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连忙上前抚背,又让人端来热汤,小声劝慰:“陛下勿气,您刚用过丹药,仙师交代过的,可不能生气,否则会急火攻心,兴许裕王是怕深夜扰了您的清修,这才不敢奏报,而严阁老跟了您那么多年,自然更了解一些!”
嘉靖喘了口气,半天才道:“朕聪明一世,怎么就养了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全都碌碌无为,胆小怕事!”
“黄锦啊,你说说,以前也曾有不少人弹劾过严嵩,说他有五奸十罪,但是天下间,也只有他了解朕,唉,有时候朕可真想不要这两个没用的儿子,学堂兄那样,从藩王中挑选皇储!”
黄锦大惊失色,连忙匍匐在地,颤声道:“陛下!……”
嘉靖口中的堂兄,正是前任正德皇帝,他荒唐玩乐一生,到死也没有子嗣,这才便宜了当时还是藩王的嘉靖,但现在的嘉靖皇帝甚至还有两个儿子,从古至今,也断然没有皇帝舍弃自己亲生儿子,去挑选旁支当皇帝的道理,嘉靖这话要是传到外面去,势必要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起来,真没出息!朕也就是说说罢了。”嘉靖睨了他一眼,没好气。
您是随口说说,我却差点被吓掉半条命。黄锦擦擦头上冷汗,爬起来陪笑:“奴婢胆小,陛下可别这么吓唬奴婢了!”
“你分别派人到镇抚司和东厂去一趟,让他们分头去找世子,找着了回来禀报一声,必要时可以关闭九门,全城搜捕。”
黄锦应诺一声,心道陛下还是偏向裕王的罢,但转念一想,方才皇帝还说出了想要放弃两个儿子,另选储君的话来,不由又有些胆寒。
第18章
赵肃回到家的时候已近三更,刚洗漱完毕想歇下,便见赵暖推门进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遇见个小孩子迷路了,送他回家。”赵肃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又见他眉梢眼角都带着兴奋。“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潮红,面泛桃花,动了春情了?”
赵暖没好气:“你小子可以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吗?”
“难道不是吗?既然不是,我就送客了。”
“别别,我是有事要跟你说,”赵暖现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扭捏。“事情是这样的,晚上不是和你们走散了吗,然后我就一个人去逛,结果,嗯,结果碰到了一个女子。”
那副模样,活脱脱的少年情窦初开。
赵肃眉峰微聚:“好人家的女子能这么轻易让你碰着?别是什么出身不好的罢?”
赵暖急了:“谁说不是好人家的女子,我打听过了,她是刑部员外郎俞彻俞大人的千金。”
说罢便将二人相识的过程说了一遍。
无非是赵暖到庙市,偶遇上香的千金小姐,帮了点小忙,对方亲自行礼致谢,就是这一眼,赵暖便陷落进去了。
只不过当这俗套的故事主角是自己的兄弟,情况又有些不同。
赵肃看着他嘴角带笑的模样,叹了口气:“不是我泼你冷水,对方是刑部员外郎,从五品。”
而赵暖,连秀才都不是,充其量只是个童生。
先别说对方是不是也对他有意思,单就两人的身份而言,无疑云泥之别。
这时候的明代,没有后世想象的那么封闭。
像严嵩,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发妻,以他的地位,也没被放大到咄咄称奇的地步,像弘治帝,更是只有一个皇后,更没有狗血小说里那种大臣们天天上书逼着他纳妃的情节出现,可见这在当时只是寻常事。
而朝廷大员们,出身贫寒的有之,出身商贾世家的也有,许多限制规定早就模糊化了。
但是,如果赵暖想娶一个从五品官员的女儿,还是很有难度的。
哪怕他现在只是个举人,可实现性也会大上很多。
偏偏他什么功名都没有,家还远在福建,这种情况下,哪个脑筋正常的父亲会把女儿嫁给他?
但是赵暖的神情很认真,很严肃,赵肃再了解不过,当他出现这样的表情时,就代表这件事情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做。
“你是认真的?”
赵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涨红脸道:“当然是认真的,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了……反正这位俞小姐,我非娶不可。”
顿了顿,又道:“她的人很好,很爱笑,又有善心,她爹虽然是当官的,可素有清名,他们家没多少余钱,她也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
赵肃似笑非笑:“打听得可真够详细的啊?”
赵暖马上住了嘴。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再好,你也得过她爹那一关,你怎么让他们同意?”
赵暖扭扭捏捏:“我已经有打算了,不过还得你帮忙……等你明年取得功名,就跟我一起上他们家提亲,就算俞大人不能马上同意,起码也跟他约定个两三年,待我做了生意赚了钱,便能让俞小姐一辈子衣食无忧。”
赵肃冷静地分析:“有几个问题。一,你怎么就笃定我能中榜?二,万一他们家早就订了亲呢?三,清官之所以是清官,就是他们不肯随波逐流,这样的人,能看得上商人女婿?”
赵暖满腔兴奋被噎住,一时言语不得。
赵肃拍拍他的肩膀:“有缘无分,也是白搭,你好好想清楚。”
赵肃不知道他的话,赵暖听进去没有,从那晚长谈之后,他就三天两头没了人影,就算碰面,也多是询问在京城开铺子的事情。
他知道赵暖是下了决心想做出一番事情来,也想拉兄弟一把,便与他一道盘算起来。
京城地租极贵,以两人的余钱,只够在偏僻地方租赁一个小铺子。
开唐宋居分号是暂时行不通的,因为天子脚下,大家什么没见过,靠小点心糕点想吸引顾客,一时半会肯定没有生意,而他们手头的钱最多只够支撑铺子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没有进项,就会血本无归。
最后,在赵肃的建议下,赵暖决定开一间“旧货铺”。
像有钱的人家,隔一段时间就会清掉没用的破旧玩意,但这些东西还有四五成新,放到外面卖给平民百姓,人家还能用上好几年,到时候赵暖可以用钱把这些东西收购到手,再转手卖出去。年底将近,置换东西的人也多了,如此一来,薄利多销,也能赚到钱。
但赵暖在京城毫无人脉,要与官宦人家搭上关系,谈何容易。
赵肃想到了陈以勤。
自那日送回朱翊钧之后,赵肃受裕王之邀,去过几趟裕王府作客,与高拱、陈以勤都混得比较熟。
裕王贵为王爷,但手头拮据,这种事情不太好开口,高拱现在的职位也没有太多油水,唯独陈以勤比较好说话,又出身世家,家境富余,逢年过节经常会清掉一些旧物,赵肃找了个机会上门拜访,将赵暖的情况与他略略说一遍,陈以勤不仅欣然应允,还给赵暖介绍了不少同僚。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一条线,赵暖的小本买卖开始做起来,渐渐张罗得有声有色,他脑子灵活,待人处事也足够应变,虽然读书不行,做生意却着实有一套。没过几个月,已经跟京城里不少大户人家的下人仆役混熟关系,对方主人要变卖清理一些旧物,大都会卖到他那里去,一些官员手头拮据想低价买些东西的,也时常到他那里转悠。
赵肃见他一门心思想赚钱娶那俞小姐,也不忍心打击他,便任由他在外头闯荡,偶尔给点意见,帮忙筹谋一二。
严府。
“小阁老,听说,皇上有意在藩王里挑选储君?”鄢懋卿微微凑近,一脸诡秘。
严世蕃翘着二郎腿歪在软榻上,舒展身体任美妾在他肩膀上拿捏着,剩下完好的那只眼睛半睁不闭,懒洋洋的。
“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啊?”
“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严世蕃嗤笑:“这都过了几天了,你才听闻?早在裕王世子失踪的那天晚上,这话就传出来了。”
鄢懋卿讨好地笑:“小阁老真是耳听八方,下官大大不如。”
“这世上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严世蕃想知道的事情,就没打听不到的。”
“小阁老,我们现在支持的是景王,下官怕……”
“怕什么?”严世蕃不耐烦地打断他:“皇帝就是说说罢了,他是什么人,你不了解,我还不知道?当年为了给自己老爹上个尊号,他能跟朝臣闹了三年,这样的人,会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皇位给别人,那简直是白日做梦!”
他毫无忌惮,又字字诛心的话让鄢懋卿变了神色,半晌才弱弱笑道:“现在这样也不是法子,陛下迟迟不立储,万一有个什么变卦,就麻烦了。”
“放你一百个心好了,景王今儿一早就去面圣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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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朝野乃至京城,出现了压抑而诡谲的空前平静。
桌子砰的一声,裕王正在发呆,冷不防被吓一大跳,抬头看见拍桌子的人,不由苦笑。
“高师傅,本王胆子不大,你就别吓唬我了。”
高拱有点歉意,继而又沉下脸色:“我非是针对殿下,乃是针对严世蕃那小人。”
陈以勤闻言变色:“肃卿,谨防隔墙有耳。”
高拱冷笑:“我怕什么,他们早已不把裕王府放在眼里,再说现在王爷已经屏退左右,这里就我们几个,再有话被传出去,只怕细作就出在我们中间。”
他是气得口不择言了,与他同为裕王府讲官的陈以勤和殷士儋对望一眼,摇摇头。
共事几年,高拱的火爆脾气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值此非常时刻,更没什么心思去计较。
裕王撑着额头,叹了口气:“听昨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父皇还给圳弟赏赐了东西,要是实在不行,咱们也送几个祥瑞呈上去吧。”
高拱额角一抽,当今圣上是迷信没错,可祥瑞也不是大萝卜,想要就能有。
他没吱声,说话的是陈以勤:“景王已经送过了,我们再送,难免流于东施效颦,陛下未必欢喜,再说景王呈上去的祥瑞,必定是严世蕃给的,我们上哪儿找去?”
裕王迟疑:“那可怎生是好?要是父皇一高兴,就把圳弟封为皇储……”
朱载垕优柔寡断的性格,在这句话里暴露无遗,或者说,嘉靖皇帝的两个儿子,都没遗传到他的聪明和手段。
二王中,裕王肖其爱美色,而景王肖其暴戾。
殷士儋劝道:“殿下无须太过担忧,要是陛下有此念头,别说我们,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言官,先立嫡后立长,殿下是长子,明正而言顺。”
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赵肃的老师戴公望同科,在裕王府目前三位讲官中,资历是最浅的,所以说话也是慢声细语,不像高拱,是个竹筒倒豆子的急脾气。
高拱插了句:“左顺门之后,哪里还有敢开口的言官,严嵩父子横行,更把他们嘴巴都封死了!”
他说的左顺门事件,是指嘉靖三年,群臣聚集在左顺门外跪请嘉靖不要将他爹兴献王追封为皇帝,结果嘉靖一声令下,一百八十多人受到夺俸、廷杖、充军等不同程度的刑罚,其中十七人被活活打死,从此之后,人人无不闻左顺门三个字而变色。
这件事情的起因其实非常扯淡,嘉靖皇帝本来就是藩王继嗣,要过继给自己的伯父,也就是弘治帝,才算是正统,但他非要追封自己的老爹为皇帝,群臣不同意,他就死磕。最后便是以左顺门血案告终,皇帝赢了,从此乾纲独断,我行我素,几十年不上朝,大伙儿也不敢说什么,还得争先恐后写青词讨他老人家欢心。
后来严嵩当政,又有一批言官因为弹劾他而落马,久而久之,没有人愿意再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言官无事可做,虽然严嵩父子不能碰,但他们的手下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加上朝廷内外每天都有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能闹腾的事可就太多了。
所以有人说,在左顺门之后,大明言官的脊梁就被打断了。
裕王刚被殷士儋说得心情稍微安定下来,又被高拱这一盆冷水泼了个倾头盖脸。
陈以勤苦笑:“我说老高,你非得跟我们唱反调吗?”
我好不容易把王爷安抚好,你又来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
高拱哼哼两句,总算不出声了。
殷士儋笑道:“其实景王有严世蕃,我们也有一个他们没有的宝贝。”
见三人都望向他,殷士儋不紧不慢道:“小世子。”
陈以勤一愣,随即大笑:“妙!再怎么说,陛下也只有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孙子!可万一,”他转念一想,又有点迟疑:“要是严嵩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陛下不见呢?”
高拱道:“这还不简单,让人递个话,说世子回来之后受了惊吓,嘴里一直喊着想见爷爷,陛下再狠心,总归还是渴望天伦之乐的,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
裕王大喜:“还是三位师傅有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历史小随笔——
很多人在关心帅哥张居正啊,今天咱们就说说他吧。
呱唧呱唧,鼓掌~
(观众甲:我还以为作者打算把张居正抹杀呢!观众乙:我也这么觉得,上回他还炸毛说绝对不会削掉张的功绩,不知道会不会写老张跟太后有一腿……作者:你们够了!)
先瞧瞧史书怎么描写他的容貌的:居正为人,颀面秀眉目,须长至腹。
其实在古代做官,除了你卷子要答得好,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长得不能难看。
所以明朝的官,一般都不会难看到哪里去,起码也得是五官端正。(严世蕃是个特例)
既然大家都不难看,但能被记录在史书上,说颀面秀眉目的,那指定是挺好看的了。
没错,老张就是个帅哥。
他最为人所知的功绩,是一条鞭法。
当时的百姓们,有很多种赋税徭役在身上,什么田税、人头税、徭役,有钱交钱,没钱交等值的东西,一般大家都没钱,所以都交东西。
这样子,大家都知道,有很多空子可以钻。
举例说,中央也许只收1两,但到了省,也许就有理由给你加到2两,到了地方,再增加。
又或者,你交东西,就说你的东西质量不过关,要重新拿一批来,这一批扣下,好,又有额外收入了。
层层盘剥下来,这么多的税目,当然很苦。
一条鞭法,往简单了说,就是把这些税目都合在一起,也不能交东西了,统统要交钱。
虽然这样还是有漏洞钻,但总的来说,少了不少,大家的负担也缓解了一些。
当时的平民百姓有多少人,这条政令受惠的就有多少人。
我上学的时候看历史教科书,上面就一句冷冰冰的一条鞭法,但后来,我才知道这条政策确实很伟大。
老张个人能力很强,但这不代表他是个完美的人。
这娃有很多女人,民间传说还跟太后有一腿,而且非常强势独裁,这样当然有很多人不满。
所以他一死,就树倒猢孙散,大家群起而攻之。
家被抄了,尸被鞭了,家人被关起来活活饿死了,被流放了,总之很惨。
按照这么说,那张家后人,应该非常讨厌皇帝才对。
但是我要说一个人,张同敞。
他是张居正的曾孙,当时崇祯已经上吊了,北京已经是清朝的了,各地的起义反抗神马神马的都要失败了,南明小朝廷也快没了。
当时他是南明的兵部侍郎,总督广西兵马抗清。
清军攻下桂林城的时候,有人劝他跑,他不跑,从容赴刑场。
传说他头被砍下来时,身体还不倒下,一边监刑的孔有德跪下打自己耳光忏悔,尸体才砰然倒地。(这段有点扯淡,我觉得应该是传说)
按理说,张同敞讨厌皇帝,不帮朝廷,甚至去投靠清兵,都没人能说他什么。
因为当年老张做了这么多事,挽救了大明的气数,到最后都没个好果子吃,连带着整个张家都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