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一点，他差点忘了：供图的还是李辰。
他还是有杂志社“有且仅有一个”的摄影师，意味着文熙还得看他“有且仅有一个”的眼色。
之前得意过头，不小心忘了形，现在大量需要供图的时候，那家伙绝对要秋后算账。
从主编室回来，正好撞见李辰阴郁得即将下雨的脸。
文熙把路线往他桌上一扔：“准备一下，我们出去。”
李辰看也不看，说李编辑已经预约了，必须排队。
文熙最近总看他刁难自己，忍不住发火：“你是成心针对我吧？别的编辑一口答应，为什么到了我这儿总没有爽快的时候？”
李辰撇着嘴：“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年前，大家都有任务，我只是按规矩办事，就我一个人，先尽着你，别人就不舒服了。”
“我看你是先尽着别人，故意让我不舒服！”
两人打嘴仗时，胡若妍坐在对面，一声不吭。换作往常，她早挺身而出了，但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确切地说，她这一周表现都很冷淡，坐班车时，也不再坐到他身边来。文熙松了口气，觉得这样反而好，不用给她一个回复了。却不知道，人家跟他的想法刚好相反。
李辰进入了状态：“就算先尽着别人怎么了，你是人，别人就不是人了？”
文熙冷笑：“我看你是没把我当人。”
“是又怎样？有本事到上头去告，让他们辞了我啊！”
文熙伸手拿回那张路线图：“拍照不怎么样，顶嘴很有能耐。”
李辰忽地站起来：“你会拍，自己上啊！上次你不也没找我？存心架空我，现在怎么，一觉醒来，技能不见了？”
文熙将路线图一甩：“那你是一觉醒来，技能出现了？所以老拍梦游一样的东西，要不是就你一个，你以为我想找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杠起来了。李辰不是面上撒得开的人，平时也就心里嘀咕，真跟编辑们真刀真枪，他不擅长，更别提这个说起话来能把人气个半死的宋文熙。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有如神助，几个回合过后，差点没把文熙呛个半死。
这样对骂，貌似能扯上一整天，文熙气得火星直冒，撑着桌角打算缓一下就走人。没想到李辰状态神勇，劈头就是一句：“别不识好歹，自以为了不得就能随意践踏别人感情吗，也不看看自己到底什么能耐！”
此话一出，仿似核弹爆炸，浓浓的蘑菇云冉冉升起。
文熙一时无法正视同事们那一大簇夜行动物般诡异的眼睛。
本来以为这个高冷的男人在偷偷谈恋爱，没想到山中一日，地上已一年，周围风云变化如此剧烈，他们这批天天盯着别人新闻的人，居然没发现文熙不但谈了，还践踏了？
痛恨自己的迟钝的同时，突然对这场骂战产生了兴致勃勃的浓厚探知欲。有人甚至悄无声息地关上办公室的门（以防听到动静的主编过来坏好事），个个敛声屏息，以极乖巧的姿态缩在一隅，等待李辰淋漓道来。
文熙气焰消了半截：“李辰，你够了！”
这时，若妍坐不住了，悄然拉扯李辰，李辰一把甩开她：“你别掺和！你为他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他可感激过你？这种人无情无义，根本没把你放眼里！”
同事们恍然大悟，那花，原来……
若妍平时多开朗的一个人，此时见同事们目光灼灼，顿时脸窘得没地搁。
文熙看着怒气冲天的李辰：“你觉得这样做她会感激你？”
李辰彻底失控了：“不要她感激！我就是看不惯你自以为是的样儿！宋文熙，你在工作上目中无人也就算了，但感情上还这么嚣张，我就必须要说上几句。不要说你欺负的是若妍，就是别人，我也要站出来，让大家来看看，你宋文熙究竟是副什么嘴脸！”
文熙静静看他发完飙，沉着道：“你以为你是替天行道来了？就你这样，没弄清事情原委，就跟说书人一样在这里添油加醋，满世界宣传，你觉得你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若妍的脸越胀越红，手里把一张纸揉成一团之后紧紧拽住。
李辰仍不回头：“怎么不比你好？你没眼光，不代表我没有。我喜欢若妍，所以以后拜托你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不要仗着别人喜欢你就为所欲为！”
文熙笑一声。围观群众很自觉地坐在原地，只微微抖着耳朵，极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惊天动地，就为说这个？”文熙来回抿着嘴唇，像在凝聚自己的想法，“行，我会听。只是奉劝你一句，想表白就玩点新意，别这么幼稚，什么话都放台面上来讲。”
说着，准备出去。
众人听书完毕，也各就各位，以为此事暂告一段落。却见胡若妍两眼通红地“噌”站起来，恨恨看过李辰之后，又来盯文熙：“你俩在干什么？我是物品啊，一个不要，一个接受？然后来宣示主权？”
人一旦卸下包袱，什么都不在乎了。若妍看着一脸平静的文熙，想想刚才他那番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喜欢你，有什么错？为什么这样对我？说好的回复，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你却忘个一干二净！我们天天面对面上班，就算忘了，看到我总能想起来吧？到底把我无视到怎么样的程度？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低贱，就不值一提了？”
文熙被说得心乱如麻。也觉得好歹应该安慰上几句，可这个怒火中烧的女人此时怕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能低着头随她发泄。
若妍扫视四周，同事们觉得这样明目张胆看热闹委实不妥，都灰溜溜地努力低下脑袋。
若妍继续恨声转向他：“反正我的脸也丢得差不多了，不如再跟你说几句。我以前喜欢你，是我傻，我无知。现在，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再跟你说一次，以后你要反悔了，我绝不会给你机会！你错过的，就别想再得到！”
听得李辰都想鼓掌，意思很明白：这小子现在不抓紧，以后没机会了！
同事们低着头，貌似都在不受影响地看资料、写稿子，实际上都把耳朵努力竖起，认真捕捉每一个字词。今天这架吵的，一波三折，要是待会宋编辑再来个暴风表白，一吻释前嫌，就很有狗血偶像剧的气质了。
然而，文熙只说：“对不起。”
群众们索然垂下耳朵，这回，是真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午饭过后，文熙在富强门口没等上一会，俞航就跑出来了。他晃晃车钥匙，还不忘叨叨：“哪天想见我，你也这么急吼吼的就好了。”
跟李辰拌了近半个小时的嘴，文熙没劲跟他杠。而且两下一比，文熙觉得俞航满身都环绕着圣洁的光芒。因而说起话来，也添了份温和：“你这次帮我，过几天我就有时间跟你出去。”
俞航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被人灵魂附体了？这样和气，还真不适应。”
文熙跟着他进车库：“你帮我办事，我还不懂感恩，就不像话了。”
俞航吓到似的一笑：“你这样腻歪，我有点受不了。”
文熙推他一把：“那就赶紧开车！”
俞航发动车子时说：“刚才去找那女人签假条，她又开始为难我了。”
“因为你不从？”
俞航闷哼一声：“我是看不透这些女人。时好时坏，阴晴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入了她们的法眼了，什么时候又惹到她们了。”
“跟个性有关吧。”文熙说这话时，想起胡若妍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
俞航看他：“是啊，可能跟男女没关系。你不也经常这样？跟你在一起总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你了。”
文熙想，论反复无常，我还真比不过你。
“你都这么认为，别人估计更讨厌我了。”
俞航将车开出公司大门：“但我喜欢。啊呀，忘输导航了！”
文熙无奈地替他点开界面，输入目的地：“可怜你名字里还有个‘航’，这么不认路。”
“得有人‘导’我才能‘航’啊！”
“跟着我，很有长进嘛！都会咬文嚼字了。”
俞航得意地望着前方，即使有辆车强行插过来，他也没狂躁：“我觉得，我俩就是互补类型。以后，我跟着你学文，你跟着我学武，互相帮助，各取所长。”
文熙用手托着下巴，看起来没睡好的样子：“学舞我可不行，没那个艺术细菌。”
俞航纠正他：“不是舞蹈的舞，是武术的武。”
文熙嘲笑道：“你还会这个？是去少林当过和尚还是去武当当过道士？”
俞航闷闷一笑：“我说的，是那种工夫。”说着，飞快抛给他一个媚眼，“床上工夫。”
文熙定定看着他，一脸匪夷所思。
“怎么了？”见文熙已转过脸去，又说，“宋编辑不相信的话，可以亲自检验一下。”
文熙听罢，羞与恼同时涌上心头，脸上泛起红晕。虽说，他俩算是已经确认关系，但这么露/骨的话直接从一个男人口中吐出来，真有看三级片的下作感。
第38章 樱花树下的照片
回家取过相机，二人驱车来到市区那家糕饼点，采访结束，俞航的摄影工作也随之结束。店家邀请品尝了几种新产品，俞航对甜点没什么兴趣，但能跟文熙一起出来工作，个中滋味就很奇妙了。
他的人生中，从没有哪个人能跟他这样贴近，也从来没有哪个人能让他靠近之后再也不想松开。所以，即使陆姗姗说年底了，有很多资料需要整理，他还是坚决请假出来。现在对俞航来说，舞蹈都是其次的，何况还是可有可无的工作。
两人离开时，店家送了每人一提包装精美的糕点。俞航坐在车里，感慨地说：“怪不得人人都想当记者编辑，能吃又能拿，这种好差使不多。”
文熙说：“以后等你老了跳不动了，可以来我们杂志当个摄影记者。”
俞航嘻嘻一笑：“要是你潜规则我一下，倒可以考虑。”
“你说话能不能有点内涵？”
俞航切一声：“我不信你干这种事的时候还有内涵。”
“……”
“怎么不反驳？”
“我才没那么傻。等你再说，不服来试试？”
俞航哈哈一笑：“你看，暴露内心了吧？我没想到的你先想到了。”
文熙往座椅后一靠：“我今天跟人扯怕了，你就消停一点。”
俞航做了个遵命的表情。
因为想直接发稿，文熙就在俞航那里写完了，顺手把图片一插，很快就完事了。心想，也让李辰知道知道，没了你，我照样能发稿。
余下的时间没事干，俞航给他看自己拍摄过的照片。文熙跟他头并头，翘着小腿趴在床上，一张一张翻看。
俞航虽然是业余，但水平真算可以。他拍摄的东西，不能说有大气磅礴的气息，但感觉真实，恬淡，不做作，仔细看觉得很安逸，觉得生活本来就该如此。
文熙翻到一张满是樱花的照片。俞航说，这是他去日本时拍的，正值樱花季，就拍了好多。
文熙不以为然地说：“今年花季我也去了……”
“是吗？我差不多每个赏樱之地都去了，去多了，感觉都差不离……”
说起北之丸公园的时候，文熙正好翻到那张老年夫妇相依坐在樱花树下絮絮低语的照片。
俞航凑过来，跟他说明这张照片的来历。但文熙注视良久，等到俞航纳闷地转过脸来，他才指着那个正望向远方的年轻人：“这好像是我——”
俞航惊讶地张大嘴，拿过相册仔细辨认着。照片上的人只露出一点侧颜，但现在再看，发现无论发型还是身材，就是文熙没错。
俞航还是不太信，如果是真的，也太巧了！
文熙指指自己的衣服，说他当时就穿这身衣服：“我是四月二号去的，也看到这对夫妇了。”
俞航盯着这张相片，来回看了许久，继而一笑：“我就说我们很早以前就见过……”
文熙见他郑重其事，敲上一小榔头：“我没见到你，不算。”
俞航撅撅嘴巴：“我也没看见你，拍下照片后才知道。可见你是有多不引人注意。”
“那你现在是拿放大镜才看到我的么？”
俞航翻了个身，侧过身子，单手托腮，定定地看着眼眸低垂的文熙：“说真的，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感觉？”
文熙翻过一页，继续看照片：“你说的是哪一次？”
俞航说：“在电梯里那次。”
文熙嗯了好久，才说：“感觉——是个没素质的人。”
俞航弹起来：“怎么能这样？我看你可像个仙女，你却这样评价我？”
文熙眉头一蹙：“再说一遍，不要用形容女孩的词汇来形容我。”
俞航回想那天的情景，往事又历历在目。
“那天我心情不好。我妈硬给我塞到富强去，我爸叫我去一趟，跟我说，这个工作机会是你妈妈和金阿姨共同商量的结果，不要辜负了。说虽然富强集团做成现在规模，你作为长子不能一点好处都不得。但也要记住一点，这些成就都是他跟金阿姨一起奋斗出来的，不能对俞世贤的继承人身份有意见。搞得我好像一直在觊觎他的财产一样，气得我当下摔门就走了。走得太急，就撞到你了，因为在气头上，我就没跟你道歉。”
“你爸这样说，确实有点过分。”
“本来我只想这么走人。但到了门口，想到我妈知道后要死要活的样子，还是狠不下心来。她为了我去求那个女人，我不能在她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所以我又回头了，但进去之后，还是受不了他的语气，再次吵了起来。
我对他的财产不感兴趣，他非要端出一副我要跟他小儿子抢家产的如临大敌样。但最后，我还是接受了他给我的工作，宣传部。说好听一点是企业门面，说难听一点是个赋闲部门。真要有所企图，在这种地方根本施展不开拳脚。
同样是儿子，而且当年是他做错事抛弃我们，反过来还这样防着人，想想真有点寒心。”
俞航说着，把脑袋埋下去，整个脸埋在织锦被套的被褥里。
文熙以为他哭了。
过了一会，俞航抬起头，瞧着他：“不过，现在想想，这架吵得很值，否则怎么能遇见你。”
文熙阖上相册，说：“你妈妈也不容易。”
俞航仰面躺着，望着头顶的灯：“我没说她不好，没说她不辛苦。只是，她从来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不会按照我的意愿来让我开心，只让我走她给我设计好的路线，总认为那样才能获得幸福。”
见文熙若有所思的样子，俞航不禁问：“你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文熙眨眨睫毛，黯然道：“我四岁那年。”
“生病，还是？”
“那天，我和姐姐跟出去，刚好看见她被撞死！”他说“死”时，仿佛是用牙齿咬住扯出来的。
俞航不明真相，只以为他有点伤心，于是不再询问。
文熙却似乎还有感触：“小时候，觉得很需要妈妈。长大了习惯了，就不觉得了。但有时，因为她，我感觉自己对人处世上都有问题。如果她没有离开我们，不知道会不会让我的性格好一点。”
“我不觉得啊。”
文熙抬抬眼皮：“其实，前阵子，胡若妍跟我表白了。”
俞航坐起来：“她也太主动了吧？”
“我当时说给她一个回复，但——后来她不怎么睬我，以为这事就结束了。没想到，今天李辰突然找我吵。”
“关他什么事？”
“他喜欢若妍，当然觉得不服气。当着大家的面，全扯开来说了。平时不怎么吭气的人，骂起人来，差点没把我气死。”
俞航半开玩笑地啧啧感叹：“能把我们宋编辑气成这样的人，也是人才了。”
文熙白他一眼：“我不说了！”
俞航做了投降的手势，示意他继续。
文熙叹一声：“倒不是真气他说我，他说我目中无人，确实有点，本来我还惊讶胡若妍突然转变，好像一下子恨我入骨。现在冷静下来，觉得我实在不会揣摩别人心思，只想着自己会怎样，不会想着对方会如何。只想着自己会受伤，而不关心别人的伤情。”
俞航赞同地点点头：“这点倒说对了。”
文熙不理会，接着说：“我现在很混乱。很想改变以前的处世方式，一时又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感觉就像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该怎么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