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急忙用手摁住那貂皮袄子,将脖子包得分外严实,嘴上应道:“不......不冷了......”他现在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李承乾却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抬手便去扒拉他的领子,两人暗暗较着劲儿。称心较起真来,劲儿是真大,李承乾只能轻声哄道:“我保证不闹你,就看看。”
央求了好一阵,称心才放轻了手上的力道。李承乾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朝貂皮袄子里望去,那吻痕就像是雪地里的一点红梅,径自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称心感受到李承乾炽热的目光,暗自后悔不该那么轻易依了他,只希望这眼神的杀伤力能够快些结束。
李承乾预估着称心脸皮的厚薄程度,还得掂量着不能把人逗过了。自己过足了眼瘾便亲自替称心将袄子拉好,捂得比任何一次都要谨慎。末了还嘱咐道:“不许给别人瞧见了。”
冰天雪地里,称心觉得自己要烧起来,迷迷糊糊地答应完李承乾,才听眼前的小祖宗转了话题道:“除夕的夜宴,你会去么?”
按照惯例,除夕夜四品以上的京官,都是要入宫陪皇上吃宴的,既是圣恩也是权势的体现。作为中书省首席长官的房玄龄,自然也在受邀之列,而称心又是房玄龄的嫡长子,还是太子最亲近的伴读,按例也有参宴的资格,因而李承乾才有此一问。
称心抬手摸了摸逐渐降温的脸颊,轻声道:“会去的。”
李承乾便又高兴起来。上一辈子,因着称心的身份,除夕之夜他是没法子和李承乾一起过的。
关于除夕夜,有一样东西,一直都留在称心的记忆里。他的家境是长安城里最下等的人家,一年劳作到头也不见得能填饱肚子。因着年纪太小,入了太常寺后,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可他却一直记得,长安城的除夕夜,是最最热闹的。
那宽阔的街道上行人如织,百姓载歌载舞,相互道贺。偶尔有戴着鬼怪面具的驱傩人经过,称心会被吓得嚎哭起来。每当这个时候,母亲都会将他抱起来,语带笑意地哄着。
因而除夕夜对称心来说,是一个温暖的节日,这个日子有家人的味道。忙碌了一年的家人,在这个节日里能够闲下来,围成一桌吃着五辛盘,虽然大蒜和韭菜的味道总会让称心呛得眼泪直流,却让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幸福。
入了东宫以后,每年的除夕夜称心都是一个人过的。他的身份尴尬,既不能陪李承乾入宫,也不能和侍从侍女们一起喝酒行令。东宫有最好的医者,也不需要再吃五辛盘这样的贫贱之物来预防来年的疾病,是以除夕也就成了称心感情最为复杂的一个节日。
李承乾瞧见称心略显落寞的表情,心下了然。他毫无征兆地倾身向前,将称心搂紧怀里。在呼啸的寒风中,称心听见李承乾缓缓道:“我再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第89章
除夕当日, 称心一早就被一干人等簇拥着梳洗打扮。按照旧有的习俗,除夕当日还要穿旧的衣裳,待到一年中的元日,才穿新衣裳。
可因着要进宫, 称心还是换上了盛装。房家的吃穿用度自然不能和东宫相比, 那日称心披着李承乾的貂皮袄子从东宫归来, 恰巧被房玄龄撞见。房玄龄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如今那貂皮袄子被称心放了起来, 将来定然还要寻个合适的时机还给李承乾。
今日进宫,称心披的是羊毛大氅, 里头穿了红色的礼服, 红白相间,看起来十分喜庆,加上称心原本便是好相貌,一时间府中交口称赞。
除了称心以外, 房遗爱也被特许进宫。许是李世民想让他与高阳公主增进感情,因而才有了这一道敕令。
房家的小哥俩儿穿着一样制式的服装,两个俊朗少年跟在房玄龄和卢氏的身后, 旁人见到了, 少不得要夸赞几句。
一行人便在赞许声中进了宫。往日肃穆的宫殿在佳节之时倒是少了几分呆板, 宫殿的飞檐之上悬挂着贺年的红绸子, 身着吉服的大臣鱼贯而入。行走之时也不像往日那般寂静无声,道贺声三三两两地传来。
离了很远称心便瞧见了前方的亮光,称心还未出声, 就听一旁的房遗爱悄声道:“前头好亮堂啊,这得耗费多少烛火。”
称心错愕了片刻,四下一看,见前后大臣的目光都聚焦在房遗爱的身上,忙伸出手去捂他的嘴。走在前头的房玄龄也轻咳了一声,呵斥道:“休要胡说。”
房遗爱莫名奇妙地挨了训,心里自然是沮丧的。正垂头丧气之际,忽然听见后方传来一把声音:“房阁老何必呵斥小公子呢,他不过是说出了实情而已。”
房玄龄一听这声音,眉头皱得更紧了,回头一看,发话的正是魏征。魏征见大家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黏在自己身上,在静默的人群中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我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众位图个吉利都不敢说实话。我向来是不顾忌这些的,陛下此举确实不妥。那么多的蜡烛,确实是将宫殿照亮了,可这之中耗费的民脂民膏,实在难以衡量。”
魏征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可这样直言不讳的性子,也颇容易得罪人。一时间,人群炸开了锅,有不少大臣直接就把矛头对准了魏征,冷笑道:“魏征,你好大的胆子,除夕之夜,你也胆敢在这儿大放厥词!”
魏征也寸步不让,他唇边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说话的声音却十足冷淡:“我不光在这儿敢,即便待会儿到了除夕宴上,我也一样敢。”
那人没料到魏征是这样一块咯牙的硬石头,气愤道:“你......”
眼见着两人就要吵起来,却听房玄龄在一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此事因犬子而起,犬子年幼,家教无方。爱儿,快去给两位长辈赔不是。”
他这各打五十大板的劝架方式还是很奏效的,即便是魏征,也不敢受房遗爱的礼,更别说和魏征叫板的官员了,当即便笑着打哈哈道:“岂敢岂敢,这过年嘛,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房玄龄见两人停止了争执,这才继续朝前走去。待他们走近了才发现,那夸张的亮光,并不是从殿中透出来的。太极殿前的广场上,摆着满满当当的蜡烛,将整个区域都照得灯火通明。虽然十分光亮夺目,但说实话,连称心这样的晚辈看了,都觉得太过了。
这蜡烛点得更像是皇帝刻意要营造的一种氛围,和以往李世民简朴的作风实在是大相径庭。
然而,即便是心存疑惑,称心也只能先携了房遗爱落座。不过片刻功夫,诸王与太子便都到了。
李承乾刚一落座,眼睛就控制不住地四下寻找,称心的眼睛也从未离开过李承乾片刻。今日的李承乾,打扮得跟个小仙童似的,那华贵的礼服,一看便是尚衣局的手笔,通身上下自有东宫太子的气度。
两个相互瞩目的人,不一会儿就对上眼了,李承乾唇边难以自抑地泛起笑容。像是想要掩盖自己的欣喜,李承乾端起桌上的酒壶,就往杯中倒了满满一杯酒。
这刚一斟上酒,李承乾便觉察到不对劲儿。那盛酒的杯子可不是普通的瓷杯,而是晶莹剔透的玛瑙杯。在亮堂的广场上,散发着耀眼的光泽。这下子,连李承乾也察觉出了这场除夕宴的反常。
这显然和李世民一贯推崇的简朴背道而驰,可是五寺九卿绝没有这样的胆子去违背皇帝的命令,谁都知道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儿。既然不可能是各寺自作主张,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次除夕宴的安排,完全出自皇帝的授意。
还不待李承乾从疑惑中解脱出来,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便已到了广场。在文武百官朝拜的时刻,李承乾一抬眼便发现了一张生面孔。
更诡异的是,那个面生的女人,居然与长孙氏一同走在皇帝身侧。就连贵妃韦氏,也没有此等待遇。
等李世民一行走近,不少大臣也都用余光看到了这位突兀的女子,不少隋朝遗臣的脸色都变了。
待到李世民落座,四下一扫,也不难发现广场上笼罩着一种诡异的氛围。众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投向那位女子,可李世民显然没有向大家介绍她的意思。
李世民脸上带着笑意,举杯道:“众卿,今夜是除夕宴,明日便是元日,今夜众位就不必拘礼了,君臣同乐便好。”说罢,自己率先将杯中的酒灌了下去。
称心也同在座的众位一起举杯,他先将酒杯端到鼻尖下嗅了嗅,嗅到了一股药材的味道。那酒壶之中盛的可不是普通的酒,而是除夕夜特供的屠苏酒。
称心并不十分喜爱这种酒的味道,因而只是轻轻地抿了一口。反观李承乾却是毫无防备地闷了一大口,脸上的表情也是精彩纷呈。他皱着眉头砸吧着嘴去看称心,却见称心掩着嘴,望着他直乐。转瞬间他便觉得,能博称心一笑,嘴里的气味似乎也不是那么呛人了。
这边李承乾与称心眉来眼去打得火热,那一边却传来了一声刺耳的碰撞声,像是什么东西跌落在地上。
李承乾回转头,诧异地发现罪魁祸首是杨妃手上的玛瑙杯。那玛瑙杯此刻正翻倒在地上,杯中残余的酒液撒了一地。杨妃见众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一下子慌乱起来,手中紧绞着的绢帕,泄露了她此刻复杂的心情。
在李承乾的印象中,杨妃因为其隋炀帝女的身份,在李世民的一众嫔妃中并不受宠。可杨妃到底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像除夕宴这种活动,她定然是参加过的,又怎么会犯那么唐突的错误呢?
这其中的猫腻李承乾一时想不通,却听见坐在李世民身侧的陌生女子发话了:“这玛瑙杯落地不碎,寓意新年平平安安,是极好的兆头啊。”
女子说完这句话,广场上还是一片寂静。知道女子身份的大臣都不接话,不知情的更加小心谨慎,唯有李世民笑道:“绾绾说得对,这是个好兆头。杨妃促成了一桩美事,这是天意啊,来人,赏!”
杨妃就这样突兀地得了赏赐,众人这下可算是看出来了:皇帝对那位女子的态度,实在耐人寻味啊,尤其是那个别出心裁的称呼。
“绾绾。”
虽然只是口头上说的,众人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可隋朝萧皇后的小字绾绾,并不是什么秘密。一时间,众大臣心下都有了分寸。
就像李世民说的,除夕宴原本就是君臣同乐的盛会,可就有人按捺不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李世民转头,就瞧见杜如晦黑如锅底的脸色。
李世民有些尴尬地拍了拍脑门,转脸冲李承乾道:“瞧朕这记性,承乾,这除夕之夜,怎么能没有爆竹将年兽轰走呢?朕为你们兄弟几个准备了竹子,你领着他们去烧吧。”
唐时已经有了用响声吓跑年兽的说法,只是唐代还没有火药,因此也没有鞭炮之类的玩意儿。所谓爆竹,就是拿着中空的竹节,将竹节投到篝火堆里。火将竹节烧起来,从竹心里冒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在年节时分外应景。
而这种活动,一般都是由家中的孩子去做的。李承乾听了李世民的话,领着弟弟们和称心、房遗爱、杜荷等几个世家子弟到篝火前,称心从前从未参与过这样的活动。
李承乾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耍帅时刻。当即利落地从一堆竹节中挑出细长称手的一根,往那篝火堆里潇洒地一抛。竹节瞬间被火舌缠绕住,发出了一连串清脆响亮的声音。
大臣们趁着这喜庆的声音,也都三三两两地聊起天来,场面十分热闹。长孙氏正含笑地看着尽情玩闹的孩子们,一不留神碗中便多了一枚半月形的饺子。
第90章
李世民抬手给长孙氏夹了一个饺子, 看着长孙氏咽了下去,才轻笑道:“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还是要多注意身子啊。”说着,又往长孙氏碗里夹了许多吃食。
长孙氏吃了几口, 就见李世民已经转过了脸, 身子朝萧氏的方向微微倾斜着, 脸上明显的笑意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在长孙氏心上。伤口不深, 却很疼。
长孙氏忽然就有种反胃的感觉,明明广场上开阔通风, 可她却抑制不住地胸闷。
与长孙氏的心不在焉相比, 萧氏则要专注许多。她一直盯着远处的爆竹看,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李世民见她看得认真,禁不住笑道:“这广场上的布置,这爆竹声, 论排场,不比隋代差吧?”
萧氏显然没料到李世民会有此一问,她挑起眉头, 戏谑地看了李世民一眼, 却只是笑了笑, 没有说话。
她今日画的是月棱眉, 眉形如上弦月般挑起,倒将她的表情衬得更加薄凉。李世民看着那样疏离的脸色,总觉得心底弥漫着一种征服欲, 铁了心要让萧氏在自己面前露出臣服的表情。
没有得到满意回答的君王又问了一遍:“嗯?怎么不说话?这年节的盛况,不比炀帝的时候差吧?”
萧氏似是有些无奈于他的执着,笑着摇头道:“陛下,您和他有什么好比的。您是盛世明主,他是亡国之君,您犯不着和他比较。”
这话说得李世民心里舒坦,可还是没能搔到痒处。萧氏越是推脱,李世民便越是步步紧逼,非要从她嘴里分出个高下来。
他甚至脱口而出一句不经大脑的话:“既然朕是盛世明君,你又何必执着于过去呢?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萧氏错愕地看向李世民,眉眼间没有半点传言中的撩人风情。
“杨广能给你的,朕也一样能给你。名分也许有些难,不过必定能保你一世衣食无忧。”
李世民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坐在他身侧的长孙氏却像是被呛到一般剧烈咳嗽起来。如此反常的举动,李世民自然明白她是听见了。
顷刻间,李世民有些后悔。萧氏仍旧是一副巍然不动的样子,一旁的长孙氏情绪也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他那句不计后果的问话。
还不待萧氏答话,一旁的长孙氏就突兀地站起身来。她面上的笑容夹杂着几分勉强,看向李世民的眼神中也带着隐忍的控诉。可嘴唇蠕动了几下,她到底还是没有拂了李世民的面子,只是欠身道:“陛下,我今夜恐怕要扫兴了,入冬以来我这身子就乏得很,又有些不胜酒力,眼前是得去歇了,还请陛下准许我先走一步。”
长孙氏的声音不大,脸色也很平静,可起身的动作还是吸引了一众大臣的目光。就连背对着御座的李承乾和称心,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
当称心握着手中的竹节,回头看向李承乾时,才发现李承乾绷着一张脸,脸色异常难看。
高位之上一派剑拔弩张的氛围,身旁的李承乾又像只炸了毛的小兽,一双眼睛戒备地盯着萧氏,称心就算再迟钝也领悟到什么。
他四下看了看,见众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上位,便偷着伸出手,握住了李承乾隐匿在衣袖下的拳头。
李承乾浑身一颤,下一刻就想将与他肢体接触的人甩开,却又马上反应过来,那人是称心。于是,满身戒备就漏了一个口子,怒气值也像窗户漏风似的,渐渐平复了不少。
所有人都在等皇帝发话。李世民不曾想长孙氏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他心下着恼,总觉得长孙氏此举,带了些挑衅示威的味道,故意叫他在众臣面前下不来台。
想到这层,皇帝的语气也并不温软,反倒带着几分冷硬:“既然累了,就去歇着吧。这除夕宴上,众位大臣都在呢,朕就不陪你了。”说罢,果真扭过头去不再看长孙氏。
篝火堆旁,称心紧紧地握着李承乾的手。通过那么个相连的部位,他感觉到李承乾全身都在发抖,显然在压抑着怒气。
长孙氏福了福身子,深深地看了眼端着酒杯的李世民和若无其事的萧氏,在宫女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缓缓地离去了。
广场之上,众臣说话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察觉到了皇帝的兴致不高,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触犯了圣意。
李世民有些无聊地自斟自酌着,直到那酒壶之中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液,他才有些惊讶地放下酒杯。冲面无表情的萧氏道:“从方才开始,你就再也没笑过......”
李世民凑近了,便带来了一股酒气。萧氏不自觉地挪了挪身子,又听李世民道:“不用那么紧张,方才朕的话,你好好考虑。朕不过就是想知道,炀帝当年在这殿上,是怎样与臣下同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