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点头道:“是,这人的疯症也不是随时发作的,他有正常的时候。每当他从疯劲儿中缓过来,恢复正常的时候,他就后悔自己发疯时所做的事。这样一来二去的,张蕴古就动了恻隐之心。”
称心迟疑道:“可这律法之中,并没有提及这样情况的犯人,可以赦免或者减刑,没有这样的先例。”
“没错。”李承乾抚着称心柔顺的发丝:“所以张蕴古就去寻了父皇。”
称心蹙眉道:“可是,陛下也不至于为了这事儿就大发雷霆吧。”
李承乾声音中带着笑意:“当然不是,父皇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感念张蕴古的一片苦心,答应不久之后,就会释放那名犯人。”
“可那张蕴古得了父皇的保证,心下一高兴,就拎了一坛子酒,去跟那犯人对酌。酒酣耳热之际,竟然将赦免之事告诉了犯人。”
称心一怔,隐约猜到些什么。又听李承乾道:“那犯人倒是将这话听进了心里,还牢牢地记住了。清醒之时他能把话藏在心里,可发起病来就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不仅是大理寺关押的犯人,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连御史都给惊动了。”
称心恍然大悟,张蕴古之所以触怒皇帝,犯的是泄露“禁中语”这一项。李世民贵为天子,他的话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听的。张蕴古是朝廷命官,还有资格面朝皇帝,那是他的殊荣,不代表普通百姓也有权利知道皇帝说的话。
上一世,张蕴古将皇帝的金口玉言透露给犯人,这是一错。偏偏那犯人又将话说出去了,这是错上加错。最后这件事还被御史知道了,捅到了皇帝面前。皇帝面子里子都丢了个精光,一气之下,就将张蕴古和一干涉事人等全都处置了。
李承乾轻声道:“上辈子,父皇不止一次和我说,张蕴古这个案子,是他的错。是他行事太过武断,才让张蕴古丧了性命,大唐也失去了一位良臣。也是在这件事之后,父皇才立下了规定,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轻易取人性命,必须经过五轮的请示,才能将人处死。”
称心听完,也不得不称赞李世民的气度。大唐从此以后有了五复奏制度,张蕴古走得也不算冤。可直至这一刻,称心才忽然反应过来,李承乾和他说这些,也许是另有用意。
“殿下想保下张蕴古?”称心问道。
“张蕴古是良臣,既然我预先知道这件事,就不会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只是这怎么帮他,我是丝毫没有头绪。”
称心明白了,也难怪李承乾难办。一边是正在气头上的李世民,李承乾如果直接劝说,搞不好皇帝的怒火就会转移到自己身上;一边又是李世民杀了才后悔的张蕴古,李承乾有心相帮,却又找不到突破口。
“如果将死刑改成贬官或者流放呢?只要张蕴古还活着,等哪一天皇帝想起他来,心头的气消了,自然就会将人召回来。”
李承乾眼前一亮,的确,张蕴古泄露“禁中语”,本就是一项罪名,但他罪不至死。只要能保住他一条命,也就相当于给李世民留了台阶,张蕴古也能够活下去。
称心看着李承乾瞬间亮起来的眼神,轻声道:“不过这件事,还得殿下去说。五复议的举措,若是殿下觉得好,也可以向陛下提出来。”
李承乾听得在理,他恨不得抱住称心狠狠亲上两口。当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不知道是不是动作太狠,他的眼前又蒙上了一层黑影,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视力,再次丧失了。
称心并不知道李承乾眼睛的状况,他只看见身旁人快速地坐起身来,却又猛地顿住了,瞳孔涣散,眼眸失焦。
称心一把拉住了李承乾的衣袖:“殿下,你真的......不要紧么?”
李承乾摸索着握紧了称心的手,眼前像是一片夜空中飘着无数的星星,直把他的太阳穴扎得一跳一跳的,唯有身侧之人能够让他真切感触到。就这样沉默了一段,眼前的黑色星河一点点散去,就像一扇密闭的窗户,隐约透了点光亮出来。
渐渐的,李承乾的视力恢复了。他第一眼瞧见的,就是称心焦急的脸色。李承乾知道他想说什么,可他只是拍了拍称心的手:“我要入宫面见父皇了,等我的好消息,若是此次能成功救下张蕴古,是你的功劳。”
称心脸上却没有丝毫高兴的神色,他搀着李承乾下了床。可李承乾双脚一触地,就感觉到脚底传来了一阵针刺的感觉,让他几乎要站立不住。
可李承乾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异常。他由着称心为他打理好衣衫,期间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称心的脸颊。待称心想要抽身之际,却忽然被拥进了怀里,李承乾约莫是又长高了些,隐隐的已经透出小大人的模样了。
“等我回来。”李承乾留下了一句话,步伐十分稳健地走出了殿门。称心感受到身前陡然的空旷,心头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李承乾拒绝了骑马进宫的提议,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扎实。正是因为扎实,那种针扎般的疼痛就愈发明显。这种痛楚他再熟悉不过了,上辈子,他的大半生都是伴随着这样的疼痛度过的。不过那时的疼痛,比如今要剧烈许多,以至于他后来,几乎到了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的地步。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李承乾紧绷着一张脸,一步步朝宫里走去。
第93章
当李承乾来到太极殿时, 就看到满地的狼藉。
张蕴古正伏在地上,承接着李世民满腔的怒火。
“张蕴古,你好大的胆子!朕看在你的面子上,饶恕那疯子, 你居然转头就给朕说出去。你听见大理寺卿怎么说的么?现在大狱里的犯人, 个个求着朕网开一面, 这都是你干出来的好事!”
张蕴古脑门磕在地上,肠子都要悔青了。看着皇帝雷霆震怒的模样, 他心知自己这番是凶多吉少了。正忐忑间,身后忽然传来了一把清亮的嗓音:“父皇, 这是怎么了?”
李世民一转头瞧见儿子, 心头的怒火总算消下去了些,不曾想李承乾张嘴就是一句:“父皇,这大狱里的犯人想要见你,是件好事呀。”
李世民愣住了:“你说什么?”
李承乾笑道:“父皇您想想看, 这犯人能想到您,必定是觉得您圣明。大狱里那么多的犯人,这里头肯定有冤情错案, 他们这是向您申冤呢。”
李世民愕然道:“你的意思是, 这反倒是件好事?”
李承乾颔首道:“孩儿以为, 这确实是件好事。父皇可以将巡囚一事定为常规, 这历朝历代的刑狱最易产生猫腻,不是所有的大臣,都有张大人这样一颗好心的。”
李世民愣了半晌, 他哪里会听不出李承乾对张蕴古的回护之意。李世民生气归生气,却也明白张蕴古的出发点是好的,一时怒火又消下去一些。
李承乾瞧准了时机道:“至于张大人的过失,也属酒后失言。只是父皇犯不着为这样的事,气坏了身子。”这话由李承乾说出来,原本天大的过失,就成了轻描淡写。李世民有了这么个台阶儿,自然就顺势下了,要杀张蕴古的念头也自然是打消了。
最后这位张寺丞甚至还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帽,不过是被贬到岭南道的海阳县,去当了个小县令,好歹算是留住了一条命。
张蕴古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留下父子俩在殿中。李世民看着日渐挺拔的儿子,很是高兴。他笑着将一份六百里加急文书递予李承乾:“朕都气糊涂了,突厥被李靖和李世勣打得溃不成军,颉利连夜奔逃。我军将士已经从阴山追到大漠,胜局已定了。”
如果没有张蕴古这一段小插曲,近日李世民可谓是春风得意,喜事连连。一来长孙氏有孕,全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喜庆的氛围;二来唐军打了胜仗,突利和郁射设率领的部降了唐,颉利眼看着兵败如山倒,东/突厥早已名存实亡。
李承乾心下一合计,连忙笑道:“儿臣贺喜父皇了。”
李世民大笑道:“承乾啊,不光朕有喜事,你也是好事将近了。”
李承乾一怔,敛了神色道:“父皇此话何意,儿臣不明白?”
李世民只当他是害臊,嘴边闷出两声笑:“承乾就要行冠礼了。这行冠礼之后,便算是成年了,身边总要有几个人伺候着。你不必担心,皇后和宫闱局定会为你挑选最可心的人儿。”
李承乾整个愣在原地。
他完全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的确,上辈子在他行冠礼之际,皇后也为他挑选了好些女子入东宫伺候。虽然彼时她们都还没有名分,出身也大多较低,可东宫中人都明白,这些女子就是负责教李承乾房事的。只要不出差错,最不济也能在李承乾登基后,混个八十一御妻当当。
李承乾之所以不记得这件事,也是和他的身体有关。在他还没有生病的年头里,他一直都是以李世民为榜样的。李世民私下里生活是什么情形,他并不十分清楚。可至少在他面前,李世民和长孙氏是恩爱非常的,正是因为从小耳濡目染,李承乾心里就一直有着:“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在今人看来都如同天方夜谭的想法。
再加上上辈子,他第一次和女性同房之时,就发现了一个无法逆转的悲剧。明明那女子生就一副好相貌,言行举止一样不差,就连床上功夫也是专门练过的,可李承乾就是半点好感都没有。
这件事,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堂堂皇太子,面对着如花似玉的女子居然不能人道。这对一向以父皇为榜样,事事追求完美的李承乾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打击。
在他的严防死守下,事情并没有透露出去。只是从此之后,他便极少涉足内院,那时他的腿脚还是便利的。李承乾便把心思都扑在了朝政和学业上,无论是李世民还是朝臣,都对他赞赏有加。
直到一次东宫宴席上,太常寺将称心送到他的身边。
“儿臣觉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李承乾脸上并没有欣喜的神色,反倒带着一丝窘迫。
李世民细细看去,才发现他这副样子,当真不是装出来的。
这下子,反倒是李世民尴尬了。儿子十分淡定,老子满心期待,这算怎么回事啊。
李世民轻咳了两声,又听李承乾道:“如今社稷初定,民心初安,儿臣觉得后宫是宫内花销最多的一处......”
李世民一听这话便皱起了眉头,李承乾倒是丝毫不退缩:“这宫内光前朝遗留的嫔妃侍女,贬入掖庭者就不可胜数,宫闱局、内仆局等机构,也有不少的闲置人员。和冗官一样,她们大多素日里并不忙碌,却在宫内蹉跎了年华,无法与家人团聚。”
李世民没料到这样一番话会从李承乾的口中说出来。初唐后宫的规模,虽然无法同盛唐时代相比,但比起后世的许多朝代,也确实是规模宏大,人数众多了。
李承乾话里话外,只是建议李世民裁撤后宫的杂役人员,而并没有非议皇帝的嫔妃数量,因而李世民原本紧绷的脸色,一点点的缓和下来。
一旦他用冷静的眼光看待问题,裁撤后宫人员一事的好处便显现出来。这其一,宫中养着如此多的宫女,确实是花销巨大,与李世民勤俭节约的政策相悖。其二,宫女在宫中,除了少数在年纪到了后可以出宫外,绝大多数都要老死宫中,而初唐又刚刚经历过战争,兵丁人员的数量原本就紧张,若是宫女能够出宫生儿育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世民并不是一个精虫上脑的昏君,想明白了这些好处,他便觉得李承乾的这个提议十分可取,大笔一挥便传令中书省草拟敕令。
李承乾心中暗暗地松了口气。
既然要放宫女出宫,各司各局必定要清点人数,再统一上报给中宫皇后过目。长孙氏又是个行事认真细致,心无旁骛的性子。这样一道敕令,能够暂时转移长孙氏的注意力,让她不要急于给李承乾物色对象。
李承乾虽然想出了拖延的办法,可他走在宫道上,脚步却比来时更沉重。他知道这事能拖得了一时,却拖不了一世。总有一天他的婚事会被提上议程,到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办?
次日清晨,当称心见到李承乾时,往日十分热情的李承乾,此刻却忽然冷淡了下来,看向称心的目光总带了一丝躲闪。
称心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试探着道:“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李承乾看着称心懵懂的脸色,忽然突兀地问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么?”
称心一怔,原本欢快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我......当然记得......”
那是东宫的一场寻常饮宴,宴请的都是东宫的辅臣,而称心作为太常寺的乐工,自然是被太常寺送去演奏宴乐的。
太常寺这个机构,虽然对外宣称是负责祭祀礼乐的,但实际上,除了有品级的正式官员外,只有极少数的乐工能够负责真正的礼乐演奏。这些人当中,大多都是年老色衰或是相貌平庸者。而像称心这般年纪,模样又生得俊俏的男子,平日里大多会被送往各种达官贵人的府邸,负责宴会的奏乐。
说得好听是奏乐助兴,实际上大家都知道,那就是供给达官贵人相看的玩物。主人家看上了,领回去好好调/教一番。乐工本人有可能就此被留在府上,大部分却因为达官贵人家有红旗,只能重新回到太常寺,却也算是半个有主的人了。
只不过,彼时的称心年纪不大,又出生于民间,家风算得上淳朴,对此类事情也处于一知半解的程度。他大概不知道,在那场看似平静的东宫宴席上,有多少人偷着给主簿塞银子,就是为了能在宴席上占个好位子,争取让太子殿下留意到自己。毕竟在达官贵人之中,男女通吃者不在少数,保不准太子爷也想尝尝鲜。
称心在脑海中回忆着过往,却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神色复杂地看向李承乾:“殿下,若是我没记错,再过些时候便是我们初遇的日子......”
第94章
称心澄澈的目光投在李承乾脸上, 却发现后者默默地将眼神挪开了。
曾经那一场东宫宴席是他们最美好的回忆,如今却变成了一个不确定的难题。这次宴席上,还会不会有另一个称心出现,谁也不知道。
称心的眼神在李承乾脸上停驻了几秒, 见李承乾始终不肯与自己对视, 便也冷了脸色, 转身出了房门。
太子和称心之间的冷战打响了,感触最深的就是东宫中人。
平日里李承乾是拒绝侍从贴身服侍的, 尤其是他每日的起居饮食,都由称心一手包办。
可自那日之后, 李承乾便用上了贴身的侍从。从前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称心, 也时常不见踪影。一来二去,东宫中人都觉察到了不对劲。
李承乾的脾气倒是没有变坏,只是发呆的时间变长了。长孙无忌给他上着课,他就能径自愣起神来。称心告假了一段时日, 再回来时离东宫的宫宴只剩三日了。
“郎君,太子殿下送来了请帖,邀请您三日后赴宴。”云泽观察着称心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将请帖递到称心面前。
称心接过那精致的请帖, 认出那上头的字迹是李承乾的。他轻笑一声, 抬手就将那请帖掷在了案上。
上辈子他走的是东宫的偏门, 自打出了太常寺,主簿就告诫他们,衣着定要朴素, 不可多加修饰。当今陛下崇尚简朴,因而太子也要效仿,不能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而这一生,他是以伴读的身份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走进正厅的。正厅之内,正中是太子的坐席,左右两旁各摆了桌案。称心一进门就有侍从引着落座,他粗略地一扫,今日到场的人除了在东宫任职的官员,大部分都是如他一般的世家子弟。
上辈子称心是白纸一张,到了正殿就紧张得不知所措,连头都不敢抬,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人出席了宴会。正当称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旁人的搭讪时,李承乾到了。
他极为熟练地在正中的桌案后坐下,瞧了瞧座无虚席的正殿,似是十分满意地颔首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是答谢诸位对本宫的帮助。本宫知道,东宫日常事务十分庞杂,众位能够抽丝剥茧,从乱中理出头绪,本宫很是欣慰。他日东宫诸事,还需仰仗诸位。”
这话说得诸位东宫辅臣心中舒畅,推杯换盏间又是一阵谈笑。李承乾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划过称心的方向,瞧见他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忽然抬手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