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眉头皱成了一团麻花,沉吟道:“王珪?朕没记错的话,他是太子府的老人了吧?”
李建成颔首道:“是,王珪跟随儿臣已有多年,起义之时便已随儿臣行军。”
李渊点头道:“就照你说的办吧......建成,你的上书朕都看了,如今正是继续用人之际,世民广揽人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这□□中的谋士,也未免过多了些。朕已发敕令,将秦/王/府的大部分谋士,都迁往地方任职州官,你也要多收纳贤良才是。”
李建成顺从地应道:“儿臣明白。儿臣还有一事启奏,父皇日前寻觅的相师,儿臣眼下已有眉目。”
李渊原本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一听这话,立马坐直了身子问道:“是何人物?”
李建成应道:“此人名叫袁天罡,如今下榻在那玄都观内。儿臣询问过京中大员与平民百姓,都说此人极擅相术,能够窥破天机,可见此人是有些真本事的。”
李渊沉默了半晌,开口道:“既如此,那便让太史局卜个吉日,宣他入宫为承乾测一测吧。”
李建成这边答应了李渊,转过身去便立马着人前去搜寻袁天罡。
如此过了数日,太史局择定的日子出来了,竟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这一天。这下子,宫中的传言更加热闹了。
中元节是道教的说法,三元就是道教三官的诞辰,而中元则是地官清虚大帝的诞辰。道教的信徒认为,每逢七月十五这一天,赦罪地官便会来到人间,为改过自新的魂灵赦罪。这一天民间往往办法会、设道场,为往生者祈福。
这是一个很庄严的日子,在这一天里,生者行事谨慎小心,以亡灵为戒,反省自身。
书童云泽声情并茂地给正在习字的称心讲着长安城中关于李承乾身世的传言。听得称心直皱眉,那些说清虚大帝投胎转世的倒也罢了,至少是正面积极的说法。可还有一些,竟然说秦王世子是小鬼投胎,从娘胎里就带出不祥来。
称心手下一顿,一个好好的字,就这么写废了。云泽见状,也只好恹恹地闭了嘴。
称心不明白,明明只是一个孩子,人们却要将他想得那么复杂可怖。少年心中,隐隐地充斥着一丝不安,可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丝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在崇仁坊的玄都观中,一位原本正打坐入定的道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便听见房门外一个小道士怯生生的声音:“师父,观里来客人了,指名要见您,徒儿告诉他们您在修行,可他们说事情耽搁不得......”
袁天罡叹了口气,冲静室外的众人道:“贫道只见一人,多一个不见。”
门外安静了一阵,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把声音传来:“我只身一人,不知道长可愿一见?”
袁天罡这才彻底地睁开了眼睛,朝门外扔下一句:“进来。”
男子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解履,袁天罡便已经向他行起礼来。男子连忙走上前去,有些无所适从地将袁天罡扶住,不解道:“道长这是做什么?”
袁天罡望着男子额头浅淡的伏犀纹,从容道:“贫道不知太子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搀着袁天罡的男子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瞧着眼前衣着朴素的道人:“你......你是如何知道本宫身份的?”
袁天罡脸色平静:“殿下面相极贵,乃人中龙凤,装束能够改变,面相却能告知贫道您的身份。”
李建成原本对袁天罡的本事半信半疑,如今心下却早已信了大半。他望着静室之内朴素的摆设,只觉得此行是来对了。
李建成也不急着说明来意,他缓缓地与袁天罡对坐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袁天罡双目微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开口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李建成深吸了口气,谨慎问道:“素闻道长有料事如神的本事,不知可否测到......大唐的国运?”
袁天罡静默许久,抚须应道:“太子殿下,并非贫道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国运一事,本属天机,不可轻易泄露,否则会引得人心惶惶。若是天机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则后患无穷。”
第二十八章
李建成被他拿话一堵,霎时间有些气闷,却也只能赔笑道:“道长说的是,本宫也是见这天下战乱四起,心有不安罢了。”
袁天罡浅笑道:“天下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心思,哪怕贫道是相师,也不例外。贫道既然选择长安,自然有其道理。”
袁天罡这话虽然十分隐晦,却也是在告诉李建成,作为相师,他选择李唐,那么大唐的运势,自然不会是差的。
李建成笑笑,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袁天罡不愧是精通周易的博学相师,李建成的话,他都能四两拨千斤地应对回去。表面上看是回答了李建成的问题,过后细想却不过是顾左右而言他。
李建成的耐心,也在一分一秒中消耗殆尽,他终于拿出了一份敕令:“道长,实不相瞒,本宫此来有一事相求。”
袁天罡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道长是修行之人,不为外界凡俗事所扰,想必没有听说过那街坊邻里的传闻。秦王世子已经过了周岁礼,这孩子打从出生起,便极有灵性。在抓周仪式上,更是将那《道德经》收入囊中,更有甚者,能预料福祸吉凶。如今宫里宫外,都猜测他是天人转世,专程前来护佑我大唐。可我等凡夫俗子,对这等仙道之事,终究是看不破......”
袁天罡了然道:“殿下是想让贫道为这位小世子测一测命格?”
在这件事上,袁天罡能够一点就透,不再和他打太极,李建成还是很高兴的。他颔首道:“正是,本宫也是听闻,道长有识人断命之能,加之承乾又是秦王世子,故而在中元节那日,想请道长入宫,办一场法事。届时秦王与世子均在场,道长也正好可以为世子测算。”
袁天罡瞥了一眼李建成手上的敕令,和那门外不断徘徊的身影,心知若是自己不答应,李建成便来个先礼后兵。
他轻叹一声:“也罢,举办法事也是功德一件。请转告陛下,贫道定当如约而至。”
李建成满意地笑了,袁天罡一答应,他便起身告辞,像是一秒都不想多待。
等门外的人马离去后,静室之内的雕蝠柜门却忽然打开了,柜中传来了一把十分不耐烦的声音:“呸,连个觉都不让人好好睡,成日里哔哔叨叨个没完,也就你这脾气能受得了。”
袁天罡略一皱眉,轻声道:“淳风,好端端的你睡在柜中做什么?”
李淳风嗤笑一声:“当然是来看戏的啊!方才那位可是口不对心啊,他哪里是关心什么大唐运势,分明就是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当上皇帝。”
袁天罡警告性地瞪了李淳风一眼:“你再不管好你那张嘴,当心有一天祸从口出。”
李淳风浑不在意地从那柜子里爬出来,挪到袁天罡面前,嬉皮笑脸地缠着打坐的人:“袁大相师,你这么厉害,帮我算算呗,看看我李淳风将来是大富大贵,还是饿死街头?”
袁天罡闭着眼,冷声道:“你今日很闲?堂前扫洒人手不够,你......”
李淳风一听,连忙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襟危坐起来:“别,别......我这不是打坐嘛......打坐......”
可惜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李淳风便又按捺不住了。他凑近了袁天罡,悄声问道:“说正经的,我方才在柜中,替那人算了一卦。这卦象不对啊,明明出身至贵,可命有凶煞,这是功业未成,身先横死的命数啊。”
李淳风说完,见袁天罡仍旧闭着眼,又不死心地问道:“你方才说那人是极贵之相的确没错,可这话还没说完吧?”
袁天罡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李淳风:“你不是都算出来了么?”
李淳风目光闪烁道:“我这不是被卦象震惊了么......你就行行好,告诉我你看到的,是不是和我一样?”
袁天罡盯了他许久,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这一点头,李淳风便立马站起身来,在那静室之内来回地踱步:“完了完了,兄弟反目,长安城也太平不了,我还是及早离开的好。”
过了一阵,他又叹气道:“不对......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天子么......我走什么?离开了长安,更是去哪儿都不安生。”
李淳风看着无动于衷的袁天罡,嘟囔了两句,又重新钻到柜中,再会周公去了。
李淳风可以安逸地蒙头大睡,李世民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看着手中那份敕令,眼睛瞪得通红。房玄龄在一旁看了,觉着秦王的眼神都要冒出火星子来。
“父皇还真是干脆,一份敕令,就几乎将我府中的人遣散。为了太子,他还真是竭尽全力......”
房玄龄接过那份敕令,将上头罗列的名字一个个看过去,最后他的目光在杜如晦处顿住了。
“殿下,谋士贵精不贵多,只是杜参军对时局的洞察力极其精准,有他在,许多事情会事半功倍,还请殿下尽力将其留下。”
李世民沉吟片刻,又想起那日与杜如晦交谈的情景,颔首道:“本王明白,只是父皇请相师为承乾算命格一事,玄龄如何看?”
房玄龄蹙眉道:“我虽不懂命理之学,可自认还是有几分识人之能。殿下这些年的功绩,别说太子,就是陛下也对您忌惮三分,世子又聪慧过人。陛下对天命之事,向来是深信不疑的,若是此番世子真有天命在身,怕是陛下心里的天平,又会变了......”
中元节这一天,称心四更天便醒了。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神不宁的少年悄悄披衣起身,走到庭院之中。星夜的秦/王/府十分静谧,称心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冲着李承乾的住处走去。
前世,称心从未踏足李承乾儿时的住处。自从入了东宫,他便鲜少有出门的机会,他的身份见不得光,除了李承乾身边的人认得他,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像一株依附着大树而活的小植物。如果有一天大树的养分耗尽,他也无法继续存活下去。”
他很满意现在的状态,自己能够在一旁守望着李承乾,陪他长大,竭尽全力护他周全。哪怕李承乾对房遗直的成见一直无法消弭,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称心,从来就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走到世子宫苑的门前,守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瞧见是称心,便放下了戒备心,笑道:“房小郎君,你记错日子啦,今日世子要进宫,无需伴读,合该是休沐日才对。”
称心笑道:“我也只是醒得早了些,不知怎的就走到这里,叨扰二位了。”
正说着,石阶之上,正殿的门却忽然打开了。
一位女子有些慌张地从殿内跑了出来,眼尖的称心马上认出了,那是照看李承乾的奶娘。
奶娘看到称心时,蓦地一愣,低声唤了一句:“小郎君。”
她这样的表现,让称心越发肯定,定是李承乾发生了什么事。
称心的脸色,不自觉地冷了下来。他仰头看向奶娘,见奶娘一面拿眼神扫他,一面冲守卫道:“你们方才,可有看到世子从此处经过?”
称心心下一咯噔:果然出事了。
那两名守卫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称心试探着问道:“小世子如今,不在房中么?”
奶娘哭丧着脸摇了摇头:“小世子睡觉怕黑,向来都是点灯睡的。往日都好好的,可今夜我打了个盹起来,掀开帐子一瞧,世子却不在榻上。现在还不到平日起身的时辰,我在殿内寻了许久,可世子却连人影都不见。”
称心越听,脸上的神色就越凝重,秦/王/府内守卫森严,像刺客窃贼一般不可能进得来。最坏的情况是,王府内进了细作,趁人不备将世子掳走,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李承乾自己起身了。
可李承乾刚学会走路没多久,年岁又小,夜里走在路上,连颗石子都会被绊倒,实在是太危险了。
称心迅速地将眼前的状况梳理了一下,回过头来便发现奶娘正蹲在地上,脑袋埋在臂弯里低声地哭着。一面哭还一面啜泣道:“这眼看着晚些时候就要入宫了,世子偏偏在这个时候走丢,若是王妃追究起来,我......”
称心原本就满心焦急,乍一听奶娘的话就皱起了眉头。在这个节骨眼上,奶娘最关心的并不是小世子的安危,而是自己的下场。虽然明白人不为己的道理,称心还是不免感到了一丝薄凉。
他望着头顶的夜色,吸了吸鼻子,俯下身子冲奶娘问道:“昨日世子可曾出门?”
奶娘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略一回想,小声道:“昨日天气晴好,我曾领着小世子到府中的花苑赏花,可是从这里到花苑并不近,世子他如何能寻得到路?”
第二十九章
“花苑?”称心喃喃道:“世子这几日,可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那奶娘也逐渐止住了哭泣,仔细回想道:“反常的举动倒是没有,可有一件事,还与房小郎君有关。”
称心讶异道:“与我有关?何事?”
“世子爷特别钟爱您送的陶埙,时常抱在怀中不愿撒手,连就寝时也得抱着......哦,对了,方才那枚陶埙也不见了。”
称心一怔,颇有些摸不着头绪,只得冲奶娘道:“如今已经四更了,过不了多久世子就要入宫,纸包不住火,我们先分头找。若是一个时辰后再找不到,便只能如实禀报王爷与王妃了。
奶娘惊惧地点点头,如今她已全然失了分寸。世子若是真的出了事,她是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的。
称心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他沿着通向王府花苑的路径,打着灯笼摸索过去。自奶娘那番话后,他便总有种预感,李承乾该是往花苑去了。
可他每走一步,都禁不住质疑自己,才刚学会走路的李承乾,怎么能够独自走这么远?也许他只是一时贪玩,跑到了离寝殿不远的地方,又或许他只是一时调皮,躲起来让众人寻他。
当称心终于来到王府的花苑时,苑内静悄悄的,半点声响都没有。
称心轻叹一声,觉得自己定然是脑子坏掉了才会寻到此处来。
草丛里隐约传来的猫叫声,像是在应和着他的想法。称心绕着水潭子走了半圈,正准备原路折返,忽然发现潭子旁有个黑影,看起来就跟地上杵了块石头似的。
称心举起灯笼一照,好家伙,这哪里是块石头,分明就是抱着腿坐在潭边上的大活人。
称心缓缓地走上前去,在灯笼映照下,看清了披着袄子的李承乾。直至此刻,一颗提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远处,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无名的光火。
一向好脾气的称心板着脸,冷声道:“奶娘不过一错眼的功夫,小世子便跑到这儿来了。”
李承乾听到响动,抬眼看见称心的那一刻,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讶异:“房......房......”李承乾被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半天也只挤出了一个房字。
称心却误把这种讶异当做孩子做错事后被抓包的心虚。他已经尝过失去李承乾的滋味,他不敢想象,若是眼前人今生再出什么意外,他该如何自处。
称心脸上冷硬的表情,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裂痕,严厉的声音在李承乾耳边响起:“世子,还请将手伸出来。”
李承乾有些莫名,却觉得这样的房遗直,才有点熟悉的样子。
那样刻板的,不知变通的印象。
李承乾缓缓地把手伸了出去,称心抓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打了下掌心。
说是打,但其实称心没使多大的力气,更没有用工具,顶多只能算是轻轻拍了拍。
“这一下,是让世子记住,今后不能够在深夜里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让别人好找。”
李承乾却直接被称心的动作整懵了,他是堂堂秦王世子,就算再顽劣,除非当今圣上或者秦王亲自点头,否则像手板一类的惩戒,绝对落不到他的身上。
旁的不说,就说眼前的房遗直,在做伴读的时候,不知替李承乾挨了多少打。每回只要李承乾闯了祸,他就是代为受罚的那一个。李承乾要给他下绊子太容易了,正因如此,才有了后来房遗直那句在京城家喻户晓的名言:“天下至难之事,便是陪太子读书。”
可如今,李承乾没为难房遗直,这房小郎君,反而打起世子来了。李承乾今夜心情也极差,火气一下子就上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