睁开双眼,只见桌前端正坐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那人剑眉薄唇,俊朗非凡,倒是让他愣了一下。
“慎之?”
坐在桌前的楚恪抬眼看向云奕,见对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那双黑眸里立刻盈满了水雾。
他一言不发地挪回了目光。
“慎之,你好早啊。”云奕三步并作两步迈下床冲到桌前,几缕散落下来的黑发在楚恪眼前一晃一晃的,“这是你买的?”
楚恪把一双筷子塞进他手里:“是。”
桌子上摆着两碟香气扑鼻的包子,两盘清淡的小菜,两碗浓稠的粥。云奕伸出筷子就对着包子戳了下去,却在半途被楚恪“啪”地截了下来。
“先洗漱。”
云奕不情不愿地扁起嘴。他在流英谷时若是犯了错——比如不小心拔了师父最宝贝的花,把墨水泼到了师父的案几上——只要他一扁嘴,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师父,那人叹口气就会败下阵来,把罚跪两个时辰的惩罚更改为抄写《老子》两遍。然而,楚恪对他显然没有那么纵容。那双清寒的眸子淡淡一瞥,丝毫没有改口的意思。
云奕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芒,手中筷子一动,已从另一个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另一个包子戳了下去。楚恪反应迅速,筷子一挑,恰好搭在云奕筷子的必经之路上,轻而易举化解了云奕的攻势。
这激起了云奕的好胜之心。他想起自己昨日被这人一招制服,但那是在他中毒的情况下。现在他身上的毒已解,他又以剑法见长,没有道理再一次输给楚恪。于是他手腕一抖,筷子在他手中极其灵活地接连变招,刹那间他已经变换了数十种手法,拨、抹、挑、点、刺不一而足。
楚恪挑了挑眉,手下却无停滞,虽变化不及云奕,但却稳重而大气,颇有种浑厚之风。无论云奕如何变招,他均有应对之法,从容不迫地将他的招式一一化解开来。
二人越斗越快。云奕果然不出楚恪所料,身怀上乘武功。虽然武器仅仅是一双筷子,但其上所携剑风却隐隐有风雷之势。只片刻的功夫,二人一攻一守,已经拆了数十招。云奕以灵动变化见长,所用招式往往出人意料;楚恪则以沉稳为先,无论云奕如何变化,他始终以不变应万变,因此虽未击败云奕,但却与他斗了个旗鼓相当,丝毫不落下风。
木筷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斗着斗着,楚恪的眼底忽然流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手中筷子向左一偏,出现一个很小的破绽。云奕立刻趁虚而入,一筷点进破绽中,向盘子里的包子戳去!
一寸!
楚恪手里的筷子顺势而变,已经封住云奕的去路。只听“哒”地一声轻响,云奕手中一沉,筷子已被楚恪绞脱了手,落在桌上。
云奕瞪大了眼:“你耍诈!”
楚恪微微一笑,笑容温润如玉:“兵不厌诈。”
云奕到底吃了经验太浅的亏。适才那个破绽若是久经江湖之人,根本不会上当,也只有云奕这样心思单纯的少年才会上当吧。
“哼。”云奕摆出一副“你这个狡诈的家伙我不和你说话”的表情,对盘子里晶莹剔透的包子投去恋恋不舍的一瞥,洗漱去了。
阳光顺着打开的窗子爬进室内,倾洒到云奕的身上。云奕擦着脸上的水珠,注意到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莳花馆二楼位置最好的一间——从这里能望见车水马龙的大街还有清晨明媚的阳光,晨风徐徐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慎之来江陵,也是为了梅雨论剑吗?”云奕将手中的巾帕向旁边一丢,拢起自己及腰的长发,眼睛却瞟着桌边正在喝粥的楚恪。这人穿着昨天那身玄色衣袍,上面滚着淡淡的银色流纹,似乎是几片淡雅的竹叶。就算只是在喝粥,他的一举一动也温文尔雅,赏心悦目。
楚恪道:“不全是。”
云奕将手里的长发梳开,用发绳系好。半幅散发倾泻下来,宛如瀑布一般。他在楚恪身边坐下,拿起自己的碗筷:“不全是?难道慎之你还有别的事情?”
他的眼睛黑黝黝的,在晨光中犹如露水般晶莹剔透,闪闪发亮。楚恪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一时间有些错神:“不错。在下此行,是为了调查一个月前江湖上的一桩大事。”
云奕略微点了两下头表示自己在听,眼睛却从楚恪的脸上挪到了包子上面。他简直是风卷残云般吃着,嘴里塞满了食物。
楚恪无奈地把茶杯递给他,示意他慢点吃:“一个月前,六大世家中的慕容家主在西域被人杀害了。”
云奕又一次点点头,努力咽下满嘴的包子:“你是说慕容连翘?”
楚恪有些惊讶于他居然知道慕容家主的名字,但转念一想他毕竟也是云家的人,算是六大世家之一,想必他的师父和他提起过,于是说道:“正是。慕容连翘死在西域的一处佛庙之中,尸体在三天后才被人发现。”
“那此事和慎之你又有什么关系?”
楚恪似是要张口说些什么,但半晌还是微微笑了笑:“在下一介闲人,也只能管管闲事了。”
云奕似懂非懂地想了想:“所以你去蓟州不是为了要参加梅雨论剑,而是为了追查这件事的线索?”他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一脸遗憾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也是去参加论剑,我好能再和你正大光明地比试一场。”
“云兄似是心有不甘?”
“那当然!”云奕一撩碗筷,俊眉一挑,说道,“你第一次赢我,是因为我中了毒,你那叫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你第二次赢我,是耍诈,那叫奸诈耍滑,更非正道所为。你若是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打赢我,我云奕自然输得心服口服,再无半个不字。”
楚恪不禁笑了出来,那双宛如星辰般的眸子里落满光华,看得云奕一愣:“那依云兄所言,何为君子,何为正道?”
云奕一时语塞,他挥了挥手:“反正你那个不叫君子,更算不上正道。”
楚恪带着温润的笑意点点头:“那与在下混在一起的云兄,岂不应该叫同流合污?”
云奕目瞪口呆:“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在下难道说得不对吗?”楚恪的笑容含了几分揶揄之意,“云兄与在下于青楼之中/共度一夜,又与在下这个‘非正道、非君子’的恶人食则同器,寝则同床,这不是同流合污吗?”
云奕呆愣了半晌,赌气一般撇了撇嘴:“我说不过你。”他又顺手一推面前的碟子,气鼓鼓地抱起双臂:“不吃了!”
很快云奕就后悔了。
从莳花馆出来——楚恪在结账的时候那个老鸨的腰都快躬断了,笑得脸上开花,云奕断定这人绝对经常出入这里——出江陵向北走了半天的路,云奕就饿了。
他整个人歪在马上,雪白的衣角一颠一颠的,上面用银线绣着的梅花仿佛活了一样,随着他漫不经心的动作起伏。
走了半天的路也没见到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云奕不能自抑地想起早晨那碟没吃完的包子,馅大皮薄,香气四溢,咬在口中满是鲜香之气,不像现在,他只能仰着头坐在马上晃悠悠地向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前赶路,嘴里灌满风的味道。
楚恪骑着马走在他的右侧。这个男人一身玄色,却因竹纹的原因看起来温润挺拔,仿佛谦谦君子一般——之所以用了“仿佛”二字,是因为君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入青楼,更不会在比斗中耍诈。想到这里,云奕陡然坐直了身子,开始他拉长了音调的呼唤:“慎之——”
楚恪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注视着那个在马上歪歪斜斜的雪衣少年。少年眉目如画,衣袍上绣着翩翩流云梅纹,倒是显得俊美非凡,神采飞扬。可惜一开口就让他忍不住想叹气:“云兄何事?”
少年晃悠着两条腿,以一种十分危险的姿势在马上歪着:“慎之,我看莳花馆那个老鸨,出门的时候鼻子都快贴到地上去了。”
楚恪扬一扬眉。早在刚刚相识的时候他就认清了少年眼中的聪慧与狡黠,他绝不是个蠢笨之人,现在看来,也绝不是个容易被糊弄过去的人。他如此试探楚恪来莳花馆的目的,想必是早就察觉他与莳花馆的联系并不简单。
也罢,告诉他一部分真相,免得他总是缠着自己。
“在下与莳花馆的老板是故交。”楚恪淡淡一笑,“怎么,云兄难道是舍不得莳花馆?”
“怎么可能!”云奕一想到眼前这人前一天夜里还对他这样又那样,顿时咬牙。虽然清楚那只是救人的权宜之计,可他云奕二十年都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倒是便宜了这个一本正经的衣冠禽兽。
“江陵到蓟州大概要走五六天的路程。”楚恪像是未看到云奕眼中愤然之色,淡然道,“若是云兄不快一点,我们今晚就要宿在荒郊野岭之中了。”
云奕撇一撇嘴:“这倒没什么,我在流英谷的时候,师父也经常把我关在门外。”
楚恪略略垂眸,面上似是又带了几分浅淡的笑意:“在下也无碍,只是这跟着我们的人,怕是会按捺不住的。”
话音未落,他忽地一挥右手,几道银光一闪而出,掠过他们身后状似空无一人的草丛。旋即,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从草丛中窜出,躲过那几道一闪而过的流光,站在他们马前。
第4章 冤家路窄
“又是你们!”云奕拔剑在手,俊眉蹙起,明亮的眸子中尽是戒备之意。他先前在这几个黑衣人手下吃过亏,此刻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楚恪却只是略一挑眉,目光从这几人面上扫过。
“几位又见面了。在下还以为昨夜一别,诸位会明白一个道理——”楚恪淡淡道,“——就算人数再翻一番,也不会是在下的对手。”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领头的黑衣人略一抱拳,抽出一柄银光闪闪的短剑,身影闪动之间已然扑了上来,“得罪!”
仿佛看出楚恪才是二人之中最不好惹之人,他直奔楚恪而来。楚恪向后一个翻身已然下马,身形晃动之间已经与他斗出十余招。二人均是以快打快,黑衣人出手如电,楚恪动作如风,然而他未带兵刃,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倒是剩下的黑衣人像是得了号令一般,齐齐向云奕攻去。
云奕一个漂亮的空翻,落地时长剑一抖,正是寒英剑法中的第五式“浮玉飞琼”。寒英剑通体雪白,这一招翩跹飘逸,灵动如飞,刹那间宛如绽开无数片雪花,数道兵刃相交之声一响而过,铮然连成一片。五个黑衣人一声唿哨,呈梅花形散开,将他围在核心。
看来,他们的确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云奕面色一凝,剑尖微挑,注目这五个黑衣人手中的短剑。他在流英谷习文弄武二十年,虽然天性懒散,但好在师父勤勉,因此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他出谷之前,师父曾对他说过:“奕儿,以你的武功行走江湖当可跻身一流高手境界,但你自幼在流英谷长大,未曾见过世间人情冷暖,更不曾体味过人心凉薄。若是加上你这天真单纯的性格,只怕是要从一流高手跌到三流了。”
师父这不就是想说他傻吗!云奕愤愤然想着,这又不能怪他。从小到大,师父除了给他讲述一些六大世家八大门派的事情,其余的事连半个字都没提过。他被人从江陵追到这儿,命差点丢在莳花馆,而他依然对敌人一无所知!
容不得他多想,眼前寒光一闪,一柄短剑已然率先攻了上来。对方出手直指云奕膻中穴,虽然狠毒,却并不难破解。云奕长剑颤动的瞬间,余下四柄短剑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一起动了!
破绽!
长剑一剑点向对方暴露出的脉门,迫得对方撤剑回防,随即便如同杨花般向四面八方点开,一时间满眼都是云奕剑招晃出来的点点银光,在阳光下如银瓶乍破,煞是好看。又是一阵密如连珠的兵刃相交之声,云奕纵身后跃,旋即就有两个黑衣人追击而来!
一瞬间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只见一名黑衣人短剑向云奕右腕刺去,云奕挥剑格挡之时他却忽然左手探出,向云奕右上臂包抄而来!
又是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