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笑一声,又要去打他。
终于真心的笑了一回,又见福禄走了进来,仍拿着一幅请帖,见了我,抓耳挠腮,愁眉苦脸的说道:“七师傅,还是陆家的请帖,陆家的人说,要是七师傅不接,就一直送到您肯去为止。”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此刻陆隶非要见我又是为了哪般。
长吉便笑道:“七哥,你这回怕是非去不可了吧?”
我心里没什么波澜,拿了那请帖,仍要放在一旁,心里想着他要是乐意送,便送罢,多攒一点,拿到伙房里给厨娘当柴火烧也是好的。
福禄一看见我的举动,连忙劝我:“七师傅,虽说眼下黄妈妈正在旁处做客,但估摸着时间,很快就该回来了。要是看见陆家的人一趟一趟的来送请帖,您却不肯去,到时候又是一场大闹,那多不好?”
他说这一番话本是想劝我一劝的,谁知落在我的耳朵里,竟有了威胁的味道。
我刚想将请帖放下,被他这么一说,又重新拿了起来看了一看,终是迫于黄氏的淫/威,收了请帖,对福禄报以一笑:“烦你去前面说一声,我换件衣服就去。”
福禄一听,喜上眉梢,笑道:“好咧,七师傅麻利点!”
说罢,一道烟的去了。
我便去找衣服换。
长吉看着我取衣服,问道:“七哥,你不是不想去的么?怎么又愿意去了?”
找出件墨绿色的外衣,这颜色乌糟糟的,倒正合我眼下的心情,便脱了外衣换上,说道:“去一趟也好,好歹有些进项不是?”
长吉点头,又问:“七哥,若是回来的晚,可要我告诉大哥,让他去接你?”
我背着他身子僵了一僵,脸面上也僵了一僵,幸而他没看见,便说道:“不用了,现在走夜路,我已经不怕了。”
这才知道,我与师哥之间生了嫌隙,外人却是看不出来的。
出了沁芳楼的门,就看见陆家的车马停在门口,那架势,外人看了,大约都该误会成见一个红牌姑娘吧?谁想到,却是接我这个琴师的?
想想觉得好笑,到底没耽搁,一头进了马车里。
我到的时候,陆隶正在他的家中独自斟饮,他已经微微有些醉意了,见了我,拍拍身边的空位子就让我坐。
我站着没动,看着他微醉的样子,莫名想到了乔五,又想起他们乃是表亲,心里愈发不耐,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
“陆少唤我来,究竟有什么事?”
他不说话,沉默着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端起酒杯来满饮了一口,见我仍杵在那里不动,不由皱眉道:“仙栖,来陪我喝一杯都不愿意么?”
我盯着他晃晃悠悠的样子,知道他有些不清醒了,不由无奈——酒醉的人最是难缠,更何况我现在又没有心情伺候他。
但见他晃晃悠悠就要往一旁扑去,便好心伸手托了他一把。
这么一扶,他便来了劲,顺势抓住我,问:“仙栖,你为什么现在对我这般冷漠?当初你我之间一见如故,怎么就突然变了心肠了?”
他抓得我一痛,身上便如有了记忆一般,想起乔五弄我时的痛来,下意识就要甩开他。陆隶一见我要摆脱他,便抓得更紧了,酒气往我脸上喷来:“仙栖,你......说句话罢!”
“说什么?”
陆隶被我一问,侧头想了想,说道:“你就说,为什么总是避着我!”
他醉后无理取闹的模样有些好玩,我忍了笑,见他糊里糊涂的,便好心给他解答:“不为什么,只为着你是乔五的表哥罢了。”
他听了,有些茫然无措:“就因为这样么?不因为别的?”
这话便古怪了,我想了想,不太明白,只得反问他:“还能因为什么?”
陆隶皱了皱眉头,似乎反应不过来,半天喃喃说道:“我以为你都知道了......,所以才怪我。却只是因为老五的缘故么?”
我更加想不明白了:“知道什么?”
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说漏了嘴,发怔片刻,执起酒壶就对嘴往下灌去。有些酒水来不及吞咽下去,纷纷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我干瞪着看他死命灌醉自己,一时颇为无奈。
还没等他灌完这一壶,就见一个丫头闯了进来,后面跟的是一直想阻拦她的家仆。我仔细一看,却是香鸾身边的翠儿。
那丫头一见着我,扑通往地上一跪,大哭起来:“七哥,出事了!汉良哥、汉良哥......”
她哽咽着说不清楚,我连忙问道:“大师哥怎么了?”
丫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汉良哥被官差抓走了!说、说他杀人越货!”
我一听,浑身的力都被抽走了,瞬间瘫坐在了地上。
第30章 向下坠
匆匆赶回沁芳楼,香鸾正六神无主,一个劲的哭,月生和兰英陪着一旁跟着掉眼泪。看见我,都像看见了救星一般。
可我自己抖得亦像筛糠一样,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好容易平静一些,走到香鸾的床边坐下,深吸一口气问道:“香鸾姐,究竟怎么了?”
香鸾素来要强的一个人,这会儿却说不出话来了,哽咽着没头没脑的说了一通,说得我云里雾里,不知所谓,只是她语气慌乱,弄得我也跟着不安焦躁起来了。想到她不过也是一介女流,默默叹了口气,转过脸去问长吉他们。
长吉挠挠头,说道:“七哥,是这么回事——刚才从衙门里传来话,说西大街的药铺孙家的大掌柜孙富被人勒死了,他守着的那间药铺里几味珍贵的药材也被人给搬空了,里面收着的一点黄金钱财也没了。本来是没查出什么的,偏生有人说看见我们大师哥从那里出来,手里还提着几包药。官府的那些人你也知道,一旦有了些证据,不管真假,就拿了人来充数,这会子已经收监了。”
他说得不轻不重的,可我听了,却十分的胆战心惊。
我们这些河下人家,平生最惹不起的,就是那些有些权势的人家,那些人抬起脚来碾一碾,就能把我们这些人一起碾成粉末,更何况官府从来只管抓人、审人,至于抓的是不是真凶,向来都是不在乎的。
香鸾一听,哇的又哭了出来,边哭边摇头:“我不明白,汉良他好好的去西大街的药铺做什么?还有,到底是谁瞧见了,要这样坑害他?”
她说也是白说,不管师哥去没去过西大街的孙家药铺,眼下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两腿发软,可到底站了起来,青着一张脸说道:“事已至此,只有先拿出银两去打点,别让师哥在里头受苦。我去筹钱,去衙门探一探师哥,好叫他放心。好歹,都是要保他出来的!”
香鸾掀了被子就要下床,一面跟我说:“七弟,我同你一起去!”
我使了个眼色,月生和兰英会意,一边一个拉住了香鸾,都劝道:“姐,这会你去也没用,衙门那地方凶气重,扰了你的胎气可怎么好?让老七去罢!”
说来,我自然心疼有了身孕的香鸾,可私心,却有些庆幸——为的是我能为师哥他做上这一点微薄的事情。
提了礼盒彩缎,又备了一些礼金,便往衙门去了。
说实在的,我对衙门官差很有些抵触,当年年少的时候,亦与当时的衙内徐录有过纠葛,当时我年少轻狂,言语上对他多有得罪,还是师哥为我出面,向他赔了礼道了歉,做尽了俯就的姿态,才把事情压了下去。
如今徐录已是此地的太守,而我仍旧是个卑微的琴师,可见风云世事,并不是每一样都会变的。
抑或是我也变了,变得更加低微不堪,变得要向旧时的仇人低头做小了。
或者,我该庆幸,若不是徐录升了官,大约已经懒怠管这种芝麻大的小事了,今时今刻,我还得去求他。
胡思乱想了一路,不过是期望略略的宽一宽我这晃晃不知所措的内心罢了。
时过境迁,只不过衙门仍旧是个有钱办事,没钱走人的地方,我把带的礼物一层一层递上了,好容易要见到师哥的面了,正想着如何说,才能叫他宽心的同时,亦是晓得,我便是拼命全力,也是要把他捞出来的。
忽然又尴尬起来。
自那日之后,我与他,就再没有见过面说过话,如今再见,竟然是在衙门的监牢内。如此想来,真是叫人心酸。
守狱的老大哥朝我走来。
我疑惑起来,他得了我的银子,为何还独自前来?我的师哥呢?
老大哥把嘴里的花生皮啐了出来,对我说道:“走吧!”
我怔了怔,赔笑:“老哥,这是要去哪儿?不是说带我瞧瞧我的师哥么?”
他不耐烦起来:“哪来那么多问题?你倒是走不走?”
纵然不满意他对我的态度,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遂起身匆匆拽了一拽衣角,便扯出笑容来,说道:“那就请老哥带路吧!”
他领着我绕七绕八,绕得我头都晕了,却绕出了监牢的地界,来到一片空旷处。他说道:“太守大人正在屋里等你呢,快进去吧!”
我苦笑一下,果然该来的躲不过去。
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厢房的门。
徐录正在屋内摸骨牌,见我走进来,将手中的骨牌一推,顿时呼啦啦的一排全倒了。
他望着我,忽然笑了起来。
说起来也不过是三四年未见,他现在也不过是三十多岁的模样,笑起来却越发的狡猾奸诈了。
我瘆了一瘆。
“徐太守。”欠一欠身,把礼做了周到,再把手中提溜的礼盒放在他的面前,低头说道,“大人,沁芳楼承蒙您照顾有年,为此,每逢好日子,沁芳楼都有孝敬。近来,我们行院里的香鸾姑娘要出嫁了,这是孝敬您的一点小玩意,不成敬意,还请您笑纳。”
徐录以手轻叩了礼盒两下,轻笑起来:“哦?出嫁?嫁谁?”
我仍低着头:“大人您认识的,是小人的师哥,汉良。”
“汉良么,我自然是记得的。当年,他也是个有礼有数,知道进退的人。”徐录的话使我心里一喜,随即又听他说道,“只是近几年怎么变得不本分起来了?——莫说这里是金陵城了,就是寻常的小地方,杀人越货也是偿命的重罪了,他还怎么娶那个香鸾?”
我的心凉了一片,膝盖一软,往地上跪了,说道:“大人明鉴,您也说了,他是个知道进退的人,万万做不出这种违法的恶事。还请您亲自为他昭雪申冤,小人感激不尽!”
说着,就要磕头。
却被他一把托住,抬了下巴,缓缓将我的脸扳了起来,端详良久,笑道:“还记得当年我向你示好,却被你明赞暗讽的给抢白了一顿,弄得我那段日子在秦淮一水颜面尽失,扫尽了风流名声。那时候你趾高气昂的,怎么,如今到来求我了?”
我低垂着眼脸,不能看他,脸上亦是冰凉惨淡。
“那时候是仙栖不识抬举,惹恼了大人。”我轻轻说道,“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当年我师哥的份上,别同小人计较了。有道是往事如烟,请您往前看罢!”
他拿大拇指沙沙的摩挲我的脸颊,刮得我脸上一阵疼痛。
“要是当年你像现在这般的乖巧可人,那该多好?”徐录佯叹一声,装作黯然说道,“当年我不过爱慕你,却被你冷嘲热讽。仙栖,告诉我一句话,你这法眼里,装得下谁?”
我将眼眸转向他的脸。
徐录却一把将我的眼睛遮住,说道:“你知道么,事情刚过去的两年里,我夜夜梦见你,醒来的时候,床单被褥都是湿的,对谁都没有心思。如今纵然妻妾成群,到底心里像扎了一根刺,拔也拔不出。你说罢,怎么办?”
我恍若得了疟疾一般的抖了起来。
他缓缓松了手,只冷冷的看着我。
其实,求他也好,求乔五也好,不过都是一样的下场。我恨乔五,为他如此欺侮我,所以咽不下那口气。可我与徐录的仇,三年前已经了结了,如今师哥在大牢中,即将面临死刑,我又如何再能矫情?
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在他的逼视下,缓缓解开了自己外衣上的第一个扣子。
徐录看得津津有味,还知道再说一句:“仙栖,磨磨蹭蹭的,是在欲拒还迎么?”
我解扣子的手顿了一顿,把眼一闭,把心一横,猛力将外衣一扯,瞬间把外衣从身上拽了下来。
他仍在一旁凉凉说道:“还有好几层呢,难不成要我为你脱?”
纵然是如此卑微不堪的求他,也不想再听他的嘲弄,遂如法炮制,将身上的衣服悉数扯了下来。
当里衣脱离我身上的那一刻时,严厉的冬日冷风猛然刮在了我的身上,如同刀割一般的疼。
徐录眯起眼来,伸手在我身上摸了两把。
他的手很冷,蹭在我尚有余温的身体上,冰得我一个寒噤,又是一个。
“触手生玉一般,仙栖,你确实有魅惑人的本钱。”他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我赤/裸着周身,在这白日之中,任他打量玩赏,心里实在不甘,只输在无能为力上。
徐录站了起来。
他亵玩着我的一只手在我胸膛上停顿片刻,忽然将我使劲一推。猝不及防间,被他狠狠推在了地上。
徐录在我头顶上冷笑起来,讽刺道:“林仙栖,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不过生了一副婊/子的身子罢了!你不本本分分的把爷们伺候好,已经是极大的罪过了,当初还敢讥讽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他怒哼一声,想起当年的事仍是愤愤不平。
我坐在地上,静静的等他余威散去。
徐录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平静下来。可见,并不是官做得越大,心胸越宽大的。
“实话同你说罢,你的事如今不归我管了。谁叫你得罪了乔家呢?”他执起一张骨牌瞧了瞧,说道,“看在今日你赤诚见我的诚心,给你直条明路——你现在求谁都不好使,还是在正主身上多下点功夫罢!”
他把放在桌上的礼盒往我身上一扔,说道:“如今我可不敢收你的东西,你还是从哪儿拿来,就带回哪里去吧!”
说完,把门一开,走了出去。
我将散落一地的衣服捡了起来,胡乱裹在身上,半天,寂寂的屋内,还听得见自己上牙磕下牙的声音。
第31章 绝处逢生
徐录不肯帮我,抑或是帮不了我,无论如何,走衙门的这条路,眼下是堵死了。
香鸾拿着礼品和冬衣吃食,去监狱里看过师哥。据说师哥因为抵死不招认,被打得很惨,身上添了不少伤,神情也憔悴了许多,只是坚持和香鸾说自己没有杀人越货。香鸾去过之后,成天的抹泪,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去看过他。
我心里难受,我心疼他,但我更加过意不去。
这几天求告无门,晚上我躺在床上,总是胡思乱想,倘若没有乔五那厮,是不是师哥肯定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也是一样呢?又或者是我从一开始就乖乖顺从了他,也都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答案总是肯定的。
前者让我更加厌恶乔五,后者让我厌恶自己。
责备自己的想法,一旦在脑海里生根,紧接着就会发芽,越长越粗壮,越来越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使我痛苦和煎熬。我无颜面对师哥,也无颜面对香鸾。
接连失败了几次之后,我想不出还能再求谁。乔家在金陵的势力极大,能压制住乔五的人也寥寥无几。福禄曾经跟我说,乔五上头的老子还在,他惧怕他老子的威严,可惜老头子去京城高就了,远水救不了近火,着实无奈。
我无话可说,这些都是命,还能说什么呢?
这天有雨,我坐在屋子里扒拉着到底还有几个人能试着求一求,想着无论如何,哪怕求个主事的人,暗度陈仓的将师哥捞出来,无论付出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尽管我已经一无所有。
正愁苦,却看见长秀推门走了进来。
我已经好久没有瞧见他了,也不知道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只是看见他脸色也不大好,心里暗自揣度着,他是不是也在为师哥的事情发愁。
长秀端了一把椅子,径自在我身边坐下,开口说道:“七师哥,大师哥的事情有没有眉目了?”
果不其然。
我摇了摇头,一时更加厌恶自己。
“我就知道。”长秀轻哼了一声,顺手抓起桌上的纸,上面是我刚刚随手写的人名,都是当地颇有威望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