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转告大哥,我会多加小心。”陆追拍拍他的肩膀,“此行辛苦大家了。”
林威摇头:“大当家还吩咐过,若是二当家不肯回去,那我们也不必回去,多个人还能多个照应。”
陆追叹气:“这是我的私事,何苦要连累你们。”
“上了朝暮崖,便都是兄弟,何来连累。”林威道,“二当家打算何时出发?”
“阿六呢?”陆追问。
话音刚落,便从墙头轰然跳下来一个人。
林威赶紧躲开。
金环壮汉伸开双臂,兴高采烈直直冲来。
陆追拔剑出鞘,抵住他的胸口。
阿六笑容僵在脸上,哀怨道:“爹。”
陆追道:“坐下。”
阿六道:“那姓萧的住在城中文涛客栈,距离这里三条街。”
陆追点头:“做得不错。”
“你居然能从他手中脱身。”林威递过来一杯热茶,“长本事了。”
“那是,我就按照咱爹在信里教的,”阿六兴高采烈,“先是——”
“打住打住!”林威牙疼,“你爹,不是咱爹。”
陆追慢条斯理喝茶。
“你同我一样,反正也没爹,认一个又怎么了。”阿六亲热帮陆追沏茶,“对吧,爹。”
林威:“……”
这金环壮汉先前是苍茫山中一伙土匪,后来不知死活想抢朝暮崖做山寨,被陆追带人挡在了山门口。见对方居然是个白面书生,难免嚣张狂笑,口出狂言道:“若你能挡得了爷爷,爷爷便认你做亲爹!”
然后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当真多了个爹。
……
羽流觞是个好名字,然而看着他胡子拉碴的大脸,铜铃一般的牛眼,陆追实在说不出口如此斯文的三个字,于是一直叫他阿六。
“迷药根本就没有用到。”阿六将金环大刀放在桌上,道,“我是被那姓萧的赶跑的。”
林威道:“你现在知道,自己平日里有多烦人了吧?”
阿六闻言怒告状:“爹!你看他!”
陆追揉揉太阳穴,道:“接着说。”
“我就按照信里教的。”阿六道,“一直缠着他说要找爹,乱七八糟鬼扯了一大堆,他就将我赶走了。”
“一路可有人跟着?”陆追问。
“没有。”阿六道,“我在文涛客栈门口蹲了许久,后来又去后门蹲了一会,还在城里翻了十几户人家假意找人,身后都无人尾随,才过来的。”
林威点头:“不错,这回倒是机灵。”
“我们下一步要去哪里?”阿六问。
陆追道:“洄霜城。”
阿六干脆道:“这是哪里,不知道。”
陆追笑笑,替他添了一杯热茶:“是个江南小城,不过你不能同我们一道去。”
阿六纳闷:“那我要同谁一起去?”
陆追冲他勾勾手指。
阿六兴致勃勃凑近。
……
翌日清晨,文涛客栈。
萧澜刚一出门,便见对面台阶上正坐着一个人,环抱一把金丝大环刀,双目如铃。
阿六道:“我要我爹!”
萧澜视若无睹,面无表情离开。
阿六紧随在后头。知道此人功夫好,自己不是对手,便很识趣地让出约莫一丈距离,也不再絮叨,就只跟着,像是铁了心要找爹。
萧澜也无心与他多做纠缠,这定海城人生地不熟,百姓又乱又杂,每日里都有商船离港入港,想找一个人着实不容易,只能碰运气。
而事实证明,这回他的运气并不算好。
三日后的傍晚,萧澜坐在海边小摊上,独自喝酒。
阿六恍然道:“原来你当真没有将那姓陆的藏起来。”
萧澜瞥他一眼,道:“这都能被你看出来,佩服。”
阿六谦虚道:“过奖过奖。”
萧澜问:“你还打算找你爹吗?”
阿六道:“当然。”
“他是在哪里丢的,你就去哪里找吧。”萧澜斟满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别再跟着我,也别再找那姓陆的了,他与你爹的失踪无关。”
“我为何要相信你。”阿六嘀咕。
萧澜放下银子,起身登上了一艘快要开的客船。
阿六赶紧跟了上去。
萧澜:“……”
“两位客人。”船上的伙计为难道,“可不巧,我们只有一处船舱了。”
萧澜淡淡道:“我不认识他。”
阿六道:“认识的。”
萧澜从伙计手中接过钥匙,弯腰进了舱里。
阿六道:“我可以打地铺。”
萧澜“哐当”一声甩上门。
阿六摸了摸险些被砸扁的鼻子,转身问伙计:“这船是开向哪里的?”
伙计答:“洄霜城。”
阿六粗声粗气道:“还有客房吗?”
伙计看着他凶神恶煞的脸,以及手里明晃晃的金丝刀,刚忙点头:“有有有,上房!”
☆、第五章 洄霜城
一个侏儒
这船上有个郎州来的土财主,名叫牛大顶,这回是打算前往洄霜城给亲娘舅做寿。旅途烦闷,他特意雇了个说书先生,一路跟着说故事,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越听便越对武林心生期盼,也就越渴望能结识几个江湖人士。
“牛老爷。”船伙计脸上堆着笑,“有位大侠上船晚了,没有客房住,不知道你这里还能不能——”
“能能能!”牛大顶一听到“大侠”二字,连眼珠子都在放光,穿上鞋便往外走,“不知那位大侠人在何处?”
“就是这位。”小二赶紧伸手指给他。
牛大顶顺着看过去,就见一人正扛着金丝大环刀站在船头,身高七尺威风凛凛,身后霞光万丈,宛若天降奇兵。顿时喜极而泣,来了如此一尊大神,莫说是一处上房,即便是十处八处,那也是有的。
于是还没等阿六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已被一群人笑容满面前呼后拥请进了一间客房里。桌上摆着八宝珍果,床上堆满锦绣绸缎,还挂着纱幔,一闻一股香。
“大侠可还满意?”牛大顶充满期盼地问。
阿六坐在豪华大床上,伸手一拍他的肩膀:“这位兄台,你很仗义嘛!”比起方才那最后一处灰扑扑的船舱,可当真是天上地下。
牛大顶嘿嘿干笑,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江湖中的一份子,连脊背都更加挺直了几分。
舱底,萧澜躺在硬板床上,闭目养神。
屋门被推开一半,有脚步声轻轻传来,却看不到人影。只有将视线往下挪几分,方才会对上一双眼睛——一双和瘦小身形极不相符的,透着沧桑与诡异的眼睛。
是个侏儒。
“你怎么来了。”萧澜语调波澜不惊。
侏儒道:“姑姑让我来保护少主人。”
“保护我?”萧澜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侏儒又问:“少主人要抓的那人呢?”
萧澜答:“跑了。”
侏儒皱眉:“跑了?”
“无妨。”萧澜闭上眼睛,“到了洄霜城,再找也不迟。”
侏儒迟疑:“可少主人何以断定,他就一定会去洄霜城?”
萧澜没有再回答他。
见他心情不悦,侏儒也识趣未再多问,又从门里溜了出去。
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萧澜松开方才一直紧握着的拳头,眉宇间一片暗沉。
一个月后,洄霜城。
“二当家。”林威从外头回来,手中拎着酒与肉,还有一个小竹篮装着的糕饼,酥皮上点着红艳艳的寿桃与松涛,说是城中有个富户老爷过寿,只要路过府宅的百姓,家丁都会送一篮寿饼。
陆追道:“有没有阿六的下落?”
“城中并无他留下的记号。”林威道,“许是还没到。”
陆追点点头,伸了个懒腰从软榻上爬起来,打算洗手吃糕饼。
“可也有些奇怪。”林威又道,“阿六是走水路,按理来说应当要比我们快才是,为何到现在都没消息?”
陆追问:“你担心萧澜会对他不利?”
林威迟疑了一下,点头。
陆追随手拿起一块糕饼,又问:“这么多年,你可曾想过要将阿六丢下朝暮崖?”
林威想都不用想:“经常。”平日里闹腾起来那叫一个烦啊……脑仁子直疼。不单想过要丢,甚至还想过要先堵住嘴再丢,否则将来变成了鬼,估摸着还要站在自己床头继续念叨,那谁能受得了。
陆追笑道:“可这么多年,你也没丢不是,反而被他使唤来使唤去。所以说,有些人天生就是命好,嫉妒不来。”
……
洄霜城中要做寿的老爷姓李,有个在郎州的外甥,叫牛大顶,据说家有良田千顷,很富贵。
可眼瞅着再过三天就是寿宴了,这门富贵亲戚却连人影都不见一个。派出家丁日日在城门口伸长脖子等,也不见有马车驶来,于是心里难免担忧,千万别是路上出了乱子。
李老夫人唉声叹气,早就叮嘱过一路莫要招摇,要低调。穿着绫罗绸缎,腆个大肚子,随行再带十几个黄灿灿的金丝楠木箱,劫匪不抢他还抢谁。
“阿嚏!”牛大顶被念叨得打了个喷嚏,笑容满面对阿六道,“贤弟你看,这就是洄霜城。”
阿六肩上扛着大刀,叉开双腿站在城门前,周围拥着一圈家丁,气派非凡,威风凛凛。
萧澜:“……”
“走!”阿六单手搂住他的肩膀,豪爽道,“我们进城!”
萧澜揉揉太阳穴,被他拖得踉踉跄跄,也是很不能理解,为何一趟船坐下来,此人不仅能混到上房,居然还能混到一个土财主做大哥。
阿六大摇大摆进了城,觉得爹对自己当真是好。安排的这趟差事不仅顿顿有酒有肉,还有绸缎衣裳穿。到了李府更是眼花缭乱,看到客房鎏金的摆件都想偷,摸了能有大半天,最后还是恋恋不舍放了回去,内心充满遗憾。
后半夜,城里下了一场细细的雨雪。
阿六跳下院墙,在门边喜气洋洋压低嗓子:“爹!”
林威拉开门,打着呵欠道:“儿啊,你爹在对面。”
“……”阿六不满,“为何居然是你住主房!”
“因为这边更安静。”陆追披着衣服走下台阶,“怎么这么晚才进城?”
“来来,爹咱进屋说。”阿六推着他的肩膀,“外头冷。”
“看你这眉飞色舞的模样,八成是有好事?”林威也跟了过去。
阿六抱着热茶,颇为洋洋自得,将途中经历大致说了一遍。牛大顶一行人这回是从延河码头下的船,若换做平常,他定然是会走官道的,但这回既然有了武林大侠随行,自然就怎么嚣张怎么来,走山路不算,还要走偏僻的小道,深山野岭枯树烂草,不出土匪都对不起那破破烂烂的山寨与坟堆。
“所以这一路,就都是你在替他打山贼?”陆追问。
阿六点头:“可不是,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才会耽搁到现在进城。”
“你能做出这种事,不稀奇。”林威拍拍他的肩膀,“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萧澜居然会愿意一直跟着?这可不像是他的性子。”
“这就不知道了。”阿六挠挠头,“我自己也在纳闷。”
“派人去查查这城里李员外的底。”陆追吩咐,“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是。”林威点头。
“至于你,”陆追看着阿六,“继续去跟着萧澜,若是这几日有女人找他,哪怕只是在街上问个路,也务必告诉我。”
“放心。”阿六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明日李员外过寿,李府里头应当很乱。”林威道,“可要我溜进去看看?”
陆追点头:“好。”
翌日清晨,天还没大亮,满城便已经响起了鞭炮声,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停,青烟将冬日清冽雾气也染上了一层硫磺味。
李府里头人山人海,前厅里挤得几乎要迈不动步子,收到的贺礼塞满了整整三处仓库,外头还在源源不断往里送。阿六蹲在房顶上,道:“乖乖,这么多银子啊。”
“怎么,想抢?”萧澜问。
“你才想抢。”阿六咽了口唾沫,将视线从那黄白之物上挪开,“我爹说了,要当个好人。”
萧澜道:“你这爹听起来还真是不错。”
阿六立刻警觉:“不错也不能给你。”那是我爹。
萧澜:“……”
“你打算去哪里找姓陆的?”阿六又问。
萧澜摇头:“我早就说了,你爹的失踪与那姓陆的无关,找到他也没用。”
“那我也要当面问了才知。”阿六道,“否则不安心。”
萧澜向后躺在屋顶上,看着流云出神。
“说啊,你打算去哪里找姓陆的?”阿六又问了一遍,像是不听到回答便不会罢休。
萧澜却道:“我找他作甚。”
阿六纳闷:“啊?”
萧澜闭上眼睛:“若是再说一句话,我便宰了你。”
“不是。”阿六强行将他摇起来,怒道,“你这人将我一路骗来洄霜城,却不帮着我去找爹?”
萧澜面无表情飞起一拳,将他从屋顶打飞。
阿六奄奄一息趴在墙角,险些吐出一口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自己打不过没关系,将来找爹报仇,也是一样的。
林威悄无声息落在屋顶,看着不远处的李家大宅。人来人往,像是三教九流都有,很难发现究竟哪里有异常。可若只是普通的老爷过寿,却又解释不了为何萧澜会愿意一路跟着牛大顶,住进这宅子里。
过了正午,天上起了风,街上百姓裹紧棉袍急匆匆往家赶。一个小孩穿成棉球,猫着腰一路跑到李府背墙处,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竟是平地跃起,飞身落到了院内。
林威摸摸下巴,也暗自跟了上去。
晚些时候,陆追皱眉:“侏儒?”
“是。”林威道,“从背墙进了李府,像是和萧澜挺熟。不过担心离得太近会被发现,所以并未听到他们究竟在聊什么。”
“侏儒啊……”陆追叹气:“看来我当真是离开江湖太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六章 废宅
什么白骨
“那个侏儒有问题吗?”林威试探着问。
“你可知那侏儒是谁?”陆追递给他一盏茶。
林威想了想,摇头:“江湖上似乎并没有这么一号人。”
“在江湖上没有名号,是因为这群侏儒平日里不会出墓。”陆追道,“现在这个在外活动的,也不知是鬼姑姑放出来监视萧澜的,还是萧澜主动带出来的,不过我猜八成是前者。”
“一群?”林威惊讶。
“伏魂岭,冥月墓。”陆追道,“教主人是个上了年岁的妇人,以轻纱遮面,终日住在暗无天日的陵墓里,无人见过她的真实样貌,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与来历,提起来时,都说是鬼姑姑。”
“她为何要收养这么多侏儒?”林威又问。
“墓道狭窄,许多地方只有孩童才能穿过。”陆追道,“也有人说那些人本不是天生侏儒,而是在幼时就被灌了药,所以长不大。”
林威有些后背发麻:“若真如此,那可真是丧尽天良了。”
“善恶有报,时候未到。”陆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冥月墓里已经脏透了,迟早会有一场天火,将那里烧个干净。”
与此同时,城中李府。
阿六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到墙角小解完,往回走时却觉得屋顶上似乎有人,抬头正好看到萧澜。
……
阿六爬着梯子上房,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你在看什么?”
萧澜道:“月亮。”
阿六抬头看了一眼,疑惑道:“天上有月亮吗?”
萧澜面无表情道:“方才有,你一来,便没了。”
阿六道:“哦。”
那真是对不住了。
“你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萧澜问。
阿六道:“我爹斯斯文文,功夫还好。”
“你娘呢?”萧澜又问。
“我没有娘。”阿六盘着腿,“不过等我爹将来成亲了,我就有娘了。”
萧澜:“……”
“你呢?”阿六用胳膊捣捣他,“你的爹娘在哪?”
“都死了。”萧澜淡淡道。
阿六问:“被人杀了?”
萧澜仰面躺在屋顶上,眼底映出墨蓝天幕,无星也无风。
阿六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于是小心翼翼站起来,想要挪下房顶。毕竟此人功夫颇高又不讲道理,万一再被揍一次,就很不值当了。
“帮我一个忙。”萧澜突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