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房谋杜断”之誉的宰相房玄龄最落魄的时候,就曾是隰城尉。联想到方才那妇人称呼自己为“直儿。”称心霎时间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哇哇大哭。他一哭,男人便慌了手脚,一时间哄也不是,放手也不是,只好生硬地道:“直儿,莫哭,我房家的儿郎,多是坚毅果敢之辈,轻易不会落泪。”
话音刚落,孩儿的哭声确实收住了,只是两眼一闭,有些不悦地扭了扭身子,不再看房玄龄。
没有人知道,此刻称心有多惊骇,如果他所料不错,这一世他竟然成为了齐州房氏的长子,房遗直。
在称心有限的认知里,他只知道,太子李承乾和这位比其年长八岁的伴读极不对盘。房玄龄是先立业、后成家的坚决践行者,在其妻卢氏诞下房遗直的那一年,房玄龄已过而立。房家家学渊博,房玄龄也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厚望,多年来一直将房遗直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房玄龄的性子比起魏征要温和许多,但在进谏方面,面对东宫太子李承乾,还是十分尽责的,房遗直的性情,则像足了他的名字,刚直不阿。身为太子伴读,他的耿直让李承乾烦不胜烦。
尤其是在对待称心的事情上,房遗直的反对让李承乾极为不悦,偏偏他又搬出那套于礼不合、有悖伦常的说辞,堵得李承乾哑口无言。
自己怎么就成了他?更让称心头疼的是,他成了房遗直,那么称心身体里的魂魄,难不成是房遗直的?
卢氏从房玄龄手中接过孩子哄着,只觉得怀中的孩子表情格外有趣,一时愣愣地瞧着某处,一时又皱眉嘟嘴,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彼时的房玄龄,还是个芝麻官儿,一家人过得十分拮据,可城尉一职十分清闲,房玄龄也因此有了许多时间来陪伴家人。
眨眼的功夫,称心已经四岁了,这一年是隋大业十一年,隋炀帝杨广当政时期,而李承乾生于唐武德二年,换言之,李承乾还未出世呢。
一想到太子尚未出世,称心就莫名地想笑。一不留神,前额就被轻轻地敲了一下:“笑什么,专心念书,回头阿耶要考察《千字文》。”
称心顽皮地吐了吐舌头,低下头专心背书。房玄龄对他的学业要求极严,隰城县是小地方,没有博学之士,房玄龄便亲自教导儿子。
称心本就是成年儿郎,自控力自然比普通的孩童要好,上一世在太常寺当伶人的经历,让称心明白:想要入仕得到皇帝的重用,学识是必不可少的。尤其在初唐这样人才辈出的年代,更是要出类拔萃才能拔得头筹。
因此,称心学习极为刻苦,功课也领悟得极快,有时甚至到了让房玄龄都惊讶的地步。小县城的特色,便是屁大点事儿也能传开去,这一来二去,房家长子的神童名声传遍了全县。
第七章
等称心将功课背好,转头就见房玄龄嘴里衔着一根麦秸,目光悠远地望着天际。称心知道,小小的庭院,全然困不住眼前人的雄心壮志,他就像一只蛰伏待机的苍鹰,全神贯注地寻找着能让他效忠的猎手。
隋末乱世,群雄逐鹿,大业十一年,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份。
称心轻叹一声,开口道:“阿耶,我背好了。”
房玄龄从怔愣中回神,看着儿子粉雕玉琢的小脸,朝他招了招手,称心走上前去,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褥子上。原以为房玄龄会像往常一样考察他,可这一回,房玄龄没有考他《千字文》,而是缓缓道:“直儿,这天下要大乱了,隋的江山,眼看就要毁在二世的手里了。”
称心面上偏着头,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内里却听得仔细。
“现在举国上下都在议论,皇帝浩浩荡荡北巡,怎料被那突厥的始毕可汗围在了雁门,若不是部下率兵救驾,恐怕就要一命呜呼了。”
房玄龄说完,见称心目光闪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登时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你还小,放心吧,就算真的变天了,隰城县是个小地方,还能有一段太平日子,让他们去争吧,如今一时的胜负作不了准,只看日后鹿死谁手了。”
称心知道,房玄龄嘴上说着不急,可心里却比谁都急,有唐一世,文人墨客都重诗与经文,可房玄龄在教他的时候,总是时不时给他讲些天下大势和为君之道,有着这样的眼界和见识,房玄龄又怎么会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城尉呢?
这位智谋过人的李唐开国元勋,为了寻得明主,真的等得太久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到了大业十三年的春夏之交,机会终于被他等到了。
打从雁门关一役,隋炀帝元气大伤,即便是心高气傲如他,也没有再提征突厥和高句丽之事,他乘着那艘用无数百姓血肉筑成的大龙舟,从洛阳去到江都。曾经的宏图抱负,都消磨在了美人温软的怀抱里。
天下群雄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隋炀帝已经是强弩之末,一时间举国上下,烽烟四起,西有朔方梁师都、南有梁王萧铣、北有“定杨可汗”刘武周,更遑论窦建德、李密等人,国境之内,早就被瓜分得山河破碎。
房玄龄取出一叠子竹片,逐一放到称心面前,轻笑道:“直儿,这些年我也教了你不少天下事,若是从这些人之中挑一个跟随,你会挑哪个?”
称心定睛一瞧,才发现那些竹片上,刻的是一个个地方割据势力头子的名字。称心在一堆竹片中翻找着,猛然间眼前一亮。
没错,他看见了唐高祖李渊的名字。
房玄龄一直留意着儿子的表情,见他终于从一堆名字里挑出了李渊,诧异地挑眉道:“为什么是李渊?”
在这个问题上,称心是占了先知的便宜的。但是面对着饶有兴致的房玄龄,他总不能说将来李渊会建立大唐吧。
聪慧的少年仔细想了想,前世的房玄龄,也是再三考量后投到了李渊的麾下,准确的说,是成为了李渊次子,李世民身边的谋臣。
既然房玄龄会选择李渊,就代表李家父子,在这场角逐中,拥有充分的优势。
称心思索良久,应道:“孩儿觉得,李渊出身关陇士族,和皇帝原本就沾亲带故,在稳定集团内部的人心时,比其他的割据首领要占优,其次,李渊手中握的,是朝廷最精锐的兵力,窦建德等人虽然兵员众多,可大多都是农民出身,真要交起手来,并不占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称心指着沙盘上,渭水以北的位置:“李渊的次子李世民,是个极擅领兵打仗的狠角色,李渊,有个好儿子。”
房玄龄听了儿子的长篇大论,久久回不过神来,在称心的记忆里,他还是头一回笑得那么开怀。
“他李渊有个好儿子,我房玄龄又何尝不是,直儿,你真的太让人吃惊了,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谋略和眼光,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称心话音刚落,自己也愣住了。前世他对朝堂政务,天下局势一窍不通,终日里与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为伴,而如今他却坐在房玄龄面前,侃侃而谈着力量权衡,当真如同置身于梦中。
房玄龄见称心得了夸赞,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喜色,暗暗心道:宠辱不惊,必成大器。
房玄龄抬手指了指沙盘上的晋阳:“直儿你看,这就是晋阳,它的北面,就是对中原虎视眈眈的突厥,皇帝派李渊镇守此处,恐怕也是知道,他手中的兵力,能够与突厥抗衡,而长城之内,又有刘武周等人遏制李渊,皇帝这才将晋阳交给他。”
听了房玄龄的分析,再结合沙盘一看,称心才发现确实如此,李渊的处境着实不太妙,且不说北方的突厥,那是一群贪得无厌的狼,单说太原周边,就已经是强臣环伺,隋炀帝让李渊兵权在手的同时,也利用各方的力量牵制着他。
“直儿,如果是你,面对李渊的处境,你会怎么办?”房玄龄又抛出了一个问题来考儿子。
这一次,称心犯了难,他盯着那沙盘看了许久,吞吐道:“孩儿惭愧,只能想到集五郡之兵这一条。”
房玄龄笑了:“你小小年纪,能够想到这一条,已经十分难得了。”所谓集五郡之兵,就是指集太原、雁门、马邑、楼烦、西河五郡的兵力。李渊想要夺取天下,就必须把四周小的割据势力先清除掉。
称心挠了挠头,冲房玄龄笑道:“阿耶,快教教我。”
房玄龄拍了拍他的肩:“走吧,随我去见县令。”
称心只好跟着房玄龄回到正堂,隰城县令是个小矮个子,两鬓都显出了白色来,每回见到称心都乐呵呵的,在称心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位慈祥的长辈。
第八章
然而这一次,隰城县令脸上,神情却有些严肃。照例一番寒暄过后,称心便立在一旁,看那县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玄龄啊,你说你这......”
房玄龄摆了摆手:“我心意已决,你也无需再劝了,今日就当是我们父子俩饯行吧。”
县令长叹一声:“这大隋还没亡呢,你怎么就......”
房玄龄饮了口茶,浅笑道:“是啊,不过这眼看着,气数就要尽了,更何况你是知道的,即便是隋不亡,当今陛下也不会用我的。”
没有人比隰城县令更明白房玄龄话里的意思,房家是书香世家,房玄龄更是曾经官拜东宫羽骑尉,虽然在遍地高官的京城,羽骑尉一职不过从九品,可到底是个京官。遗憾的是,房玄龄的运气实在太差,隋文帝的嫡长子,东宫太子杨勇,竟然被废黜了。
作为东宫的僚属,哪怕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房玄龄还是被波及了,原本大好的仕途,就这样断送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当今皇帝杨广,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当然也不会容许杨勇曾经的僚属掌权。
房玄龄看着县令纠结的表情,劝慰道:“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当今陛下暴虐,也不是我心中的明主,我房玄龄若真下定决心辅佐一人,势必毫无保留,陛下容不下我,我也瞧不上他。”
这大逆不道的话将县令吓得险些喷出茶来,连连摆手道:“玄龄,慎言,慎言啊。”
称心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也无论李承乾有多不待见房家父子,称心一直十分敬佩房玄龄的为人。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那县令见房玄龄心意已决,只能叹道:“乱世之中,能臣自当择良主而栖,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我也不强留你了,切记,万事小心。”
待那县令走后,房玄龄将称心叫到跟前,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衫:“直儿,愿意随我去渭北么?”
称心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疑惑道:“阿耶是想?”
房玄龄低叹一声:“阿耶带你,去见你口中神勇无比的李世民。”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称心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次日清晨,房家三口人便踏上了前往渭北军中的路途。称心坐在略显颠簸的马车上,一路上看到许多沿着官道乞讨的人,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消瘦,而且以老者与孩童居多。
称心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看了看自己怀中的胡饼,刚想将它分给那些饥民,却被房玄龄按住了手。
“阿耶?”称心诧异地望着房玄龄:“我想把这饼,分给他们。”
房玄龄的笑容有些苦涩:“傻直儿,你就算把一张饼分完了,又能帮的了多少人呢?沿途这么多饥民,你若是给了一个,饥民便会一拥而上,到那个时候,你又能怎么办呢?”
称心闻言,咬咬牙还是将胡饼收了起来,他不死心地问道:“难道就见死不救么?”
房玄龄摸了摸他的头:“直儿,现在的你,连保全自己都做不到,又谈何救济百姓呢?你要记着,我们到渭北去投奔李世民,为的不是求一个温饱,而是为了有朝一日,官道上不再有饥民,那些如今面黄肌瘦的孩子,能够在治世吃上饱饭。”
称心被房玄龄眼中的坚决震撼了,他喃喃道:“我明白了。”
马车载着三人一路疾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原本出生于武德年间的称心,完全不能想象史书中所描述的,饿殍遍野的景象。
然而即便民间已经萧条成这样,皇帝陛下的行为,却没有半点收敛,他终日醉生梦死于江都,全然忘了不久前,才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去营建洛阳。
这一日傍晚时分,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冲房玄龄道:“郎君,前头就是李大都督的军营,马车恐怕不能放行。”
房玄龄摆手道:“无妨。”他下了马车,眺望着暮色下肃穆的军营,牵起称心的手:“直儿,我们到军营里去。”
不出所料,两人走到军营门口,就被守卫拦住了去路:“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我姓房,名乔,字玄龄,此番特来求见大都督。”
那守卫从未见过那么大胆的人,竟敢只身携幼子来到军营。
“房乔?”那守卫冷冷地重复道:“没听说过,你莫不是敌军派来的细作吧。”
房玄龄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那守卫,守卫被他看得不自在,大手一挥,竟示意左右将房家父子绑起来,吩咐道:“快去通知段军头,就说抓住了一大一小两名细作。”
称心抬眼看了看房玄龄,见他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提起的心便又落回到肚子里。
段志玄来时,就见两个被捆上的人,一个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一点都不畏惧,小的也不哭不闹,颇有些架势。
段志玄可不是普通的守卫,他马上判断出了,看着两人的气度打扮,定然不是细作,既然不是细作,又前来军营,难不成是来投奔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段志玄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些:“不知这位郎君前来我右三军军帐,所谓何事?”
房玄龄轻笑一声:“我曾听闻,李大都督向天下广纳贤士门客,不曾想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房玄龄素有口齿伶俐之誉,他一说话,自有一番傲骨气节在其中。段志玄也隐隐有预感,眼前人绝非池中物。他急忙温声道:“军营里都是些大老粗,平日里张狂无忌习惯了,还请郎君不要见怪。”说着便亲自为房玄龄和称心松了绑。
两人被带到了李世民的军帐前。段志玄在帐外道:“大都督,有一人前来应征您的门客。”
话说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回答,段志玄正准备再喊一次,下一刻李世民却忽然掀起了帘子,亲自迎了出来。
第九章
李世民掀了帐子出来的那一刻,称心猛地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缩到房玄龄身后去了。
房玄龄也有些诧异,这个孩子平素见人都落落大方的,怎么这回就怯起场来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从上一世,李世民联合中书省、门下省共同将称心定了个死罪后,称心对李世民,就有着天然的畏惧。
彼时的李世民还很年轻,脸色因为常年征战的缘故,比从前那个朝堂上的帝王要黑上许多。称心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一种朝气。
和李承乾相比,李世民的五官轮廓更硬朗一些,平易近人的气质和威严的气场,在他身上混合得非常好。
“是你要应征门客?”李世民上下打量着房玄龄,还有那个躲在他身后的小少年。
“正是。”房玄龄没有再抱怨什么,而是顺着李世民给的台阶下了。
“正巧,我心头确有一些疑惑,若先生能替我解惑,我便将你纳入麾下如何?”
房玄龄颔首道:“愿闻其详。”
李世民将他领到自己的军帐中,称心规规矩矩地跟在房玄龄身后,惹得一些士兵悄声议论道:“你们看,那个小孩儿,好生乖巧,头一回到军营来,也不乱跑,也不东张西望。”
称心在心里默默地接茬道:我这哪里是不好奇,分明就是不敢。
李世民身为大都督,独自享用一个军帐,但是军帐内部十分朴素,当李世民后期成为秦王的时候,之所以他的将士会对他如此忠诚,除了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李世民从来不把自己标榜为高人一等,就连军营里一个最末等的小喽啰,李世民都可以神情自若地与他们说笑。
这一点,在他军帐的装饰风格上就可以明显地体现出来。
待主客落座,称心才寻了下首的一张褥子跪坐下来,李世民丝毫不扭捏,直入主题道:“你既然能够寻到渭北行营来,那么自然也知道,李氏一族,已经反了,可如今我们手中,虽握有五郡之兵,却没有战略要地,这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