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重新坐下,李世民才虚心请教道:“敢问先生,李密来降,我们又当如何应对?”
房玄龄笑道:“殿下不用过分忧心,其实在我看来,李密来降,对殿下的影响并不大。”
李世民疑惑道:“此话怎讲?”
房玄龄并没有正面回答李世民的问题,而是问道:“殿下,您当真觉得,陛下会重用李密?”
“李密的确是一员猛将,可他毕竟与旁人不同。若是谋士、武将之流,陛下或许会重用,可李密,却很难。”
李世民沉吟道:“玄龄的意思是......”
“在这乱世之中,有野心的人数不胜数,可这野心,也分许多种,其中有想借机大发横财的;也有想当能臣辅佐明君的。为君者,对有点小聪明的人要巧用,而对能臣则要善用。”
房玄龄的话没有说完,李世民却理解了他的意思。
很明显,李密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他的野心太大了,兵权交到他的手上,年深日久就会变成造反的依凭。他就像一只野性难驯的老虎,就算暂时被囚于牢笼中,可体会过了权力的滋味,又怎会甘心就此放弃呢。
房玄龄笑道:“这一点,陛下应当比我们更早想到才是。如果我所料不错,李密来降,锦衣玉食是少不了的,更大的可能是在朝中挂个不痛不痒的闲职。至于领兵,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可能性并不大。”
李世民颔首道:“多谢先生解惑。”
房玄龄饮下一口茶,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话头,他轻声道:“不过,李密其人,确实是个隐患,此番降唐,恐怕会成为陛下最大的心病。”
李世民冷笑道:“他哪里是什么归降,分明是找个借口逃命罢了,等他喘过气来,必定不会安分。”
房玄龄眼珠子转了转,却并没有说话。二人静静地品着茶,李世民却忽然问道:“这回怎么不见直儿?王妃总念着他,直夸这孩子聪慧伶俐,善解人意。”
提起房遗直,房玄龄便无奈地笑了笑:“这不,被夫人带着去王妃处拜谒了,我是拦也不敢拦,劝也劝不住。”
李世民闻言,脸上浮现出一丝隐秘的笑意,他凑近了房玄龄,悄声道:“我可是听见坊间传闻,玄龄是个惧内之人啊。”
房玄龄没料到李世民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顿时哭笑不得,摆手道:“还请殿下给我几分薄面,莫要到处宣扬才好。”
这回轮到李世民惊讶了,他原以为房玄龄会否认,没想到如此擅长谋略的房玄龄,也会惧内。
李世民失笑出声,他状似玩笑般说道:“你可是因为惧内,所以才久不纳妾?”
房玄龄一听这话,脸色涨得通红,连连摆手道:“殿下,这玩笑可开不得,开不得。”
李世民不依不饶道:“此次你为本王献策有功,若是要纳妾,本王替你做主。”
房玄龄完全失却了平日里的伶牙俐齿,一个劲儿地道:“拙荆很好,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摇了摇头,只觉得大开眼界。他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起身拍了拍房玄龄的肩:“走吧,随我一同去承乾宫。”
第二十四章
待二人一路谈笑着来到小世子的住处时,看到的就是长孙氏低着头,在跟李承乾说着什么。
卢氏坐在长孙氏身侧,一脸慈爱地看着小世子,而称心面对着三人站在庭院中,正期待地瞧着长孙氏怀中的小人儿。
李世民放轻了脚步走进庭院中,眼尖的卢氏看到他,连忙起身行礼。李世民笑道:“观音婢,你这是在和承乾说什么呢?”
长孙氏一怔,连忙冲李承乾道:“父王来了。”观音婢是长孙氏的小字,历来只有李世民会如此亲昵地唤她,因而长孙氏即便不抬头,也知道李世民过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李世民便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长孙氏笑道:“承乾正是学走路的年纪,恰好直儿在这,本想让直儿带着承乾,可不知怎的,承乾并不愿意。”
卢氏看李世民皱起了眉头,连忙打圆场道:“许是世子怕摔疼了,所以才不情愿吧。”
不料李世民听了这话,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我李世民的孩儿,岂是胆小怯懦之辈,承乾,快松开母妃的手,到直儿那头去。”
李世民向来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这样的语气对一个孩童来说,未免过于严厉了些。上辈子,李承乾每次犯错,都会遭到李世民的责备。长孙氏在时还好些,长孙氏逝世后,李世民的脾气越发暴躁。彼时已经是太子的李承乾,对李世民的严厉,有种天然的畏惧。
这种畏惧,甚至顺延到了今生。尽管此时的李世民,态度还算温和,李承乾小小的身子,还是忍不住抖了抖。
长孙氏自然感觉到了李承乾的颤抖,她秀眉轻蹙,语气带着一丝丝责备:“殿下,你别吓着孩子。”
李世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放软了声音道:“这有慈母,自然就有严父嘛......”
比起害怕,此刻的李承乾,心头更多的是窘迫。只有他自己明白,明明这副身子里装的是个青年的灵魂,却还是被李世民的气势所震慑,可他也明白,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的父亲,秦王李世民,后来的唐太宗,是千古都难得一遇的明君,百姓能遇到这样贤明的君主,是一种福气,可是作为李世民的嫡长子,却承担着莫大的压力。
上一世的李承乾,就是事事以父亲为榜样,在父亲的高压之下,并没有百炼成钢,而是被那三昧真火,烧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这一世,他要活出自己的模样,要活出属于他李承乾的风采。唯有这样,他才有能力护住他深爱的人。
这样想着,李承乾忽然毫无征兆地迈出了步子,却并不是朝着称心的方向,而是朝着另一个角度。如果李承乾能够沿着这个方向稳当地走下去,他应当会正好与称心擦肩而过。然而脆弱的小胳膊小腿,并不能支撑他走到最后,歪歪扭扭地走了三、四步以后,他竟然直挺挺地向前倒去,眼见着就要和地面亲密接触。
称心一早就发现李承乾走的方向不对,因着上一辈子李承乾有腿疾的缘故,称心几乎是习惯性地准备搀扶李承乾。在小世子行将跌倒的前一刻,称心就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他拽住了。
李承乾只觉得眼前一花,腿上一软,险些就要当众出洋相,忐忑之际却忽然从身侧传来一股力道,让他堪堪能够站稳。
待他回过神来,一脸难以置信地瞧着气喘吁吁的少年——谁能告诉他,房遗直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帮他?
鬼使神差地,李承乾伸出肉肉的小手,捏了捏面前少年的脸。
明明还是这个人,为什么行事却半点都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房遗直。
李承乾很困惑,称心却止不住地后怕,他想伸手摸摸李承乾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又犹豫着收了回来,只是柔声道:“小世子,逞强可不是个好习惯。”
李承乾还沉浸在困惑中,并没有仔细听清称心话里的内容,只是讷讷地点了点头。称心只当他还没缓过劲来,俯下身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道:“没事了,世子不怕。”
称心一触到李承乾,小娃娃就如同触电般躲开了,红着脸把头转向了一边。李世民旁观着两个活宝,憋了许久的笑声回荡在庭院内。
他朝李承乾招了招手,朗声道:“承乾,到父王这儿来。”
称心闻言,心下一颤,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由于李世民常年征战,父子俩聚少离多,因此李承乾从小就畏惧李世民,对这位亲生父亲,半点都亲近不起来。
果然,李世民说完这句话后,李承乾并没有动。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承乾身上。长孙氏在一旁鼓励道:“承乾,乖,到你父王那儿去。”
李承乾还是没有动。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称心刚想动作,却看见站在李世民身后的房玄龄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意思很明白:如今的事态,还是不要插手为妙。
李世民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从来说一不二的秦王殿下,大概还从未被这般悖逆过。
然而,那毕竟是他亲生的儿子,李世民耐着性子俯下身,敲了敲身前的地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亲切一些:“来,到父王这儿来。”
李承乾这一回总算给面子,他终于迈开腿,晃晃悠悠地朝李世民挪去。称心看着他走路的姿态,心中五味杂陈。
在李承乾罹患腿疾的那些年里,他曾无数次希望自己能够代替李承乾去承受腿疾的苦楚,而今终于见到一个健康的太子,也许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李承乾费尽全力,终于来到了李世民面前。秦王身上独特的压迫感向他袭来,看着像小山似的父亲,李承乾努力地挺直了腰杆,尽管小腿还在发着抖,却硬撑着没让自己倒下。
李世民终于笑了,他将面前的儿子抱了个满怀,李承乾静静地倚在父王怀中。记忆中,他鲜少与父王有这样亲密的举动,在他还会撒娇耍赖的那些年岁里,李世民常年出征,当他长大成人时,李世民便早已变身严父。
此刻,听着父亲有力的心跳声,李承乾的小手攥紧了父王的衣衫。
片刻后,李世民松开了怀抱,慈爱地摸了摸李承乾的小脑瓜,又冲称心招了招手。
称心规规矩矩地走到李承乾身后,冷不防一只小手就被塞进了自己的掌心里:“直儿,领着承乾去玩吧,陪他多练练行走。”
称心答应下来,刚想迈步,就感觉到了李承乾的挣扎。
称心偏头一瞧,李承乾正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称心面上轻笑着,手上却悄悄使了使劲儿,不让李承乾把手抽走。
两个孩子在庭院中的小动作,在李世民和房玄龄看来,反倒成了感情好的明证。李世民看了半晌,忽然道:“玄龄啊,你看让直儿做承乾的伴读怎么样?”
房玄龄猛地一怔,许久没有答话。
李世民转过头,见房玄龄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失笑道:“我也是看他俩感情好,才有此一问,想来本王儿时的玩伴,如今都成了本王麾下的得力干将。若是玄龄不同意,那便罢了。”
房玄龄可不是得了赏识就脑袋发热的愣头青。如今他是秦/王/府中的谋士,替秦王谋划是分内之事,福祸因缘难料。若是秦王一朝失势,作为谋士的他,尚且可以全身而退。可若是房遗直成了秦王世子的伴读,这层比谋士更加密切的关系,对房家来说,未必是好事。
房玄龄望着李世民有些寂寥的脸色,开口道:“此事,还是由直儿自己定夺吧。”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房玄龄一眼,冲称心招手道:“直儿,过来。”
称心正俯下身替李承乾擦汗,听见李世民的喊声,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待他打开布包,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淡淡的桂花香,李承乾的鼻子动了动。
称心拾了一小块桂花糕,冲李承乾道:“啊——”
李承乾一面腹诽着这没形象的举动,一面却还是配合地张开了嘴。
称心见机将桂花糕塞进李承乾嘴里,笑道:“乖乖在这等着我。”
李承乾吮着嘴里的桂花糕,莫名地觉得这语气有几分熟悉。
称心来到李世民和房玄龄跟前,只见李世民一双眼睛盯着他,里头带着点审视的味道:“直儿,你可愿做承乾的伴读,待他再大些,陪他一块在府中读书,与他朝夕相伴?”
李世民这话,其实带了点诱导的意思,在他看来,房遗直有抱负,也静得下心,并不是那种贪玩的孩子。能够在秦/王/府中读书,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苦差事,加上两个孩子感情好,能够时常一起玩,房遗直自然也会愿意。
称心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正愁没有正当的理由接近李承乾。这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就砸在了他的面前,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第二十五章
但称心到底还保留了几分理智,他迅速地抬眼瞧了瞧房玄龄。见他脸色严肃,并不十分期待的模样,和李世民殷切的脸色,形成了一定的反差。
称心大致明白了房玄龄的态度,只可惜,他有自己的私心,既然将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上,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并没有考虑多久,称心便点头应道:“我愿意当小世子的伴读,定然不负殿下所托,竭尽全力辅佐世子。”
李世民满意地笑了,房玄龄喜忧参半。李承乾尚不知情,两人的命运就在这一天,以另一种的方式,再度交缠在了一起。
李密入长安的这一天,朝廷上下严阵以待。雍州刺史将其人马迎入州府衙门,待安置妥当,方于三日后入宫城觐见。
一行人纵观长安的大街小巷:一片兴兴向荣、百废待兴的景象。李密穿着一身血污未褪的铠甲,偶尔和路过的百姓对视一眼,对方往往即刻就转移了视线,仿佛他是恶鬼罗刹一般。
柳燮在一旁劝道:“主公,既来之,则安之。”
李密轻叹一声,转身进了府衙。
三日后,大兴宫内,以裴寂为首的从二品官员,按文武分左右坐好,静待李密的到来。
此时的李密已经换上了平民的衣衫,身上的短刀兵器全都被收缴一空。他站在高台之下,仰视着御座上的李渊。
曾几何时,李渊还致信与他,表明拥戴他为皇帝的意向。可转眼间,李渊自己就坐上了万人之上的宝座。李密甚至想起了近日在坊间听到的传言,说秦王的世子乃天人转世,预示着天下久分必合,唐有一统天下的征兆。
多可笑,分明前一段,自己还是众星捧月般炙手可热的枭雄,转眼间就已沦落至此。
李渊见李密目露悲怆,知他心头愤慨,也不计较他的无礼,只是笑眯眯地道:“久闻玄邃大名,如今得见,确实非同凡响,有天人之姿啊。”
跟在李密身后的柳燮,一听这话,脸色立马变得铁青。自古以来,帝王自称天子,天人之姿一词,形容秦皇汉武不为过,如今放到了李密身上,实为明夸暗讽。
柳燮担心的是,如果李密没有听出李渊话里的意思,应承了下来,恐怕会变作李密存了反心的证据,握在李唐君臣的手中。
所幸,李密还是听出了李渊话中的讽刺之意。曾经驰骋疆场的铁血汉子,在形势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草民生性愚钝,陛下的夸赞,恕草民愧不敢当。”李密的一句话,说得李渊龙颜大悦。李渊要的,恰恰就是李密当着众臣的面,对他俯首称臣。
目的达到了,皇帝陛下也就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他先是大赞李密勇猛果敢,乃国之栋梁,后又加封从一品邢国公,可谓优待备至。
李密不卑不亢地接受了封赏,就像眼前的一切荣华,都与他无关。
轮到实封官职时,李渊沉默了半晌,状似不经意地问裴寂:“如今三省六部可有空缺?”
裴寂思索了片刻,应道:“回陛下,三省六部尚无空缺,惟有这九寺之中的光禄寺丞一职,还空缺一人。”
李渊沉吟道:“光禄寺丞?从六品官,由玄邃任职也太屈才了......”像是思索了好一阵,李渊又道:“这样吧,将现任光禄寺卿降为少卿,少卿之中,考核较劣者,降为丞,至于玄邃,便任职光禄寺卿吧。”
这一回,不仅是柳燮,连李密都不由地变了脸色。
他一来,李渊就将光禄寺卿的位置扒了给他坐,偏偏又不扒干净,一干人等全都在光禄寺中,还都是李密的手下。试问这样,哪个手下能够心服,说不准出于怨恨,还会给李密下绊子。
可表面上,李渊一副对李密恩宠有加的样子,自从六品直接擢升为从三品,难道不是一等一的殊荣么?
这下子,李密是有苦也说不出,只能干巴巴地领旨谢恩。
待朝会散去,皇帝回宫,众大臣也走得七七八八时,柳燮才搀住了脚步有些踉跄的李密:“主公,李渊实在是欺人太甚。”
李密闭着眼睛缓了缓,苦笑道:“你这称呼,记得改,否则哪天被有心人听去了,我们的脑袋可就不保了。”
柳燮闻言,凭空啐了一口:“呸,您这辈子,就没受过这窝囊气,大不了咱们走!”
李密惨笑一声:“走?这长安啊,可是有来无回的地界。来了,就走不了了。”
李密环顾了大兴宫一周,雕梁画栋,好生气派。曾经他以为自己会在此处登基,没想到却是在此处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