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张同敞没有,他还记得作为一个人的良心和气节。
什么是气节?
这就是气节。
第19章
裕王府内室,李氏放下手中玉簪,左思右想,有点神思不定。
被她召来的冯保恭顺地站在跟前,静静地等她发话。
李氏虽是侧妃,却无异于掌管着裕王府上下内务,她出身寒微,祖上没有一丁点背景,却能够被裕王看中,进而成为最受宠的,除了她的美貌之外,自然还有聪明才智和玲珑心思。
这就是嘉靖和裕王这两父子最大的不同。
换了在嘉靖后宫,李氏这样的女子,十有八九是像当年曹端妃那样被赐死的下场。
这位皇帝强大,多疑,寡情,他最爱的只有他自己,连对儿子都冷冷淡淡,女人更是可以随意舍弃的,在壬寅宫变之后,他对后宫的防范甚至比对宦官还强,所以嘉靖皇帝在位数十年来,从没听说过后宫嫔妃争风吃醋的,因为大伙没那个胆子。
但裕王则不一样。他好说话,好捉摸,虽然性情软弱,可只要能讨得欢心,他就会对你言听计从,李氏母凭子贵,地位相当稳固,她虽貌美,却不恃宠而骄,所以连高拱陈以勤这些人对她也没话说。
“永亭,世子这几天总吵着要见那个赵肃,自那日之后,你也见过他几面,你觉得此人如何?”李氏终于道出自己的疑问,冯保与府中主子的关系很好,裕王和李氏都称呼他的字。
冯保笑道:“行止有度,不骄不躁。奴婢斗胆一猜,娘娘是想让他来给小世子启蒙?”
李氏点点头:“听王爷说,此人是福建乡试第一,想必有些才能,他几次来访,与王爷他们在前厅议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凑上前去,所以才想问问你。”
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无论从前程还是自己本身来说,都对朱翊钧爱若珍宝,自然也想给他最好的教育环境,可现在裕王地位未稳,行事不好张扬,高拱几人虽有大才,让他们放下正事不干,来给一个四岁小娃娃启蒙,也太说不过去。
这便想到了赵肃。
“不瞒娘娘说,王爷先前也说过这事儿,不过高师傅说,明年就是会试了,等赵少雍能拿下功名,证明他确有真材实料,再谈此事也不迟。”
李氏一想也是,便不再提起。
只不过她与冯保都低估了小孩子的记性。
与其说朱翊钧是记得赵肃,倒不如说是惦记着他买给自己吃的那些零嘴。府里做的东西再好,家花总没野花香,可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赵肃承诺要带给自己的豌豆黄,驴打滚,还有那十九根暂时“寄”在小贩那里的糖葫芦,于是才嚷嚷着要见他。
当然,小屁孩还是有几分聪明劲儿的,他不敢跟父母说他嘴馋了,只是翻来覆去说要见赵肃,裕王与李氏自然只当他和赵肃分外投缘。
如此过了几天,李氏被他闹得无法,只得让裕王将赵肃叫过来。
陈洙推开小院子的木门,就瞧见赵肃靠在藤椅上,一手拿着本《论语》,一手抓着根串了肉片的竹枝在小火炉翻来翻去,头顶的阳光穿过沙沙作响的叶子铺下斑驳树影,给秋日的北京城带来几分清爽暖意,微风轻轻带起他的衣袖发梢,端的是慵懒闲适,浮生偷欢。
“还没进门,就闻到你这肉香味了!”陈洙凑上前,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旁烤好的肉片尝了一口。
“又多一个人来分肉吃,早知道我就把门落锁了。”赵肃郁闷道,却懒得动上一动。
陈洙感叹:“少雍,你可真会过日子,备考温书也不忘开小灶,谁以后要嫁了你,就有福气了。”
赵肃哈哈大笑:“伯训兄深有感触,不如来当我媳妇儿算了!”
陈洙瞪他一眼:“莫要乱开玩笑,话说回来,你这年纪,差不多也该成亲了。”
赵肃漫不经心:“不急。”
陈洙摇头:“你不急,只怕你娘已经帮你订好亲事,只等你金榜题名,就回去拜堂了。”
赵肃把书往石桌上一放,煞有介事:“鞑靼未灭,倭寇未平,何以家为?”
陈洙刚喝进嘴的玉米羹差点喷了出来:“那你一辈子不成亲算了!”
话虽如此,心中忍不住有一丝窃喜,却为何而喜,陈洙也说不上来,只得寻思转了话题,以免对方发现自己的窘迫。
他眼角余光一扫,拿起桌上的册子,咦了一声:“这是最新一期的例文荟萃?听说昨日甫一面市就被抢购一空,你怎么买到的?”
“问陈大人借的,你若是要,便先拿去看好了。”
不要小看古人的智慧,不要以为明代就没考前参考书,在这本书面前,赵肃再一次深深感受到这一点。
所谓的例文荟萃,就是集合了嘉靖朝这几十年来所有的会试题目,包括每一届中了进士的那些人的文章,甚至还有阅卷官的点评,都被收录在里面,每三年大考前就会出版,已经成为坊间最抢手的参考资料。陈以勤素来喜欢收集这些东西,派人早早守候在书局门口,一开张就买到手,结果却便宜了赵肃。
除此之外,市面上还有其他形形色色,花样百出的考试资料,范文、例文只是最基础的,还有许多加上了批注、解释,方便考生更容易理解。
甚至有赌局早早开了盘口,赌明年的会试会从四书五经的哪一本里出题,由于三年前的会试考题是在《中庸》里取的,所以这次押《中庸》的人也达到了惊人的数目。
总而言之,江湖很热闹。
陈洙摇摇头:“《大学》里有几句话我还没琢磨透,回头再找你要吧。”
“也成。”
自从与陈洙“同居”之后,赵肃发现这对自己的学问有了突飞猛进的帮助。
别的不说,就拿四书五经里的基础知识来说,原先赵肃也背得滚熟了,但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与陈洙切磋过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做到像陈洙那样,随便拿个题目出来,就能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八股文。
自己的优势在于立论新颖,有时能够语出惊人,但陈洙的优势却在于踏踏实实,稳扎稳打,后者会更讨阅卷官的欢心,因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剑走偏锋的考生。
认识到这些不足之后,赵肃老老实实跟着陈洙寅时起,酉时睡,背书,背经义,背八股文,增强语感,把基础打好。
运气不可能永远眷顾自己,像乡试那样的情形,可一不可再,赵肃从来都没抱着侥幸的心理。
二人正说着,门突然被狠狠撞开,书童赵榕撞撞跌跌跑了进来,满头大汗,神色仓皇。
“少爷,不好了,暖少爷被抓走了!”
赵榕本是赵肃的书童,这段时间赵暖忙着铺子的事情,经常要东奔西走,赵肃便让赵榕过去跟着赵暖,顺便打打下手帮帮忙。
赵肃闻言愕然:“怎么回事?”
“俞大人被罢官,全家流放充军,今日就要启程,那俞小姐也在其中,暖少爷心里不忿,跑去大理寺门口鸣冤,结果被抓进大牢了!”
“胡闹!”赵肃拧眉。
刑部员外郎俞彻这件案子,他也略有耳闻,据说是因为得罪了刑部右侍郎鄢懋卿。
鄢懋卿是铁杆的严党,帮着严家父子敛财的急先锋,于是结果可想而知了,当然是俞彻倒霉了,不过鄢懋卿下手也够狠,连带他全家都没放过。
只是赵肃怎么也没想到,赵暖居然傻得跑去大理寺闹。他无官无职,一个平头百姓,又怎会被人放在眼里?
陈洙插嘴:“被抓去哪里了?如果是顺天府大牢,倒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榕结结巴巴:“听,听说是锦衣卫诏狱!”
赵陈二人脸色大变。
赵肃狐疑:“不可能,锦衣卫是什么来头,怎么有空管他一个闲人!”
赵榕抓耳挠腮,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赵暖一个人去了大理寺,他没跟着去,结果等了半天都没见赵暖回来,四下一打听,才知道人已经被进了锦衣卫诏狱。
赵肃觉得赵暖一定是昏了头。
他没见过那女子,更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也无法理解赵暖居然会为了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女人做出这种事来。
陈洙转头看向赵肃:“……听说锦衣卫诏狱,不是个好地方。”
“……”赵肃脸色铁青,一时无言。
陈洙说的还是轻了,锦衣卫诏狱,何止不是好地方,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由于锦衣卫有直接拷掠刑讯的权力,连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也无权过问,当年杨继盛何等硬气,也曾在那里被往死里折磨,何况赵暖一介草民,又有何人管他死活。
“肃少爷,您别顾着走神,快想想如何救我们家少爷吧!”赵暖的书童急得快要哭出来。
赵肃缓缓道:“我能有什么办法?锦衣卫诏狱,普通人是进不去的,他得罪的人,是刑部右侍郎,从二品大员,严党的人,我何德何能?”
“那,那可怎么办!要是这事情传回去,老爷非得气死不可!”
第20章
赵肃兀自沉默着,却听见外头又有人来敲门。
赵榕跑去开门,对方他也认得,是裕王府上的下人。
“赵公子,我们家王爷请您过府一叙。”
自从那日之后,裕王隔三差五都会邀赵肃过府作客,只因他说话风趣,经常会说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连西洋东洋的人情风物也能道上一二。
在他身上,被困在一方天地的裕王能听见更多新鲜有趣的事儿,三位师傅纵然见多识广,也不像赵肃这样能天南地北地侃大山,恰好裕王也不是一个古板的人,两人一拍即合,竟聊得很投机。
而对于赵肃来说,裕王实在太好相处了,脾气好,不像他老爹那样喜怒无常,因为处境岌岌可危,更不会对赵肃摆架子,除了好色懒惰之外,也没什么大的毛病了。
“我这就过去,请稍等。”这个时候赵肃没什么心思去见裕王,但是待在家里更想不出什么法子,还不如出去转转。
赵榕插嘴:“肃少爷,说不定王爷会有法子,请他去跟锦衣卫说一声……”
赵肃嘴角一抽,裕王虽是个王爷,可混得比寻常的官员还不如,他的话要是有分量,母猪都能上树了。
他对陈洙道:“伯训,得麻烦你个事儿了。”
“请讲。”
“我写一份信函,劳烦你送去锦衣卫指挥使司给刘守有刘大人。”
陈洙一愣:“刘大人?”
赵榕也瞪大了眼:“少爷,您连锦衣卫指挥使也认识,他会见你吗?”
“也许吧。”
赵肃无心和他们多说,回屋换了身衣裳,便跟着裕王府来人走了。
等他到了那里,才知道今天找他的主儿不是裕王,而是朱翊钧小朋友。
对方正撩起袍子蹲在树桩旁边,脑袋一晃一晃。
赵肃走近,学他一起蹲下身,才发现小屁孩在看蚂蚁搬家。
朱翊钧歪头,开门见山就来一句:“糖葫芦呢?”
赵肃一愣,摸摸鼻子:“忘了买,下回加倍?”
朱翊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言、而、无、信,食、言、而、肥!”
神情严肃,怨气很深。
赵肃忍住笑:“我本来就瘦骨嶙峋的,肥点也好啊,殿下您说呢?”
“我不管我要糖葫芦你答应过的不给我就告诉娘亲说你欺负我!”小朋友开始耍赖了。
赵肃原本满腔的忧虑被冲散了不少,他抱起朱翊钧,笑着逗他:“这么胖就不要吃糖了,改明儿带你出去吃炒肝和炸酱面好不好?”
这小孩儿虽然是王爷世子,天子皇孙,可从小生长环境的缘故,娇而不奢,虽然贪吃,却不讨嫌,虽然有些霸道,却也不无理取闹,抱在怀里胖嘟嘟软乎乎的,还带了股奶香味,所以赵肃很喜欢他。
同样的,朱翊钧也很喜欢赵肃,兴许是因为周围没什么人能陪他玩的缘故,又兴许是因为赵肃对他的态度不像冯保那样恭谨,又不似高拱他们那么刻板。
一听到吃的,小屁孩的双眼马上就亮了。
“什么时候去!”
“小声点儿,”赵肃故意吓唬道,“你想让你的冯大伴听到,然后去禀告你爹你娘吗?”
朱翊钧马上捂住嘴巴,趴在他耳边,小小声,软软撒娇:“我要出去玩儿,我要吃好吃的,糖葫芦,二十根……”
他还念念不忘那二十根砍价失败的糖葫芦。
赵肃觉得这小孩儿真是可爱得不行,笑眯眯地摸摸他柔软的头发:“算算时间,也快过年了,大年初二那天,我上你家拜年,顺便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许骗人!”朱翊钧小朋友兴奋地在他身上扭来扭去,跟扭股糖似的。
“一言为定。”
安抚好炸毛的小老虎,赵肃被裕王喊来的人请到厅堂,这才发现高拱他们都在,忙上前行礼寒暄。
高拱摆摆手,显然没什么心情:“少雍不要多礼,都是老熟人了,过来坐吧。”
赵肃见他们脸色都不大好看,不由问道:“王爷与诸位面色郁郁,可是发生了何事?”
陈以勤道:“你可听说过前阵子景王献祥瑞的事情?”
赵肃点点头。
要说历朝历代,为了宣传天命所归,弄出的祥瑞海了去了,再多一个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问题在于嘉靖非常迷信,对祥瑞更是深信不疑,早年献祥瑞的人更多,因此闹出不少笑话,后来才渐渐消停,景王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是送狐狸又是送老鹰的,无非是想加重自己在老爹心中的份量。
嘉靖果然龙心大悦,把那两只祥瑞豢养在西苑,天天去看,又破天荒传景王进宫,父子俩屏退左右,也不知道单独谈了什么,据说景王离宫的时候笑容满面,走路都带着风。
相比之下,裕王的处境就越发惨淡了,由于嘉靖猜疑心重,不允许儿子与大臣结交,所以除了高拱几个,也没什么人敢公然上门。
现在的问题是,裕王他们本来商量好,让小世子来打通这个僵局,结果消息递进宫,皇帝居然破天荒地说身体不适,暂不召见,要知道,他以往对朱翊钧,起码还有几分疼爱的。
裕王自己非召不得进宫,但关在府里又没有任何消息来源,成天焦虑得不行,连美人都没心情看了,生怕老爹一个不爽就废黜自己,让他滚到穷乡僻壤的封地去。
裕王唉声叹气,高拱他们的心情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了裕王府讲官,就是坐在同一条船上,从此有福未必同享,有难却要同当,万一裕王落难,他们几个再想要有出头之日就难了,坏就坏在自己人微言轻,托关系比较好的同僚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风声。
除非极为接近嘉靖的人,否则谁会有消息呢?
殷士儋道:“要不,咱们托人买通黄锦问问,他成日伺候陛下,想必知情。”
高拱否决:“不可,黄锦立场未明,上回我还见到他与严世蕃窃窃私语,万一把我们的事情告知陛下,就糟了。”
陈以勤摊手:“总不能坐以待毙,如今情势不明,咱们殿下和景王那边都有希望继承大统,他要是聪明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得罪我们。”
裕王听他们讨论,忍不住嗫嗫嚅嚅地开口:“几位师傅是否过虑了,如今父皇春秋正盛,照他的性子,不会那么快立储的……”
高拱恨铁不成钢地给他分析:“我们并非杞人忧天,殿下可还记得,三年前陛下龙体微恙,李时珍应诏进宫,对陛下说了什么?”
裕王一愣,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也不能怪他,作爹的放牛吃草,任儿子自生自灭,儿子对老爹的事情自然也不怎么上心。
高拱叹了口气:“李时珍说,陛下进食丹药过量,如能立时停服,他或许可以帮陛下慢慢调养,可如果陛下执意服用,只怕神仙也无能为力,以他的能耐,至多也只能为陛下……”
“延寿三五年而已。”殷士儋接上他的话,比了比手。
这段轶闻不算隐私,李时珍久负盛名,他放着高官厚禄的太医不做,天涯海角四处奔波采集药草给穷人看病的事情,早就广为人知,他与皇帝的这段对话,也流传了出来,所以高拱他们并不避讳赵肃。
李时珍这么直白,嘉靖自然听不进去,要他不吃仙丹,那他这么多年的神仙梦怎么办,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于是丹照吃,皇帝照做,日子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