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杨广找回神志,才发现他身边的美人早已一个不剩,与他四目相对的,只有被元礼捆得结结实实的萧氏。
萧氏的脸,依旧是淡漠而无表情的模样,既不惊惶,也不失措,好像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杨广的目光扫过那些反叛的将领。
司马德戡、元礼、裴虔通以及骁果军中的许多熟面孔。
反了,全都反了,全天下都反了。
杨广不在意别的,他只是紧盯着监门直阁裴虔通,颤声道:“朕将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么?”
裴虔通颤颤巍巍地跪下,向杨广行了个磕头的大礼,口中只吐出两个字:“陛下......”
杨广认命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你们,是来取朕的头颅的?”
一时间,殿中的所有人都没有答话。杨广对不起天下的百姓,可对待自己的手下,却是从不曾亏待。
就凭着他们这些禁卫军,到了江都,都能跟皇帝一样有酒有肉有姑娘,他们今天若是将杨广杀了,就是恩将仇报。
就连当初撺掇元、裴二人谋反的司马德戡,也没有再说话。
正僵持间,忽然从殿外跑进来一个卫兵,冲司马德戡道:“大统领,宇文将军问,是否已经将殿内一切处置妥当?”
话还没说完,卫兵抬头看到杨广阴鸷的目光,吓得话都说不利索:“陛,陛下......”
杨广轻笑一声:“宇文化及......好,好极了!原来朕养了一窝子豺狼,都盯着朕的位置。”
众将领听到杨广的话,都猛地清醒过来,此时此刻,就算他们放杨广一马,杨广也不可能再善待他们了。
想清楚这一点,原本犹豫的将领,目光都变得决绝起来。
“陛下,今日您是不可能走出这殿门半步,您还是不要让臣等难做......”
隋炀帝一瞬间,看透了所有伪善的面孔。他绝望的目光转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了萧氏的脸上。
他的发妻,即便落魄至此,还是那般美艳动人。望着空无一人的身侧,杨广长叹一声,到头来陪他共荣辱的人,还是只有萧绾绾。
他这一生,前半辈子费尽心思谋夺皇位,继位后开运河,建洛阳,威服江南,若真论起功绩来确实不小,可后半生昏聩暴虐,荒淫无度也是事实。终于这个原本急于证明自己的国君,把自己折腾成了亡国之君。
可是,萧氏是无辜的,他的绾绾,他盼了大半辈子,守了大半辈子的皇后,也因为他,要落得个陪葬的下场。
到了这最后的关头,杨广还是于心不忍。
他缓缓道:“杀了朕......可以,但有一条,你们要保住皇后的性命。”
萧氏闻言,原本无神的眼睛,猛的瞪大了,那双美目中,饱含着杨广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还没等司马德戡发话,殿外便突然传来了一阵放肆的笑声,久未露面的宇文化及大步踏进殿内。
杨广眼睁睁地看着宇文化及朝萧氏走去,无比熟稔地揽住了萧氏的肩。
当他发现萧氏被捆起来后,眉头紧皱道:“真是一伙子粗人,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他亲自替萧氏松了绑,又替她揉了揉腕上的红痕。
待这一切都做完,他才笑着冲杨广道:“陛下,你放心,你的萧绾绾,今后就由我接管了。”
杨广难以置信地瞧着宇文化及与萧氏,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游走,他可以不在意宇文化及洋洋得意的笑脸,可他无法看透萧氏十年如一日的淡漠。
他哑声道:“绾绾,你告诉朕,这不是真的。”
满室寂静中,萧皇后没有答话。
杨广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萧绾绾,你说话啊。”
与杨广的歇斯底里不同,宇文化及只是轻声问道:“绾绾,今后你愿意跟随本将军么。本将军向你保证,杨广能给你的,我也一样能给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天子宠爱,一样不少。”
杨广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女人,轻轻地冲宇文化及点了点头,好听的声音传进了众人的耳朵里:“我愿意。”
宇文化及的笑声,回荡在丹阳宫内,杨广的心,就在这样张狂的笑声中,碎成了一团渣滓。
他此刻倒是希望,能够快些了结性命。
于是他冲下首道:“拿毒酒来,朕自己喝。”
殿中的臣子相互看了看,却没有人能拿得出一壶毒酒,最后还是司马德戡走上前,冲杨广行了礼,再将事先准备好的白绫缠在皇帝的脖颈上,生勒硬拽,直至断气。
萧氏看着杨广死不瞑目的尸体,缓缓走上前去,替他将瞪大的眼睛阖上。
看着那脖子上的勒痕,萧氏忽然想起杨广曾经问过她的那个问题。
“朕的项上人头,最终会被谁砍去呢?”
现在,萧氏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叛军至少给杨广留了个全尸。
一众将领确定杨广已经气绝,却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雀跃。
就像是长久以来为人们所恐惧的大恶魔,这么容易就被制服了,胜利来得太过容易,反倒让人觉得不真实。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还是宇文化及。他一把抱起萧氏,不管不顾地朝皇后的寝殿走去。
从现在开始,他要享皇帝之尊,自然也要临幸皇帝曾经的女人。
一路上,被隋炀帝宠幸过的美妾,都惊恐地看着被宇文化及抱在怀中的萧氏,难以置信一向冷艳高贵的皇后,转瞬间就投入了别的男人的怀抱。
萧氏的确没有挣扎,她脑子里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回忆,实在没有功夫再来应付旁人的目光。
萧氏出生于江南的二月天,按照当地的风俗,二月出生的女子,是不祥的征兆,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恐怕会被遗弃,而萧氏比较幸运,她出生于创立了梁国的兰陵萧家,是名正言顺的公主。
她被送到了叔叔家抚养,很快,萧绾绾是个不祥之人的预言得到了印证。她的养父和养母双双离世。在这之后,她一直寄养在大臣的家中。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被人遗忘的时候,杨广出现了。
当年的杨广,是个知书达理的郎君,隋文帝与独孤皇后为这个儿子的婚事花了很多心思,偏偏梁国所有宗室女子都被相师断言,与杨广八字不合,萧绾绾,是唯一一个占卜到吉兆的女子。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人人羡艳的晋王妃。
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被改变了,再也没有人胆敢说她是不祥之人。最初那些年,她与杨广心意相通,她费尽心思做一个贤妻良母,讨好独孤皇后,终于在夫妻俩的共同努力下,杨广登上了梦寐以求的太子之位。
之后的日子,杨广却渐渐地卸下了伪装,与所有劣根性的男人一样,萧氏冷清的性子吃得久了,杨广腻味了,他开始贪图安逸和美色。
原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夫君,蓦地要被掰成好几瓣,萧氏又不是积极主动的性子,所有的这一切,看在杨广眼里,便成了淡漠和浑不在意。
萧氏伏在宇文化及怀里,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前些日子,她终于从杨广处得知了真相。原来,自己还是个不祥的人,宿命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只不过上天和她开了个玩笑,让她原本凄风苦雨的人生遇到一束阳光。
现在,上天把她的阳光收回去了。可她,还不能歇息。
宇文化及将她压倒在寝殿的榻上,陌生的环境让他异常神勇,萧氏迎合着宇文化及无度的索取。
心里却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纳了我这个不祥之人,宇文化及就离家破人亡不远了。
即便杨广从来不是一个好夫君,可萧氏还是执着地用她那点可笑的天命,试图为杨广报仇。
第十四章
大业十四年,称心随着李家的军队进驻长安。天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隋炀帝杨广被部下杀害,其部将宇文化及企图篡权夺位,后被唐将李神通和窦建德联手击败。
仿佛是为了应和萧氏不祥的宿命,她跟随的男人,一个个都丢了政权、身败名裂。
称心骑马进入长安城时,看到的是夹道欢迎唐军的百姓。乱世之中的百姓,必定会拼尽全力抓住那一点安逸。
李渊也没有让百姓们失望,他先是拥立杨侑为傀儡皇帝,改年号为义宁,在长安休整军队,静待时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策成功了,李密、窦建德、王世充等人战成了一团乱麻,李渊却得以保存实力,同时他还有一个替他征战天下的好儿子,李世民所率领的军队,总带着一种不服输的精神,四面御敌拱卫京师长安。
夫君在外征战,长孙氏就留在长安的国公府内,将整个国公府操持得井井有条。
称心也随房玄龄一同住在国公府里,长孙氏尤其钟爱他,有好吃的好玩的,就都落到了称心的手里,甚至一度想将称心带在身边抚养。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称心总会觉得这一切如同梦境般不真实。
而就在这时,长孙氏有了身孕。
起先只是不太明显的妊娠反应,长孙氏开始对气味变得敏感,许多从前喜爱的吃食,现在却不愿意碰,从前不吃的,如今倒是嘴馋的紧。
听闻长孙氏身子不爽,最先警觉起来的还是称心。
他分明记得,李承乾出生的年份是在李渊称帝以后的武德二年,如今却比原先要早上一些。
因此长孙氏的这一胎,称心比谁都着急,常常盯着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就是一阵愣神,惹得长孙氏以为他对腹中内容有兴趣,断断续续笑了好几天。
待到长孙氏临盆的那一天,忧心妻儿的李世民快马加鞭地赶回府中,全府上下严阵以待,全体谋臣休沐三日,以示庆贺。
也是这一日,称心虽然坐在书斋内,却没有半点读书的心思,竹简上的字十分清晰,唯一乱的,只有他的心。
他从屋子的这头走到那头,反复来回了几趟,最终连书童云泽都看不过眼,蹙眉道:“小郎君,您若是实在难受,就到外头透透气儿吧,我眼睛都快晃花了。”
称心只好走到庭院里,等待着他衷心爱慕的男子,来到这个世上。
李世民站在承乾宫外,焦急地等待着婴儿的诞生,铁血铮铮的汉子,在战场上奋勇杀敌都不在话下,可却为长孙氏痛苦的呻/吟,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内终于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又过了一阵,接生的产婆收拾妥当,欢欢喜喜地冲门外唤道:“恭喜秦国公喜添贵子。”
李世民只看了那孩子一眼,便急匆匆地去看躺在榻上的长孙氏。
屋里众人各忙各的,虽然喧闹,却也算有序。
没有人知道,此刻窝在奶娘怀里的小郎君,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以他此刻有限的听力,只能听到耳边传来了一片嘈杂的声响。
小郎君被那声音吵得心烦,偏偏初生儿的身子又动弹不得,只好靠嚎哭来发泄内心的不满。
李世民一高兴,以长孙氏生产的宫殿为新生的世子命名,是为李承乾。
没错,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倒霉孩子,就是上一世的废太子李承乾。却说在黔州那个凄风苦雨的草庐里撒手人寰后,李承乾就失去了意识和知觉。
直到方才一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新生儿,再度转世投胎了。
李承乾觉得自己是上天的弃儿。
否则怎么会连黄泉路都没让他走,孟婆汤都没让他喝,奈何桥也没让他过呢,要是称心一直等在那桥边上,那该怎么办?
于是,重生的李承乾怀着一肚子的怒火想要开口,却发现除了哭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正憋屈着呢,偏偏耳边还传来了接生婆子惊喜的声音,李承乾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自己就被递到了一个人的面前:“秦国公,您瞧,世子哭得多响亮,将来必定是个有出息的。”
小郎君的哭声,却在听到这句话时,猛地顿住了。
秦国公?不会那么巧吧。
李承乾废了半天劲,才看清了头顶那一张脸,果不其然,看到了年轻版的李世民。
李承乾一口气卡在胸前,差点就两眼一翻厥过去,这都是什么狗屁命数,难不成轮回都是绑定的?
放弃挣扎的世子,被交到了他两辈子老爹的手里,李世民像是从未见过初生婴儿一般,一会儿戳戳脸蛋,一会儿点点额头,一会儿蹭蹭鼻子。
李承乾无力反抗,便只能放松了任李世民摆弄,看着李世民溢于言表的慈爱与欢喜,李承乾心情很复杂。
身子骤然放松下来,李承乾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尿意,婴儿的自控力实在太过薄弱,等他回过神来,已经酣畅淋漓地将那积攒的尿液尽数排出了。
于是,正在逗娃的李世民,忽然就嗅到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味道。其实新生儿的童子尿,气味并不会特别大,没有带娃经验的李世民,着实反应了好一阵子。
这可苦了襁褓中的李承乾,原本憋不住尿出来就已经突破了这位世子爷的心理防线,偏偏沉浸在喜悦中的李世民还没有发现。
绝望的李承乾,只好祭出他的法宝:嚎啕大哭。
这一回,有经验的奶娘马上过来查看,这一看小世子“画地图”了,又惊喜地赞道:“世子当真出类拔萃,寻常人家的孩子,都需要三、四个时辰才能撒出童子尿,小郎君可了不得,这才多久的功夫,就尿出来了......”
李承乾满脑子都是奶娘那句:“尿出来了。”脸上不自觉地就泛起两坨红。
恰在此时,长孙氏也缓过劲儿来了,被长孙氏拥进怀里,李承乾猛地安静了下来。一朝轮回能够回到生母的怀抱,李承乾琢磨了片刻,突然也不觉得憋屈了。
不过就是重活一世,自己相当于半个先知,能见到母后,日后还能见到称心,一切都才刚刚开始,有什么不值当的呢?
第十五章
李承乾出生后,李世民只停留了两日,便又离开了长孙氏,回到疆场拼杀。
国公府上到门客,下到侍人,全都在聊新生的世子,称心觉得,他们仿佛将一肚子褒奖的话都说尽了。
就连他的父亲房玄龄,一日饭后,也兴致勃勃地道:“据说世子相貌堂堂,声音洪亮,非同一般呢。”
称心心下好笑,一个连脸都没长开的小娃娃,怎么就看得出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了。
尽管在称心眼中,李承乾的确很好看,称心一边寻思着,手下一边动笔,不过片刻,纸上便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称心记忆中,他与李承乾最好的年岁。那个时候,太子和魏王还未兄弟反目,皇帝与太子也还没针锋相对,李承乾的眉宇中还没有愁绪,就像画中的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称心看着自己笔下熟悉的眉眼,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如今尚是婴儿的李承乾,又是什么模样?
秦国公府自然没有宫禁一说,只是长孙氏尚未出月,称心也不好前去拜见,好不容易熬到三个月以后,称心不去找长孙氏,长孙氏自己倒想起了伶俐的称心。
初生儿转头扭脖子,可以自由动作,一般是在四个月大的时候,李承乾只能终日像株木头似的,吃了睡,睡了吃,强迫自己安下心来,每天放肆养膘。
这一日,正无聊得要长毛,忽然听长孙氏道:“说起来,有许久没见到直儿了,这些日子顾着承乾,倒是把那孩子给忘了。”
李承乾一面转着他那黑黝黝的大眼珠子,一面琢磨道:这“直儿”是何方神圣啊,居然能让他的母后叫得那么亲昵。
长孙氏一面轻轻地拍着李承乾的背,一面吩咐:“琉璃,你派人去请直儿吧,在庭院里备些吃食,待承乾睡了,我便过去。”
李承乾心中的不满更甚,他的母后居然想着将他支走,然后让那位“直儿”吃独食。
嫉妒有的时候,会激发出人的潜力,原本李承乾每次被轻拍着脊背,就会禁不住困意睡过去,可是这一回,他愣是撑着没有睡。
长孙氏看得疑惑,便唤了奶娘进屋,不解道:“承乾这是怎么了,从前都是用这法子哄睡的,这回怎么就不好使了?”
奶娘也不明所以:“许是世子饿了,要不我再喂一次。”
就在这时,琉璃进屋道:“夫人,今儿个外头风大,您身子才刚恢复,还是小心注意些好,总归这屋里也无甚秽物,还暖和,索性就在屋里见吧。”
长孙氏这会儿顾着李承乾,也没多想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