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等称心将李承乾的脚捧在手中时, 突然没有勇气去看那足袋中的状况,他只是轻轻地摁了摁李承乾的脚心。
“疼么?”
李承乾盯着称心看了许久,忽然来了一句:“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称心蹙眉道:“当然是真话,殿下, 别骗我, 也别瞒我。”
李承乾颔首道:“疼。”
称心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相比起李承乾无所谓的态度,称心想的要严重许多。
上辈子, 他在李承乾身边呆的时间不算短。可是说起发病的征兆,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觉得李承乾的脚, 忽然有一天就走不动道儿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太医来诊治过无数次,可病症却愈发重了,丝毫没有缓和的征兆。
宫里宫外,因为李承乾的病而流言四起。有人说太子的腿脚是踩着了“脏东西”, 再也好不了了。甚至还有人说,太子脚疾,预示着大唐的国运要走下坡路。
总之李承乾这一病, 紧跟着整个大唐都要伤筋动骨的架势。称心原以为, 这一辈子他多操心李承乾的饮食, 将膳食仔细检查, 必定不会出现上辈子那样的意外。然而,让称心失望的是,眼下李承乾似乎开始旧病复发。
李承乾看着称心苍白的脸色, 心头划过一丝怜惜。他伸手试图将称心紧皱的眉头揉开:“别皱眉,跟个小老头似的,不好看。”称心抓住李承乾的衣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若是不生病,我就不皱眉。”李承乾笑道:“放心吧,我就是太累了,歇一阵就好了。”
称心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内心深处焦躁不安的种子却开始生根发芽。偏偏在这个时候,母亲卢氏还要火上浇油。
称心每日到东宫伴读,寸步不离地陪在李承乾身边。李承乾的身体状况,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
以往生龙活虎的青年,近一段却变得特别容易疲惫,时常是先生上着课,称心就看见李承乾脑袋一点一点的,先生稍微咳嗽一声,太子殿下就猛地惊醒过来,嘴里还夹杂着胡言乱语。
称心还发现,从前李承乾总爱骑马,可现在却很少骑。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有时候称心也得停下来等他。
当称心又一次扶住李承乾,用手帕将他脑门上的汗拭去时,称心整个人,陷进了一种恐惧和不安的状态里。他开始找各种理由留宿东宫,那些避嫌的狗屁原则,全都被他扔了。
李承乾甚至还发现,称心总爱盯着他发呆。如果李承乾不打断,称心可以盯着看两三个时辰。有一回大清早的,称心在床榻上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朝身侧一摸,本该有人的位置现下空了。神志在那一瞬间即刻回笼,称心的眼中,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他迅速地下了床榻,连鞋履都来不及穿好,就跑出门外。当他看到在庭院中打着拳的李承乾时,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李承乾听见响动,回头就看见衣衫不整的称心正盯着他看,眼眸深处的惊惶一时来不及隐藏。
李承乾心里发苦,面上却笑着道:“好久没练,手都生了,要不要和我过上几招?”嘴里说的虽然是疑问句,可下一刻,他就将武器扔给了称心。
称心哪里敢使出全力,即便李承乾步步紧逼,他的视线却始终不自觉的飘向李承乾的下盘。
原本就算称心使尽全力,也不是李承乾的对手。他从小走的就是读书的路子,三脚猫功夫过得去,真刀真枪干起来铁定露怯。如今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分神,很快就连手中的刀也被李承乾的刀锋逼得脱了手。
只听“哐当”一声,他手中的刀落了地。李承乾的刀锋已经直逼眼前,就停在他的鼻尖前端。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李承乾笑着还刀入鞘,刚想把人搂过来,腿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阵麻痒的感觉,从脚心直窜头顶。
他下意识地看向称心,努力地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李承乾试图用若无其事来掩盖病灶,可诚实的身体却违背了他的意志,他连步子都迈不开了。
称心原本就提心吊胆的,这下子更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李承乾的不对劲儿:“殿下!还能走么?”
李承乾咬牙道:“能,你让我缓缓。”都这个时候了,称心一点儿都不想依他。他直接弯下了身子,用力将李承乾背了起来。
也是在那一刻,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李承乾真的长大了,他用尽全力才勉强能够把他背起来。
那天清晨在称心的记忆里,就是一片兵荒马乱。在没有确诊之前,李承乾不能让寻常的侍从来伺候,所有的事情,都是称心一个人亲力亲为。
称心一面替他揉着双腿,一面禁不住出声道:“殿下,宣太医吧。”这一回,李承乾没有像最初那样寻找托词,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你忘了么,我这病可是太医署也治不好的疑难杂症。”
称心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这病的可怕之处,称心才会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李承乾那头有些风吹草动,他就立马高度戒严了。
连御医都没有办法,还有谁能有办法呢?上一世,李世民为了治好李承乾的病,几乎试完了所有法子,甚至请来了天竺的高僧为李承乾看病。可李承乾的病症,还是一天天地加重,直到生命的结束,他的腿都没能好起来。
称心眼中的神采一点点地暗淡下去,他是李承乾腿疾的见证者,也是亲历者,这一场病对李承乾的打击有多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今日,李承乾却笑着安慰他:“没事的,这一切都是命,或许得这一场病是天注定的。既然如此,我们能做的,就是尽人事。”
称心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房府,府里的植株刚抽了芽,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只有他的心被寒风肆虐着。管家一见他进门,就立马道:“郎君,夫人嘱咐了,您要是回来了,就去见她一面。”
称心现下完全没有问安的心情,可卢氏亲自开了口,即便再没心情,他还是要去的。
卢氏的房中,常年燃着用料珍稀,制作繁杂的百合香。称心一进门,就瞧见屋里到处堆满了画卷。走近了一瞧,那些个画卷之上,画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称心心头浮现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他谨慎地走上前去:“娘,我回来了。”
卢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你啊,也不知道抽空回家一趟,我看你都快宿在东宫了。”
称心连忙道:“近日功课繁忙,孩儿还得帮着殿下整理东宫诸事......”
卢氏叹了口气:“娘知道你是个上进的,这婚姻之事,也只有娘给你操持着了。”
称心略一皱眉,就见卢氏朝他招手道:“你来瞧瞧,这几个里头,有哪个是你中意的。这些都是娘精心给你挑出来的,你快好好选选。”
称心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摇头道:“娘,孩儿暂时还不想这事儿,如今功课......”
卢氏见称心不配合,登时板起脸道:“你今年有廿十有余了,别人家的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出世了。你还说暂时不想,现在不想什么时候想?”
称心见卢氏态度强硬,只能搬出了崔氏女这个借口:“孩儿不是还和崔氏有婚约么,自然是得等......”
话还没说完,就被卢氏训了:“等?等什么等!公主不能做妾,寻常家的女儿难道做不得?崔氏如今才多大,你要等她到何年何月。直儿,逢场作戏而已,你难道就为了崔氏,再不碰别的女人?”
称心没料到卢氏会来这么一出,他看着面前那些如花蕊般含苞待放的女子,再一想缠绵病榻的李承乾,心头忽然就涌上了一阵厌恶感。他的脸色不由地冷硬起来:“娘,我不会纳妾的。”
卢氏简直疑心自己听错了,她不由地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称心面不改色道:“我说,我不会纳妾的。”
卢氏气得一跺脚,声音也拔高了:“你简直胡闹,婚姻大事原本就该由父母做主,哪轮得到你说不要。”
称心见硬的不行,便寻思着从软处着手:“娘,我这不都是跟着学的么?你与父亲成婚多年,不也没有妾室插足么?”
卢氏见状笑道:“你莫不是以为,你的父亲真的不想纳妾吧。”
称心疑惑道:“娘此话是何意?”
卢氏叹息道:“你父亲他不过是不敢罢了,范阳卢氏是高门,你父亲当年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小伙子。有那么些年,我回门的时候,你父亲都是要候在外头的,卢家的大门他进不去。也就是最近几年,才好上一些。成婚多年,他向来是不会悖逆我的,我提的要求,他没有一样不满足。我知道,外头的人都嘲笑他惧内,真正的个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称心震惊地听着这些话,一时回不过神来。
第99章
房玄龄究竟是怎么想的, 称心没有办法去深究。他只知道这一趟,他不能够妥协。
如果他妥协了,他和李承乾之间的关系,就会开裂出一条大缝, 那是再多温情都弥补不了的。
称心缓缓地转头看向苦口婆心的卢氏, 眼底透出一丝挣扎。下一刻, 他忽然拿起那桌上的画卷,只听“嘶啦”一声, 那画卷上的美人被撕成了两半。
卢氏震惊地看着称心的动作,难以置信这个一向懂事的孩子, 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举措。
“抱歉了, 母亲......”称心将那画卷放桌案上,径自出了房门。
房家宅邸中发生的事情,李承乾并不知道,他刚刚得到了消息, 由李靖和李世勣率领的军队,大破突厥的兵马。颉利可汗闻讯大惊,连夜奔逃, 终被行军副总管张宝相俘获。如今已押解进京, 准备呈交李世民处置。
西部各族的君长, 眼见着突厥势力不再, 而大唐却以极快的速度崛起,周边如同薛延陀一般的部族都闻风而动。在颉利被交于审判之际,各族的使节也都来到长安。一时间, 唐宫之中热闹非凡。李承乾作为皇太子,自然是要出席接待仪式的。
这一日寅时,侍从便唤了李承乾起身。迷蒙之际,李承乾忽然感觉到有人将他的脚踝握住了,脚上传来的刺痛感立马让他清醒过来,那感觉当真如同万蚁噬心。
李承乾的脸色阴沉下来,初醒的嗓音还带着一丝喑哑:“出去,这儿不用你伺候。”
那侍从迟疑地望向李承乾,被他眼中的阴郁吓到了,本来握在手中的长靴也掉到了地上。
侍从退去后,李承乾缓了好一阵,才将长靴捡起。将足衣仔细裹好后,他才将长靴穿上。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稀松平常。
待他穿戴整齐来到太极殿时,才发现周边各部的使臣基本上都到了,他们各自穿着富有特色的服饰。李承乾一眼瞧过去,就认出了好几位的身份。那位身着圆领窄袖长袍,脑袋顶发被剃去,双耳带着锃亮耳环的,必定是来自契丹的使节;那位身着兽皮,肆意披发的,必定是室韦的使节;还有那头戴扇形冠,神情倨傲的男子,必定来自薛延陀。
李承乾一到,诸位使节立马打起了精神,起身向李承乾行礼。李承乾一一点头致意,不论是薛延陀这种大的部族,还是回纥、拔野古一类依附大族存活的小部族,李承乾都试图一碗水端平,让人瞧不出端倪来。
不多时,殿外就传来通禀声,李世民到了。
李承乾眼见着原本还有些放松的使节,立即正襟危坐起来,看向李世民的眼神中,带着隐约的热切。
等李世民在座位上坐定,契丹的使节一马当先出列道:“尊敬的大唐皇帝陛下,此次来长安,我奉可汗之命,为陛下献上臻蓬蓬舞。”
契丹的歌舞极富草原特色,虽然舞者演出的空间有限,却仿佛置身于辽阔而广袤的天地间。他们手上击打着乐鼓,悦耳的节奏从掌下传出。李世民饶有兴致地看着契丹舞者那充满韵律的身姿,春风满面地颔首道:“朕素闻契丹族歌舞双绝,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契丹使者得了夸赞,自然是喜笑颜开,可席间却传来了一声突兀的轻哼,众人循声望去,就见那薛延陀的使者脸色僵硬,眉宇间带着一丝不屑。
李世民脸上的笑意愈深,挑眉问道:“怎么?薛延陀的使节有不同的看法?”
薛延陀使节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傲慢道:“这种小把戏,怎么配呈到皇帝陛下面前呢。”此话一出,契丹使者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沉声道:“你......”
薛延陀确实有傲慢的资本,此次征讨东/突厥,薛延陀的可汗夷男联合回纥,一同协助唐军,可以说东/突厥的兵败,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在今日的典礼之上,其余诸邦自然是不能与薛延陀相比的。
眼看着两位使节间的气氛剑拔弩张,李世民却丝毫没有调停的意思,仍旧兴致勃勃地欣赏着歌舞。
契丹使节却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气呼呼道:“敢问薛延陀的诸位,既然瞧不起我契丹族的歌舞,不知你们又为皇帝陛下带来了什么?”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便转向了薛延陀使节,李世民适时道:“朕也十分好奇,这一次真珠毗伽可汗又为朕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
薛延陀使节正等着这个露脸的机会,当即站起身来,轻蔑地瞥了契丹使节一眼:“歌舞实在是没劲儿透了,我们薛延陀给皇帝陛下带来的东西,都装在这里。”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李世民还未反应过来,薛延陀使节便将目光转向了李承乾:“那位想必就是皇太子殿下,我听说大唐境内人才济济,皇太子乃国之储君,人中龙凤,不知我今日可否有这个荣幸,当面向皇太子讨教一二?”
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李承乾。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原本只是个悠闲自在看戏的,怎么就被盯上了呢。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着地望着李承乾,不过片刻,父子俩心中便都有了计较。薛延陀使者表面上毕恭毕敬,可实际上却绵里藏针,若是应对不妥,恐怕还会折损大唐的国威。
薛延陀使者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固,他忽然笑道:“殿下不必紧张,我不过是向殿下讨教来了。这相互切磋学问,乃平常之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虽然从面上看,薛延陀使臣的态度很恭敬,但实际上,摆在李承乾面前的,并不是一道选择题。唐朝作为上国,又当着那么多邦国的面,自然是不能拒绝薛延陀的请求,可李承乾若是赢了还好说,若是输了,失了的面子可是再也回不来了。
李承乾自打到了殿内,脚上的不适感便越发严重,可他面上还要维持着礼貌而不失分寸的笑容,心下却愈发烦躁。
薛延陀使者见他没有回绝,便笑道:“太子殿下,我奉真珠毗伽可汗之命,将胡桐木献于陛下。只是我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这胡桐木桩子,上下两端都长得一样,敢问太子殿下,如何才能分辨,哪一端是头部,哪一端是尾部?”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大殿之内迅速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一众使臣的表情都有些玩味。
李承乾此刻反倒冷静了下来,他面上不见一丝慌乱,从容道:“不知可否先让本宫看看那木材?”
薛延陀使臣堆笑道:“那是当然。”说罢,用力地拍了拍手,就见四个宫侍,抬着一个盖着红绸子的庞然大物进了殿。等到绸子掀开,众人的讨论声反倒渐渐地弱了下去。原因无他,只因为那截子胡桐实在是太难为人了,头尾两端用肉眼看上去,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就连根茎部分,都截得齐齐整整。这哪里是讨教啊,分明就是成心出难题。
在座的唐朝官员脸色微变,望向薛延陀使节的眼神顿时不善起来。可后者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仍旧抱臂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李承乾给出答案。
或者......等他主动认输。
所有人都为李承乾捏了把汗,但见他微微笑了笑,只回身朝侍从吩咐了两句,便也悠闲地喝起茶来。似乎这般故意的刁难,在他眼中就是小菜一碟。
一时间殿中寂静无声,连李世民也在蹙眉等待着结果。
众人等了一阵,就见几个侍从抬着一个大木桶进了殿。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李承乾便吩咐往里头倒水。等水没过了三分之二的桶壁,足以将胡桐浸没时,李承乾才让人将胡桐木桩投进了木桶中。
众人惊奇地发现,那木头就像有灵性一般,歪着斜在水面上,倒是能清楚地分出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