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这玩意儿,从小到大似乎都不怎么可爱。
被皇帝无端骂走的朝臣们虽然怂了一点儿,却毕竟不是彻底的酒囊饭袋——事关脑袋与官职的事情,谁也酒囊饭袋不起来。其中更聪明一点儿的,敏锐的从中捕捉到了“丞相”两个字,像是瞬间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纷纷重整衣冠备上厚礼,不约而同地直奔丞相府,去探望“久病不愈”的蒋溪竹。
门庭清净了数日的蒋府顿时有几分门庭若市起来。
蒋溪竹不知出了什么事,惹得同朝为官的同僚们个个如临大敌地跑到府上来嘘寒问暖,不得不打起精神起身迎客,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奈何这帮老狐狸一个个儿修炼成精,转身就要得道成仙了,嘴巴比宫门禁卫都森严。这群人排着队地露出言尽意不尽的欠抽笑容,就差在脸上纹上三个龙飞凤舞的“您懂的”。
蒋溪竹的耐心告罄,客客气气地起身送客,厚脸皮的老狐狸们纷纷不敢多呆,千叮咛万嘱咐地走了。
唯独送到兵部侍郎王定安时,蒋溪竹才观察到了些许不平常的神色——王大人身宽体胖,一向有着颇为敦厚的天成气质,然而今日,这位以厚道著称的王大人居然眼神闪躲,一脸油汪汪的冷汗,仿佛是偷吃时被猫抓了现行的耗子。
恩,还是个胖耗子精。
蒋溪竹站在府门口,不动声色地一一相送,终于送到恨不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王定安王大人时,却一反常态地驻了足,淡定道:“王大人留步。”
王定安险些被这声“留步”留出一个跟头,进退两难地僵硬半晌,才如同木头稻草人一样,缩手缩脚地转过那横竖一边儿宽窄的方形身材,行礼赔笑道:“丞相还有何吩咐?”
“不敢。”蒋溪竹清清冷冷地一笑,看在王定安眼里,却比不笑的时候还让人惴惴不安,“想留大人聊聊罢了。”
王定安自以为堆凑出了个得体的笑容,实际上,大概比哭还难看,眼见蒋溪竹已经摆出了“里面请”的姿势,一声“不了”还没出口,就骑虎难下地被重新请回了前厅。
蒋溪竹对他显然没有对旁人那么客气,维持了风度就算不错,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抬手请他在上位坐下,面无表情道:“出什么事儿了?”
王定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贼眉鼠眼地反复瞧了蒋溪竹好几回,每次都见蒋溪竹定定看着他,颇有一种“不说明白,大人就别想回去了”的无声威胁,只好一咬牙一闭眼,视死如归道:“皇上今日叫了几位大人去回话儿,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呢。”
“嗯。”蒋溪竹道,“皇上问什么了。”
他说完,王定安小心翼翼地看了蒋溪竹两眼,见蒋大人脸上并无异色,才壮着胆子微微坐直了腰板儿,不再缩手缩脚,愁眉苦脸地尴尬道:“其实也没问什么,臣猜皇上最关心的是七王爷准备回的话儿,大约是关于前些日子行刺的……下官真的不知道,还没等七王爷回话儿呢,皇上就把臣等都轰出来了。”
蒋溪竹:“……”
哦,蒋溪竹心里想,看来李承祚没什么正事儿,就是闲的难受找茬撒火儿。
王定安从蒋溪竹的不动声色里看不出其他,完全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只能不轻不重地试探道:“您说,皇上这是……”
蒋溪竹脸上无息无怒,仿佛原地化作了书里的圣贤,根本听不进凡夫俗子细碎的絮叨,半晌,疲惫了一般的闭了闭眼。
冷汗透心凉的王侍郎觉得自己大概是可以卷铺盖滚蛋了。
果不其然,蒋溪竹沉默的站起身来,低头半真半假的“咳”了一声,露出一个客套万分的笑容:“天色不早,王大人早些回府吧,吾改日再登府相谢探望之谊。”
王定安连道“不敢”,心里却如蒙大赦,脚底抹油地溜了。
李承祚恐怕是想讨好认错的,从昨天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宋璎珞,到今日这群莫名其妙的同僚,统统都是来为他老人家探路的。
但是问题并不在这个。
李承祚并不会承认自己错了,这与皇帝的尊严之类的虚实完全不相干。蒋溪竹按照李承祚的一贯行事想了想,觉得他大概是一种独行特立的我行我素——我惹你不高兴了,我哄你,哄好了,我就故技重施旧错重犯。我有我的道理,我有我的苦衷,所以只要你变高兴了,我就一往直前。
这也是他能下定决心,把那张全无真实的假面一带这么多年的原因,许他高官厚禄,许他无上恩赐,其实都只是哄他。
想到这儿,蒋溪竹身心俱疲地关上了门。
然而李承祚撒娇耍赖的新鲜方法,永远是层出不穷的,蒋溪竹自小领略过没有几百也有上千,心知这曲折地“讨好”恐怕还是没完,干脆闭门谢客。
被李承祚绕了八百个弯儿迂回支过来的“探子”们在蒋府吃足了闭门羹后,此事又添油加醋地绕了八百个弯儿传回了皇宫,李承祚在宫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了二百五十个圈儿,终于在宫里坐不住了,可是没等他故技重施再来一次微服出宫,一个消息像根定海神针一样,把他严丝合缝儿地钉在了皇宫里——裴将军反败为胜大败契丹军,契丹派了使臣入京,要求和谈。
第22章
李承祚对和谈是全无期待的。
本来也是,大虞朝马背上得来的天下,养出来的子孙后代都不是什么温和善良的儒派,有点子温和善良的苗头的,大概皆是“如今坟头草丈三”的萧索状态,入了祖坟的都是好下场,更别提荒冢埋骨的比比皆是,早就被湮灭进了前尘往事不可追溯的尘埃里。
至于活下来的,远的不说,哪怕是一代明君的先帝都被诟病为“穷兵黩武”,可见李家这一支从祖宗到孙子,统统信奉“能动手绝对不动口”,有实力把敌人打成陀螺一样滴溜儿转,就绝对不听你抱头鼠窜之余的求饶。
由此可见,李承祚虽然表面上是个没什么正形的昏君,但是内里的构成到底与他们李氏宗族一脉相承,因此听到契丹人要和谈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让这群傻狍子哪凉快儿哪呆着去。
开战是你们要开的,和谈又是你们要和,把大虞国土当村口儿集市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李承祚觉得契丹的傻狍子们虽然长得丑,脑子也不好使,但是他们想的还真是挺美。
然而没等李承祚王霸之气灌顶地发表他的意见,朝中文武却十分有效率地先他一步,浩浩荡荡地分成了两派,顿时唇枪舌战地就“主战”还是“主和”这件事吵了个不可开交,每隔一炷香的时间都要派出两个气性最大的代表来,哭着喊着要撞柱子,以死明鉴,表示自己彻彻底底地忠君爱国为国而忧,纷纷觉得自己才是大虞最后一个忠臣良将。
李承祚气闷之余白捡了如此一场声势浩大的热闹,转脸就把契丹那帮做白日梦做出了花样的傻狍子们弃之脑后,满脸地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津津有味儿地观赏起百官吵架来,正看得起劲儿,一转眼,却在这一片乱哄哄的热闹之中,平白对上了一双置身事外又淡然的眼,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人身形修长,身量清瘦,浑身上下带着一种病后的萧瑟,被一团不在红尘的淡然笼罩,随时都要转身而去一样。
蒋溪竹告病拖了几日,终于在李承祚那不见其人却花样百出的骚扰中忍到了限度,干脆不再告假,起身上朝。却不想他甫一上朝就遇上了兵部来报,被迫围观了这一场飞来的闹剧。
他置身事外,早有论断却不屑与和人争吵,却在一片混乱之中,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发现,有人同样含着一双饶有兴致的眼,十分欠抽地作壁上观。
这人当然就是李承祚。
若是以前,瞧见他这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蒋溪竹的不动声色之下满是担心与无奈,怕他一不留神就着了别有用心的臣子的弯弯绕,怕他一不留神坐不稳这皇位,断送的就是性命。
只不过蒋丞相前不久才终于撞破李承祚那隐藏已久的本来面目,如今再见这幅神情时,心境已经全然不同——他不受控制地想,从前那些年,到底有多少次,李承祚都是这样,早有论断地睥睨着热火朝天的众臣,堂而皇之地把其他人当傻子的。
最讽刺的是,自己恐怕也是这气壮山河的傻子大军中的一员,何其呜呼哀哉。
李承祚心心念念惦记着蒋溪竹今日会上朝,才老老实实地在这殿中应时辰的坐着,然而蒋溪竹并不直视他。他眼巴巴地盯了人家半天,并没收到丝毫回应的眼神儿,沮丧之余,纠结的情绪如老树盘根一般复杂,还没等他英明睿智的脑袋想出合适的犯贱之策,就被契丹和谈的消息分散了注意。
他之前光顾着琢磨契丹人和看朝臣笑话,一不小心原形毕露,此时猛然对上蒋溪竹的目光,欢快地露出去的狐狸尾巴,一时半刻算是收不回来了。
眼见蒋溪竹那原本就淡然的神色,无声之间又清浅了几分,李承祚的脸色有几分发僵,笑也不是板脸更不是,一副英俊得祸国殃民的脸上,平白凝结了一层名为“苦大仇深”的寒霜。
底下的文武百官吵得热闹,比市井小流氓打架的样子还输了几分风度,撸胳膊挽袖子吹胡子瞪眼睛地不亦乐乎,吵了半天,才有几个吵出了兴奋意思的壮着胆子去一窥天颜,这一瞧就吓傻了,其他官员不明所以,纷纷转头去看,也呆了,一传十十传百地意识到,御座上那位没什么正经模样的皇上主子,今个儿的脸色,好像不太对。
李承祚平时的气势算不上威压,百官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今日冷不丁见到了,新鲜气儿还没来得及冒出一个俏皮的小苗头,就被迎面一盆冰水浇成了蔫头耷脑的怂样儿,不由得纷纷噤声,缩头缩脑地像天寒地冻里的鹌鹑,哆哆嗦嗦地没声了。
一时大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李承祚并不是因为这帮没溜的官员而摆脸色,却收到了意料之外的优秀效果,心里哭笑不得,面上却装腔作势地顺应形势酝酿出了一个“龙颜大怒”的前奏,仿佛十分克制地按了按雕龙的御案,沉声道:“吵出结果了吗?”
底下没有人敢吱声。
李承祚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点名道:“林阁老、丰城侯何在?你们来说!”
点名的两人应声出列,左边的便是蒋溪竹的母舅丰城侯。
丰城侯军侯出身,年轻时也是上过战场的,颇有武人气质,如今上了年纪,身板儿依然硬朗,一身武官的一品服加身,很是有官威……就是有点儿发福。
许是方才吵架吵出了气性,此刻的宋祯,与之前在蒋府席间偶遇李承祚时的那个唯诺臣子的模样判若两人,粗声粗气地一步抢上前,拱手道:“皇上,契丹狼子野心,无故犯我边境,此时被我大虞掣肘才来求和,实属无耻!臣主力战到底!决不和谈!以彰显我大虞国威!”
李承祚心里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听完之后却没说话,笑意冷冷地故弄玄虚起来,半晌,仿佛拿不定主意一样,调整出了一个堪称和颜悦色的模样,将视线转向方才点到名的另一人身上:“林阁老,您的意见呢?”
林阁老林立甫,是个看上去已经到了耳顺之年的老人,乃是先帝二年庚辰科的进士,出身大虞朝簪缨大族林氏的旁支,如今官拜内阁,在林氏一族里,无论旁支嫡系,恐怕都要风水轮流转地来仰他鼻息了。
林氏出了这么一位能臣,宫里又有林妃得宠,曾经权倾朝野,如今虽然有一个丰城侯与之相制衡,却依旧有能力在朝中大事上不由分说地置喙,可见这根扎的不是一般的深。
是了,林立甫就是林妃的爹,如今封在鲁地那位齐王的外公。
暴风之前的海域永远是风平浪静的,心中惊涛骇浪翻滚乾坤的人,脸上也永远是慈祥平和的,林立甫林阁老本就是进士出身,表面上看去,自有一种文人的刚正,若不是一品朝服加身,远远望去不像个位列三公的阁老,倒更像个饱读诗书的鸿儒,被李承祚这番“礼贤下士”一般的询问,恭恭敬敬地先拜君上而后奏对道:“陛下所托肱骨,我大虞亦当有正统大国之威,契丹蛮夷无故犯我,实属残暴之举,小人之径!臣等文武,本当力主一举击之以绝后患。国威国体事重,若陛下有意征战,臣自不敢阻挠行军,然我大虞已经先帝一朝西北之乱,复又遭此无端兵燹之祸,国库不丰亦属事实,况战乱连年,大虞将士何苦,边境百姓何辜?臣仍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到底是瞧过见过的老狐狸,简简单单一句“臣不同意”,都能被他说出这么一长串儿有理有据的慷慨陈词,马屁也拍了,表忠心的意思也说到了,自己那为国为民的姿态也拿捏的恰到好处,和他相比,说话像炮仗的丰城侯实在还是显得不够圆滑了一点。
怪不得丰城侯宋祯背后曾有先帝的暗中支持,也只能与林立甫伯仲之间。林立甫胜在圆滑与阅历,那宋祯的优势便是气势与年龄。
李承祚在这情真意切地陈词里意味不明的笑了一笑,并不表态,众目睽睽之下,反应很快地给自己找了个堂而皇之搭讪的理由。
“丞相。”他唤道,“林阁老和丰城侯皆言之有理,爱卿怎么看?”
第23章
蒋溪竹:“……”
无端被点到名的蒋溪竹表示自己一点都不想看,他原地僵硬了一瞬,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冷漠的木然,“爱卿”这两个字说出来,也许李承祚的本意是想表达亲近,然而此时听在蒋溪竹耳朵里,跟仗势欺人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他是君,自己是臣,如此分明的层次,哪怕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混账,在这一层从属上,也必须由得自己俯首。
经年的隐瞒与欺骗在“皇帝”这个身份下必须披上了名为“理所应当”的外衣,他信口说句摘星星月亮的胡话都是无可置疑的金口玉言。他挖空心思想要辅佐的那个李承祚,其实本来就不曾存在过,他现在坐在御座之上,睥睨众生,表情中不知含着笑还是含着刀地唤他“爱卿”。
蒋溪竹觉得,自己应该认命。
还没得着便宜就开始卖乖的皇帝陛下自以为给蒋溪竹营造了一个众星捧月的状态,浑然不知丞相复杂的内心已经开始把桩桩件件的“从前”无声地定义成了旧梦。
蒋溪竹沉默的时间其实并不算长,仿佛他只是怕君前失仪而驻足思考了一瞬,很快,他侧目看了看林立甫和宋祯,像是并没看出那表面平静之下的剑拔弩张。
“林阁老与宋侯爷之见皆有理据。”蒋溪竹一步出了众臣之列,俯身一拜道,“依臣之意,臣主张议和。”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微不可查地愣了一愣,随即而来的各方神色,何止一个精彩纷呈。
谁都没料到,出身蒋氏一族、又是丰城侯外甥的蒋丞相,会突然间站到与林立甫同一立场,一时之间,所有人的心思都活跃地摇摆起来了——丰城侯的内心大概惊异于自己这外甥不知吃错什么药了,至于林阁老那浸淫朝堂权术半辈子的老狐狸,第一时间能够想到的,自然是满腹的“阴谋”。
蒋丞相一句话意外化解了方才分成两派针锋相对的朝臣——他们呆了半晌,不约而同地开始犯懵,不知这位年轻的丞相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饶是李承祚能掐会算,举上个“神机妙算”的布帆就能出去装神棍,此刻也没料到蒋溪竹能说出这么一番失心疯一样的意见。
他那孤魂野鬼一样飘散地聚不成个人模样的心思,在脑子里百转千回了无数个周折,也终于没有堪透那背后的玄机。
李承祚高坐殿中,亏得百官各自忙着迷糊各自的,才没有看到他们的陛下那兀自扭曲了许久的表情。
半晌,他一挥手,率先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张德英会意,熟门熟路地吊起了嗓子,一声“退朝”扬声而出,算是给这稀里糊涂地朝会暂时强加了个蹩脚的结局。
李承祚三步两步走到了宫门口,直到其他人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蓦地停住了,刚才被蒋溪竹强行缠成一团乱麻的思绪,这才后知后觉的从中揪出一点儿恼怒的情绪来。
蒋溪竹不可能不知道他不愿意和谈,既然他知道自己的意思,还明知而故犯地提出这么一个四六不顺的意见,只能说明他是故意的——李承祚给了蒋溪竹一个“隐瞒不报”,他立刻就礼尚往来地还回一个“信口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