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人上去了,流羽安静地架起马车,整个过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往日再不济也会说上一两句,大概是觉得有些奇怪,过会儿里头就传来温和的声音:“流羽,今日发生什么事了?”
流羽张了张嘴,他鲜少犹豫什么,这会儿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没有。”
沈止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尾音上扬,带着点鼻音,显然是不太相信,但也不想逼流羽说出来。
沈止如此通情达理,倒更让流羽不安。他往远处看了一眼,终究还是咽下了话,闷不作声地赶着马车。
回了府,沈唯风还没回来,沈止换了衣服,在书房里待了会儿,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干脆搬了炉子到屋门前,坐在屋门前煮茶。
流羽看了看他的背影,回身找了件大氅披到他身上。
沈止顿了顿,回过头,乍然笑开,眉眼弯弯,像是天边新月,温柔又好看,看得人心里发痒。他勾着唇角轻声道:“多谢。”
这人笑起来时格外吸引人,偏生他自己不知道,流羽失神片刻,正想退下去,沈止忽地指了指旁边的软垫子,含笑道:“陪我坐会儿吧。”
流羽默然片刻,看着他的笑容,竟然生不出拒绝的心思,默默坐下。
沈止看着院子里,不自觉地发了会儿呆,才开口问:“流羽,你今年多大了?”
流羽愣了愣,思索片刻,道:“应该是……十八。”
沈止道:“若是以后……”顿了顿,他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抱歉。”
安静了片刻,沈止提起内里的水已经沸腾的小壶,娴熟地泡了茶,推了一杯到流羽身前,思索了一下,问道:“除了飞卿,你还有亲人吗?”
流羽的眸色浅浅的,却像是没有光能投射进入,静默到有些死寂。他紧绷着后背,没有回答,有些拘谨地抬起茶杯,烫得手一颤,却没放下。
沈止啼笑皆非,连忙让他放下,掰开他的手看了看手上的红印子,思索一瞬,转身到院子里抓了把雪,笑眯眯地递给流羽。
这点程度的灼烫实在不算什么,胜似没有,流羽本想说不用,看着伸到面前那只雪白修长的手,只觉肌理细腻,比雪还好看。
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手心的灼烫像是一瞬间放大了无数倍,痛得不能忍受,流羽接过那团雪,低声道了谢。
沈止却没坐下,他在走廊上来回走了会儿,看着檐上的一排冰钩,忽然不知跑到哪儿去找了根长竹竿,伸到冰钩旁,有些孩子气地从走廊一侧轻快地走到另一边。所过之处,冰钩粉身碎骨,纷纷落下,一片清脆的声音。
流羽向来没有情绪的淡色眸子里有了点笑意,又极快地消失。
沈止也只是心血来潮,把一排冰钩子全部收割竿下,又觉得有点累了,方才坐在屋前吹吹风吹散的睡意又回来了,困得厉害。
他扔了竹竿,靠着柱子,盯着远方,有些失神。
一年了啊。
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他正神游天外,忽然听到流羽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语,怕谁听到:“……没有了。”
沈止一愣,回头去看流羽。
流羽正握着那团雪,融化得满手都是水,他却不在意,低着头:“……闹饥荒,爹娘把最后一口粮留给了我和飞卿。”
沈止收起了不正经的笑意,坐下来静静看着流羽。
流羽继续道:“大伯,把我们换给了一家人,易子而食这种事,我和飞卿也听说过。”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也不在意沈止听不听得明白:“他们要先动我……飞卿为了保护我,背上被捅了一刀,他像疯了一样,把那家人全部杀了,然后带着我逃出了那儿。飞卿流着血,冬天,很冷,他快死了,然后……我们碰到了皇后娘娘和殿下。”
沈止默然,仔细一看流羽的脸,还有些许稚嫩。他心里发涩,头一次觉得说话是无用的。
安静了片刻,流羽试探着碰了碰那杯茶,抬起来喝了,起身冲沈止弯了弯腰,准备回到自己的位置。
沈止心里堵得慌,还是在他离开前道了声:“抱歉。”
流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揖手退下。
沈止盯了会儿茶杯,看着里头沉沉浮浮的茶叶,半晌,靠到门边,微微阖眼。
一年的经历转了一圈,不疾不徐地过着还不觉有什么,仔细一回想,却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睡意再次袭来,半睡半醒间,沈止像是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走到了他身前。他陷在困意的泥潭里,是身体上的毛病,怎么也睁不开眼,只觉有人将他小心抱了起来。
他有些慌乱地捏紧了那人的衣袖,低声咕哝出声:“你怎么还不回来……”
那人将他放到床上,就想扯回自己的袖子。
沈止意识不清,反而捏得更紧,声音放得软软的,有点撒娇似的鼻音:“姜珩……”
那人顿了顿,扯袖子的动作更大了。
沈止仅剩的一缕意识让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袖子不放手。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沈止如愿捏着那片衣袖睡着了。
沈止再醒来时有点头疼。
吹风吹的,不能和沈尚书说,否则又要挨骂。
他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自己手里捏着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小片布,像是从衣物上撕下来的。
心里有一个不太好的揣测,沈止清清嗓子,坐起来唤了声:“流羽。”
流羽就守在门外,闻声推门而入,身上衣物完完整整,没见哪儿有破损。
沈止轻咦一声。
怪了。
疑惑一直到第二日去上衙时也没消,沈止觉着这事有点怪。
若是他不小心把流羽当成了姜珩,扯下来块布,流羽也不至于特地换身一模一样的衣服来。
还能有谁?
琢磨来琢磨去,到底没一个准确的猜测。沈止叹了口气,整整衣袍,走进了户部办公的地儿。
恰好有个主事也来了,看见他,笑着打招呼:“沈侍郎,这么早?”
沈止微微笑着回了礼。
去岁春闱过后,他有幸在殿试中了探花,进了翰林院没多久,就被提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
户部经历了一场大清洗,剩下的人稀稀落落的,看着实在寒酸。只是户部太过重要,补进来的都是些有资历的官员,其他进士都无缘进入,不像沈止,直接就变成了户部的第二把手。
当然所有人都觉得他能替上来是因为沈大尚书,私下里议论纷纷,觉得沈家荣宠太过。
这位主事是户部偷偷嚼舌根最厉害的,有两次都不幸被沈止撞见。考虑到对方说的虽然夸张,但也有几分在理,便照顾了大家的面子,当没听到。
反正他也不在意外人是怎么说的,况且他能补上来,确实也有沈大尚书的功劳。不过沈尚书倒是没徇私,也没向皇帝进谏,全是陛下决定的。
沈止自觉没有经世之才,还未大放光芒,陛下把他提上来,十有八九是因为他爹是沈唯风。
他心中倒也没多少不安,出身本就是一项优势,他若真想帮姜珩,以后要做的事多了去了,何况这种事。
户部掌管户籍财经,事务繁忙,沈止一忙起来,也没心思再想些有的没的,等忙完一日,他已经有些头昏脑胀,恹恹地安置好文书,像往常一样一脸要死不活地离开。
流羽一如既往等着,见沈止来了,弯了弯腰,请他上了马车。
沈止穿着身绯红的常服,映得脸色红润,朝流羽笑了笑,忽然像是自言自语般道:“姜珩好久没消息了。”
流羽握着缰绳的手蓦地一紧,过了会儿,才放缓呼吸,保持着平时的语气:“殿下应该在忙于战事,沈公子请安心。”
沈止撑着下颔,没吱声。
他心中有些惶恐不安。
事实上从半个月前,他就经常梦到姜珩中箭摔下马的场景,每每惊醒,都觉得像是真的发生了这事般,焦虑在心底积淀着,他都有点怀疑自己会不会压抑不住,像以前那般不管不顾地单枪匹马冲去找姜珩。
可是又没听到什么消息。
沈止越想越心慌,回府后寻了沈唯风,皱着眉问道:“爹,南边……真的没什么消息传来吗?”
沈唯风的头发像是又白了些,冷淡道:“没有。”
沈止眯了眯眼:“您没骗儿子?”
沈唯风板着脸抬头看他:“骗你干什么,等那小子战死了我会告诉你。”
沈止:“……”
沈止道:“那您还是别有什么消息了。”
他有些郁闷地回了书房,看了会儿书,又有些迷迷蒙蒙的睡意袭上来。
又梦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战场。
千军万马在激烈地交战,狡诈的南蛮子使着古怪的武器,沈止一眼就看到了浑身浴血的姜珩。他眼前一亮,还来不及惊喜,忽然就见一支箭咻地飞去,劲道极大,瞬间没入了姜珩的胸膛。
他见到姜珩咳着血跌到地上。
无数铁骑毫不留情地碾过他的身体。
恐怖的一幕看起来无比真实,沈止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浑身发冷,一个激灵,猛地醒来,一下子直起身子。
正要给他披上大氅的流羽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见沈止不动了,才把大氅披到他身上。
沈止却还在微微发抖,像是冷极了。
流羽有点担心了:“沈公子?”
沈止没有回头,开口的声音艰涩:“流羽,我梦到姜珩中箭……”
流羽坚定地道:“不会。”
沈止默然片刻,回头看他,脸色苍白:“……当真?”
流羽直视着他,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沈止,肯定地道:“当真。”
第46章
也不知是不是心念太多,没过两日沈止便收到了姜珩的信。
如同往日一般,三言两语交代近况,很简明。沈止拿着信纸,仔细看了那寥寥几字许久。
是姜珩的笔迹。
他心想着,有些出神,直至外头传来有雪滑落到底的扑哧声,才猝然回神。
将这封信小心收好,沈止又开始了以往办公的生活。户部元气大伤,恢复了一年,总算能喘气了,沈止笑脸迎人,能力也不错,在其中混得如鱼得水。
虽然背后依旧有人说三道四,但只要不在明面上说,大家笑笑也就心照不宣的过去了。
二月中旬时,天气终于晴了,没完没了下了一冬的雪渐渐消融。虽说“瑞雪兆丰年”,但这雪也太过了头了点。
沈止心有不安。
果然隔两日就出事了。
怀庆府一带坚冰阻河道,河水上涨,在夜里忽然决堤。冰冷的河水淹了附近几个村镇,死伤不知几何,怀庆府知府本欲开仓放粮,救助百姓,却被三司布政使阻止了。
理由是未向朝廷上报,不得开启粮仓。怀庆知府讥讽“莫不是要等到米粮都霉了,才能轮到百姓”,不知哪儿触犯了那位布政使,推了这位新官上任的知府一把,后者不慎摔下了石阶,便一直躺着醒不过来了。
那布政使心惊胆战,压下了消息不敢上报朝廷,受灾的百姓一直得不到赈灾,又病又饿,差点又揭竿而起。
沈止得知这个消息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狗官年年有,一代胜一代。和贪官一样,杀也杀不完。
圣上连夜召了户部和工部的几个主要大臣,压着脾气没骂人,商讨一番,光荣大任落到了沈止身上。
其他人都有些愕然,面面相觑后,还是没敢说话。
陛下近来脾气愈发不好了,不久前一个大臣当朝顶撞,直接被拖下去廷杖一百,皮糙肉厚的武官差点被打成残废。
沈止眯了眯眼,领了命,后日出发。
随行的是五军都督府的人,沈止纠结了一阵,总觉得此行堪忧。
隔日沈止不用去上衙,专心准备东西出发即可,赈灾一事若是耽搁,恐怕几个月都回不来。
好在陛下怒得不行,先派人把那个布政使抓回京城了,不然到地儿了还得应付应付。
沈止还是去了户部一趟,交代了自己最近的文书,本想直接回府,路过那个小酒馆的巷子时,还是没忍住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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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在这个酒馆里不太欢快地见了一面,沈止就再未见过卫适之。也不知后者是不是在故意躲他,刻意避免着见面。
一年没见,卫适之看着倒是沉稳了许多。沈止扫了他一眼,在离开酒馆和坐下来当没看见他的选择中犹疑片刻,还是走到了角落,一撩下摆坐下了。
掌柜的认识沈止,笑了笑,不用他说,就去里间准备东西。沈止背对着卫适之,安安静静地坐着,总觉得背后有一道不可忽视的灼热视线,要把他的衣服盯穿似的。
沈止心道,卫兄,你可别冲动。
然后卫适之就坐到了他对面。
沈止面上带着浅淡笑意,垂眸研究着桌上的花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卫适之沉着脸盯着他,见他一脸闲适似无所觉的模样,心中的火气还是憋不住,开口道:“沈静鹤。”
沈止这才抬头看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卫佥事,不知有何要事?”
卫适之前不久才升了官,听到沈止这生疏的称呼,咬牙道:“沈静鹤,你一定要摆着这张笑脸阴阳怪气的?”
沈止看着他,眸子一如既往的温柔剔透,却没什么笑意,闻言扬了扬眉,干脆就敛了笑,淡淡道:“莫非卫佥事觉得,在下同你很熟?”
除了在国子监里一段不太愉快的同窗之情,沈止想不出两人其他的交情,更不明白卫适之是看上他哪儿了。
以前卫适之帮忙几次,沈止有心回报,看着卫适之的态度却不怎么敢动作。
这人连眼神都不会掩饰,看人即是赤裸裸的感情,爱憎分明是挺好,沈止欣赏他这一点,却也有些无奈。
看沈止这么“听话”,卫适之差点气笑了,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想了那么久,我也算想明白了。”
“唔?”沈止心中隐隐觉得不太好。
卫适之盯着他,正要说话,掌柜出来了。
掌柜的把温好的酒放桌上,还搭了几碟下酒菜。
他只能咽回话,看沈止眉眼弯弯地冲那掌柜笑着道谢,态度温和,这么温柔的一面,从来没对他展现过。
沈止不太想搭理卫适之,自顾自倒了杯酒,还没沾唇,就听到卫适之继续说话了:“我想明白了,你长得不错……挺好看的,虽然总是虚情假意,不过性子也还好,我栽在你身上不算吃亏。”
沈止顿了顿,把酒喝了,便不再多喝,原本手足有些冰凉,现下也渐渐回了暖。他暼了眼卫适之,思考了一下,笑意凉凉的:“那我还得多谢你了?”
卫适之没说话,他忽然倾下身子,一把擎住沈止的下颔,想尝尝觊觎已久的唇。
沈止心中暗骂一声,卫适之这莽夫掐得他下颔都要脱臼了,痛得厉害,他也不客气了,随手抄起酒壶,一把往他嘴里塞去,矮桌下的腿也往卫适之狠狠踹去。
没料到沈止反应这么快,卫适之的腿被踹得剧痛,下意识地张开了嘴,迎来的就是一大股温热的酒液,差点呛到。沈止顺势挣脱他的钳制,在他胸前击了一掌,他晃了晃,歪斜着坐回了位置。
轻微的声响引来掌柜的注意,沈止回头朝他一笑:“没事,请我这位同僚喝喝酒。”
卫适之咳嗽几声,脸呛得通红,抬袖擦了擦嘴,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
沈止懒得管他,吃了几口小菜,就听卫适之道:“我就说,平日里要死不活的,非得逼一逼你才有那股野劲儿。”
沈止面无表情,抬头看他:“在下倒是不知道,家风严谨的卫佥事竟然喜欢强迫人。”
不是恶心他这调调么,那就多恶心会儿吧。
卫适之舔舔唇,道:“不是没亲上吗。什么青楼女子都可以碰你,我还不可以了?”
沈止含笑道:“卫佥事把自己同青楼女子相比,也太贬低自己身份了。”
静默片刻,卫适之轻嗤一声,垂下眼睛不看沈止了,过了会儿,才道:“什么青楼女子,你骗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