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岐还想要推托,颜姚道:“姜御医都到了闽州,大人的身子万一……”
这也是正事,姜岐叹口气,算是妥协了。
顾青再寻了颜姚来,“颜夫人还不知明远的事吧?”
颜姚点头,“铮哥儿吩咐的,不想再给大人添麻烦。姑母的身子如今已好了许多,大人若还想往水师衙门借兵,我与大人同去。”
队友选得好,连说话都剩了一半力气,早猜着他要做什么。
顾青抓上糖和药丸,转身,“事不宜迟,叫上董涛,咱们这就走。”
闽海深处,某片不知名的岛屿,漆黑密林里,有堡垒的尖角泛出月光森寒,海鸟凄鸣,此处才是宗靖龙真正的老巢。
颜铮双手被捆起,一根长长的麻绳穿过谷仓的房梁,另一头绞在石磨上。他的身上有新伤淤青,开始时卢皓只是捆着他,随着期限的临近,宗靖龙始终没有消息,忍不住拿他出了几次气。
从谷仓高处的窗口望去,月近中天,两个看守打着瞌睡,忽然门被人大力踢开。
卢皓手里抱着酒坛,步子虚浮。
“把他给我吊起来!”
看守们顿时清醒了过来,点火把的点火把,石磨喀喀转动,颜铮被离地吊了起来。
卢皓猛灌了几口猫尿,将坛子随手砸在地下,酒水碎瓷溅上伤口,颜铮少不得绷紧身子,咬了咬牙。
他抬起头,目如黑漆,冷冷看着卢皓道:“你醉了。这是五天来的第三回 ,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宗靖龙可没你那么孬种。”
卢皓被他刺着了,啊的吼了一声,抄起刑桌上的鞭子,啪啪猛地几鞭,抽得颜铮胸前鲜血淋漓。
他虽醉了,却不得不承认颜铮踩到了他的痛处,东官毫无消息,内鬼查得也无实证,他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压力,过去总有东官在,哪里需要他来顶闽海这片天。
几千号人,人心渐渐不稳,他日日表面镇定,随着期限越来越近,下面人等着他拿主意,兄弟们却是各怀鬼胎起来。
都是顾青那个妖孽,自从东官遇上他,就没有好事,双龙湾好不容易保住性命,这回干脆人都不见了。
他挥起鞭子又抽得颜铮浑身收缩,却仍听不到他呻吟讨饶。
“东官要是没了命,我等着顾青送上门来。”他走到颜铮身前,用鞭把子抬起颜铮下巴,迫使垂着头的他看向自己。
“你说,我是不是该让人轮流把顾青……”
如果世间有地狱,卢皓相信那双狭长眼眸里此刻正藏着一个。
可惜,他也是见过地狱的人,颜铮吓不到他。
卢皓越发凑上前轻道:“我是说剐了他。”说完,自顾自笑起来,为能耍到颜铮而莫名开心。
“其实,你不懂,剐了他有什么用?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你,一刀刀被活剐!看他痛苦求饶,看他无能为力,看他顾青也尝一尝痛彻心扉的滋味。东官有个万一,必叫他千倍百倍来还!”
颜铮噗地一口血水吐到卢皓脸上,“宗靖龙还没死呢!你清醒点。我不过是来保护大人,职责所在。你胡诌些什么!”
“呸!你当人都是瞎子,你看你家大人的眼神,那是恨不得把他拆了入腹!呵呵呵,别告诉我,你还没尝过那味道。顾青可是和东官都呆过一夜呢。”
卢皓眼看着颜铮的神情陡变,放肆大笑起来,直笑到喘不上气,“你当他什么人,男宠而已!咱们俩可真是同病相怜,你说,那两个前几日往三水镇去,一路游山玩水又能做多少事?”
卢皓忘了过犹不及,颜铮听多了反倒回过神来,索性闭口不言,只做老僧入定。
卢皓打他骂他逗他都没了声,渐渐无趣,发泄了一通酒劲又上来,晃悠悠醉倒在谷仓里。
看守看着不像样,悄悄扶着他出去了。
月影西斜,已是后半夜,只剩一人看守的谷仓里,困着头受了伤的兽,伤兽原就愈发危险,此刻正要伺机而动。
第54章 救人
卢皓走后,那看守正要走过去熄了火把,忽然听到颜铮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他转过身来喝道:“还不老实点呆着,再叫!再叫老子吊你到天亮!”
颜铮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站得远又听不清说的什么,那看守不耐烦了,走到颜铮跟前就想扇他。
原本浑身是血,有气无力挂着的瘫软人体,突然腹部紧绷,整个灵活地凭空跃起,那看守还未反应过来,已被荡过来的双腿绞住了脖子,顿时受压窒息,手脚拼命挣扎。
颜铮勾起膝弯,将人斜拉向自己,他用力缠紧看守,眼见着对方张大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守的双眼渐渐突出,双手的气力变小,显然已无力抵抗,颜铮瞅准时机,双腿猛地发力交错,谷仓里传出“喀”的一声轻响,看守的颈脖折断,头耷拉到了一边。
颜铮放开已经无力的头颅,双腿平衡着站在尸身的肩上立起,嘴刚好可以够到被绑的双手。
他迅速用牙咬松绳结,缝隙开始时极小,又有粗麻刮拉着,他丝毫不顾,鲜血淋漓地尽快腾出一只手来,重又坐回到尸身肩上,向下用腾出的那只手摸到柄腰刀,抽出。
此时,颜铮才奋起一脚蹬开看守,同时挥刀将自己从绳索上砍落。
从扭断看守的脖子到挥刀落地,整个过程颜铮一气呵成,不过是几息间的事。
颜铮才落地就边解手上绳索,边将谷仓内的火把熄灭,他又快速推了几下石磨,将绳索放到地下后绕住尸体的双手,将那看守蜷起来仆伏在地上,叫人一眼望去看不清脸面身形。
无论谁经过谷仓,黑灯瞎火的一望,只会以为里头的人质还好好地拴着,甚至另一个看守返回时,亦可能造成错觉。
颜铮伪装完了现场,又从刑桌上抄起匕首,匆匆离开谷仓。所做的这些能为他的逃跑哪怕争取丁点时间,也可能是攸关生死的结局。
颜铮被押上岛的时候,早已留心过码头的方向,此刻他凭借着夜色丛林的掩护,慢慢向海边靠近。
下到半山腰时,已能看见码头上帆影片片像划过黑夜的立刃,竖插满岸边。
颜铮绕到远处悄悄下水,冰凉的海水沁入伤口,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收缩,待忍过那阵剧痛,开始慢慢潜伏向码头。
游出不远,排排停靠的船只在月光下投出层层叠叠的船影,颜铮巧妙地隐匿着身形,临近码头的时候,忽听到一艘船上传来说话声。
“可要去捞点鱼?这个点出海正好。”
“好啊,这就起锚!”
接着就有人咚咚踩着踏板上船,又有各种拉扯绳索帆布的杂声传来。
眼看藏身的这艘快船就要离港,颜铮挥起匕首扎上船体,悄悄探出头去,船上的人正忙着开船,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所在的方向。乍一望看去,甲板上不过三五个人,各个背对着他。
颜铮十分小心,不去惊动这些人,他腰腹用劲,猛地探身向上摸到一卷绳索,迅速地查看了下,发现那绳索一头牢牢系在甲板上,正是他想要的。
拽着绳索,颜铮重新潜回水里,几乎刚刚入水,船便开了,他忙拉紧绳索扯在船尾后头,跟着潜出了海。
船速渐渐快了起来,颜铮坚持了片刻,预想时机差不多了,便再次用匕首勾住船身,探头准备翻上船去。
船完全起速后,后甲板上空无一人,颜铮悄无声息翻上了船,捂着伤口,轻身闪入一间堆满杂物的舱房,直到这时他才开始大口喘息起来。
这一日更早些的午后,闽州,水师衙门。
颜淑听到颜铮还活着的消息,简直欣喜欲狂,只是对于借兵救人一事却显得十分为难。
“赵敬那厮要是知道了,只怕会把咱们都软禁起来。这次不比上回出兵去救宗靖龙,那日一是知道了朝廷有招安宗靖龙的意思;二是你监察御史亲自来请,自会替他担着责任;三是有红毛侵犯海疆在前,他出兵全然有理。
你当这厮真是因我一句话,就能开出十几条船?他心思门清着,心里早有打算。”
颜姚被颜淑这么一说,来之前对赵敬的那点信心顿时散得个干净,“姑母,那可怎么办?”
“咱们自己去!”颜淑重重搁了茶碗,对立在一侧的锦绣道:“去把颜虎找来。”
转过身又对顾青等人继续道:“我自有亲兵。虽然不过几船人,可咱们是要悄悄摸上岛去救人,原也不能正面强攻,惊了海寇来个杀人灭口就完了。只这些人也够用了。”
颜虎被唤了来,顾青几人定睛一看,正是那日认出颜姚的千总大人。众人当即围在堂上紧急商议起出海计划。
说来也巧,当日赵敬正收了同僚邀约,夜里有应酬,早早让人来传话不回府里用晚膳。
待到黄昏涨潮时,一行人戎装待发,颜虎划出两艘鸟船来载了众人离去。顾青见这船比开浪船还更快更轻巧些,想来应是十分适合登岛作战。
颜淑有了颜铮的消息,是再坐不住了,定要亲自坐镇跟去。主船上除了颜淑颜虎,还有顾青董涛,以及从府里就硬跟着出来的刘阔。
颜姚则留在了水师衙门,她去也是无用,不如待赵敬回来,自由她来应付。
闽州水师多年来大致知晓宗靖龙的老巢范围,直愣愣去找,海上搜索耗时极长,颜淑顾青一行时间有限,等不及天亮,必须今晚登岛。
且如今不似闽州水师往日正面剿匪,不能明目张胆搜索引起敌人注意,所以拟定的计划是在一处海礁旁掩藏起来,守株待兔。
入夜后,两艘鸟船来到宗靖龙老巢附近的礁石滩涂,秘密隐藏了起来。
这日正值月圆,清空无云,碎银铺满整个海面,远近皆看得明晰。
众人耐心等待过路落单的匪船,只待出现就将其拿下,再拷问船上的人带路去救人。
一直等到下半夜,丑时刚过,有艘快船出现在众人视线里,颜虎到底海上经验丰富,几乎立刻发出指令,“是了!来了,前后截船!”
两艘鸟船好似飞鸟似的突然从礁石中掠起,飞速向着快船靠近。
快船上的贼人原是出来补给,根本毫无准备,慌乱应对间,很快就被截下。
颜铮在船舱中听到打斗声,心底闪过连串猜想,却又没有一个能落到实处。他只得做完全准备,将匕首握到手中,屏息靠在舱门背后,细细听着甲板上的动静。
不一会儿,打斗声停止了,快船上的人好似被么喝着押到了另一艘船上。颜铮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等待着这些不速之客的离开。
颜淑等人正为抓到海寇而欣喜,已有一人吃不住拳头,招认是宗靖龙的人,乖乖带路只是时间问题。
颜虎示意拉在后面的顾青,赶快从快船上转移回鸟船,他们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准备离开。
顾青刚要离船,有种强烈的直觉让他回头望去,这一望,明月刚好照到船尾处的舷沿上,上面清晰地擦了滩污迹。
他快步走回,发现沿着那处船舷往下,甲板上也滴了几滴,他弯腰用手指沾起闻了闻,没错,是血。
顾青蹲着身侧首看去,刚好可以看清血迹斑斑驳驳,借着月光的反射一路延伸到舱房,消失。
有人受了伤躲在船上!
这人是敌是友?
顾青猛地想到一种可能,他屏着呼吸靠近那扇舱门,舱内的人听到来人脚步声,已悄悄举起匕首。
顾青一把推开舱门,颜铮从门后杀出,颜铮正对光路,顾青背对在暗。
月下,满身血污的修罗自地狱跃出,狰狞煞焰高举匕首,顾青惊喜,“明远——”
仿佛一声佛号唤入地狱,止息万千魔念。
匕首堪堪从顾青身侧划过。
“大人……”
顾青跨步上前,将呆愣的颜铮整个抱在怀中,紧紧搂住他紧绷的身躯,将他的头摁向自己,他在他耳边轻道:“明远,我在,我在。”
第55章 叛徒
颜淑见了颜铮,看他受伤,又激动人还活着,又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到底忍不住啼哭不已。好一阵过去,颜虎才插上话道:“夫人,既然接回了阎大人,咱们回吧。”
颜虎怕颜淑再下去要穿帮,毕竟明面上,他们是去解救朝廷的质子,可不是夫人的侄儿。
颜淑也知不妥,收了泪点点头,众人正要欢喜返回,远处传来几声闷闷的轰隆声,刘阔董涛等人还未反应过来,船上的兵士们已个个面容整肃,颜虎亦是严阵以待。
轰隆声接连又起,这回好似滚雷不断,响在极低的天边。
顾青细听之下反应了过来,这是炮声。
颜虎辨清炮响的方向,刚要开口询问那几个抓来的海寇,颜铮忽道:“有火光。”
颜虎抬头一望,只见先头来船的方向,闪出光焰。黑夜的海上,点滴星火也可传得极远,这一片的火光起来,远近方向都已经辨得分明。
几个被俘虏的海寇顿时激动地不管不顾立了起来,“是岛上!岛上起火了!”
天空中明月被乌云遮蔽,海上渐渐开始起风,显然放火之人早就算过天时,这是要风助火势。
林厚积裹紧了身上的织锦斗篷,宦海多年,他从未坐过夜船,更不用说坐着福船来打夜仗了。
他心里隐隐有些兴奋,招安海寇收归己用,私扣海税大开财路,这些计策眼看都要成了。
等到储君成了人君,他立下这等汗马功劳,前尘旧事还有哪个敢提,他林厚积莫说是堂堂正正重回朝堂,就是入阁拜相也并非不可能的。
此刻,炮火隆隆硝烟弥漫,林厚积自然也是有些怕的,但心头的权力欲火烧得更旺,他鼓足勇气腾腾又往前挪了几步,越发靠近些福船的指挥高点。从这里往下望,近处的海港俱已被祝融吞灭。
码头边停泊的渔船战船,此时大部分已被火蛇缠绕,海寇们从岛内深处像蚁群般涌出,又似无头苍蝇似地乱蹿,怒喝叫骂,来往拼力救火。
这海上的风势起的巧妙,正是向着岛内,此刻林厚积站在风口上游,安然看着大战的序幕拉开。
火光里,他身侧之人转过脸来,精瘦的汉子脸上被衬出妖异的光芒。
“林大人,陈某这火攻之策用得可好?”
“好,极好!”林厚积不吝夸赞起陈虬虎来,怎么说此人也是个二把交椅,不枉他当初花了五百两送了个南风册上的探花过去,又私下再给了那小贱人几百两的私库,这才得以日日吹枕边风,把个陈虬虎吹成了自己人。
美色原就该这般用嘛,哪里像那妖孽,不仅几次三番不死,还弄得一副凛然正气的模样,难不成真的只肯给皇上骑一骑?
他这次肯亲自来督战,私心里不得不承认还是惦记着那尤物的,等陈虬虎灭了卢皓,其他的识相些自是好说,若有那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也送他们上路与宗靖龙作伴。
至此,他林厚积就成了招安的大功臣,全靠他一人力挽狂澜,才得以顺利收拾残局。而他顾青则是差点捅出篓子的罪人,宗靖龙卢皓之死都要算到顾青的头上,等美人下了大狱,还不是任由自己胡来?
到时,他有多少花样可以使出来……嘿嘿。
林厚积想着想着竟笑出声来,海水泛着火光折到他脸上,将那张脸明暗交叠,显出了扭曲的面目。
陈虬虎早摸清了林厚积是个什么货色,来了闽地不过几日,贪财似个无底洞,又日日要换了小倌给他送去。如今正打着仗,他都能眼里蹦出淫光,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下三滥的事。若不是要投靠太子,少不得此人搭线,此等狗官,来一个他斩一个。
两人各怀鬼胎望着刚刚开场的火攻,不慌不忙等着卢皓出来应战。
岛上山顶,堡垒之内,卢皓本是喝得烂醉,忽得被人用冷水泼醒,又急速往他的口里塞了几枚醒酒的药丸。
卢皓火大得刚想跳起砍了那人的脑袋,已听到底下报,“舶主,有人火烧泊船!”
“你说什么?”卢皓惊得跳起就蹿到窗前,只见山脚下火光已经起来,夜里虽看不见硝烟,鼻尖却能闻到阵阵焦糊味。
糟糕,风是朝着岛内吹的。
卢皓刚要冲下山去,又有人来报,“舶主,阎铮杀了我们的人,逃了!”
卢皓只觉血顿时逆流上来,头一昏,差点栽倒。亏得他急忙撑住桌子才稳了身形,又抓起桌上瓷壶,连灌几口凉茶。突变连连袭来,这下,酒是彻底醒了。
“没有船,他逃不出岛去。”
卢皓一字一顿,逼着自己冷静,现下显然是应敌更为紧迫,他转身提刀出门,高声喝道:“小子们随我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