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早就跃出舱门的几位舶主,正不约而同举着黄澄澄的细长筒子瞄向夷船。
宗靖龙站在顾青身侧,亦从腰间摸出一只来,“咔挞”熟练拉开,眯着眼朝红毛子的方向望去。
不过片刻,他面色凝重,转手将长筒递给顾青,“这是远镜,可观敌情。”
顾青望了望递到手中的单筒望远镜,筒身刻有防滑斜纹,拉伸处被磨得锃亮。
无暇新奇这玩意儿,顾青凑上前去查看,圆筒里清晰可见六艘战船排成一线,正往自己所在的方向驶来。
忽然身后传来“哗!哗!哗!”的裂帛声。
顾青回头,蔽天遮日的巨幅主帆,随着十来个榜人奋力蹬身,节节高攀。
帆至杆顶时,啪的一声犹如炮响,主帆似饕餮鼓肚,瞬间饱胀至整个帆面,船身猛地向前冲去。
福船击在海浪上,整根龙骨都在低颤,巨大的惯性将顾青颠扑出去,宗靖龙眼疾手快,伸出长臂将人捞在怀里。
“长卿,事有突变。这福船不过胜在雄大,若论其速,满帆也快不过夷船,敌众我寡,你先行离开。”
顾青早就听闻红毛子船坚炮利,不仅与大启水师时有作战,亦常与宗靖龙的船队争夺商道,如今敌六我一,实在不容乐观。
宗靖龙已转向围上来的几位弟兄道:“我留在船上应敌,你们四散离开。虬虎往石礁领船来救,你我在双龙湾汇合。”
众人一听双龙湾,面色皆有所变。
陈虬虎先道:“东官先走,我留下,另派人来接应。”
张彪等亦抢着表示,愿前往石礁搬船,接应陈虬虎。
吴英则急道:“石礁虽近,只有十来尾开浪船,抵得什么用?我昨日派了两艘哨船往西礁去,待我去寻来,与你们双龙湾聚头。”
时间分秒必争,宗靖龙大手一挥,止了众人争吵之势。
他目如雄鹰,周身敛起摄人气势。
“部众听令!”
众人一凛,俯首听令。
“着陈虬虎即刻前往石礁遣船至双龙湾会合,吴英至西礁寻船来救,余众速散!
卢皓!你护送顾大人返回岸上,若有差池,绝不轻饶!”
唯有卢皓听得这等命令,当即跳起。
“东官,要送叫陈虬虎去!人不是他接来的吗?我知你近日有了别样心思,看我不顺。是!我是不赞成就抚。你不愿我留下来也就罢了,还要我送他上岸?实在是欺人太甚!”
“卢皓!你胡言乱语什么?我只问你,听不听令!”
宗靖龙面沉似水,卢皓气怒攻心,直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好!”。
顾青转身乖乖跟了卢皓上船,开浪船四浆齐划,转眼离了主道。
卢皓气之不过,船划出许久,忽地抡起拳头砸在船舷,碎木嵌进手背,他浑然不觉。
他仍不解气,抬头盯着顾青,双目嗜血道:“若不是你是个官儿,我真想现下就把你扔到海里,回头好去救东官。”
顾青迎上那目光,不慌不躁,“若我是你,就不会辜负东官拳拳情意。”
卢皓一愣,“你说什么?”
“你明知陈虬虎也能送我上岸,为何东官不让你与他对换?若换作是你,是会让东官借护送之名平安上岸,还是会让他带着不足的人马前去助你死战?”
卢皓闻言,顿时像抽了气的皮球,软在船侧,他双目紧闭,口中低喃,“东官……”
开浪船全速驶往岸边,风浪溅湿了船上众人,顾青扒紧船舷好稳住身体,脑中却已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
因拼了全力,这船比来时竟又快了不少,不过半个时辰已到岸上。卢皓当即抛下顾青,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董涛闲闲地等在岸边,铺头里饮着茶听书,颜姚刚好前来送饭,原要顺道购些女子的用物回去。
两人便见了突然返回的顾青,忙立起身来相迎。
董涛先道:“大人,怎得这就谈完了?可还顺利?”
颜姚则问:“大人可吃过了?”
顾青哪里有空与他们细说,转身先寻了个渔夫问道:“这位老人家,可知快船往双龙湾需时多久?”
渔家诚惶诚恐,忙行礼回道:“启禀大人,不远,一炷香的功夫。只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顾青顾不得细想渔家话里意思,只觉大喜过望,双龙湾竟是近海。
顾青眸子亮起,“走,这就去水师衙门。”
另两个虽是一肚子狐疑,却也立即跟着顾青往水师衙门跑。
闽州水师衙门就驻在岸边,不过抬腿就到。可惜这到得门前容易,能否入得了门就要两说。
顾青身上虽有印信,却无拜帖。果然董涛上前通报后,门里便没了声。
水师衙门名义上受总督号令,实则自有兵部管着,顾青这个监察御史向来与兵部无半点瓜葛,更勿论他新到地头,与地方上的军中将领连照面都没打过。
冶城府水师衙门的指挥佥事与他本就平级,顾青说是急事,总兵头子就会立时三刻买他账不成。
武官不同文官,是连场面上都懒得妆点,何况如此做派,文武不同道,才更能安上头人的心。
只顾青此时是性命攸关火烧眉毛的事,半刻也等不得。
他朝董涛喝了声:“闯!”抬腿就往里走。顾青就不信他打进门去,里头的人还能装孙子不出来。
董涛去岁没人撑腰都敢在林厚积门前闹,如今有顾青在,二话不说上前劈开两个辕门守兵。剩的几个兵士眼看形势不妙,呼啦啦齐上将他围住,再腾出一个急跑向大门里报信。
董涛这头忙着和几人过招,还未分出胜负,两队兵士小跑而出,中间一位把总豹头虎眼,怒声大喝:“哪儿来的贼人,给我拿下!”
顾青朗声道:“我乃新任闽州监察御史,顾青。确有紧急军务,一刻耽搁不得,请即刻求见指挥佥事赵大人,烦请禀报。”
“好你个顾青,知法犯法,目中还有王法?连都司都敢闯!我管你什么缘故,给我全部拿下!”
顾青不想此人如此混不讲理,听他报上官职姓名,竟仍是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宗靖龙决计不能有事,若是他此刻出事,旧部群龙无首,卢皓不肯归降,必要先去找红毛报仇。剩的几个舶主免不了争权夺位,各怀鬼胎,哪个还会听话归顺,到时必然漫天风雨,闽海山川,俱成腥界。
私心里,顾青也不希望宗靖龙这般人物早早陨落。能一统海上商路,船抵大半闽州水师,宗靖龙既做得枭雄,归顺朝廷正该用其人才,回馈一方,也好将功赎罪,抗夷经商,造福闽地百姓几年。
顾青脑中急转,朝廷对招安一事虽还在保密状态,仍有石祥,左靳,辽王乃至太子多人知晓。哪个都可压着水师衙门出兵,可没有现代通讯工具,哪怕最近的总督衙门,一来一去,远水也救不了近火,顾青竟无论如何再寻不出法子。
他一时心似困兽,想要奋力挣脱不得。
而眼前,董涛对众人已落了下乘,顾青当即立断,“住手,我等就擒。”
三人立刻被捆缚起来,就要往后营暂押,路过大门时,刚好有一千总行来,见了押着的颜姚,忽地道:“且慢。”
来人目光紧盯颜姚,脸色凝重,半晌才问:“姑娘可是姓颜?”
颜姚愕然不知其意,只得据实以答:“正是。”
“你们几个,将人放了。”
顾青三人俱是一愣,那把总怒容陡显,却不敢违了军令,僵站着看兵士给人松绑。
这千总已向顾青拱了拱手,“下官戎服,不便见礼,还请大人见谅。几位若是有急事寻佥事大人,还请随我来。”
三人跟去,却见那千总不往正堂上引路,反而兜兜绕绕进了后院。顾青虽有疑惑,但转念一想,后宅原是最弱无防备的地方,素未平生,这人也犯不着陷害他们,且跟着去瞧瞧再说。
到了内宅堂上,那千总殷勤吩咐小厮上茶,一双虎目看向颜姚,眼中满是期待,“姑娘既姓颜,想必有一人姑娘必然想见的,还请稍待片刻,容我去请。
作者有话要说: 设定把总,千总为军营实职,官阶相当与百户,千户。
--------------
谢谢静水的地雷,谢谢 期期屿樨 投的营养液。
第45章 海战序幕
不仅顾青董涛十分好奇,颜姚自个儿也是想不明白,难道是哪位通家旧好?可颜家出了事后,不是被牵连了一锅端了,就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哪里还有什么旧人。
不一会儿夹道里传来西索声响,顾青只见两个丫鬟左右搀着一位夫人从堂后转出。
那夫人行路勉强,面色青白,显是有重病在身。
董涛见了来人瞪大了眼,不由脱口“三……”,姑娘两字未出口已吓得吞了下去,他下意识转头去看颜姚,又转回来看着那位夫人。
顾青已立起身来。
这位夫人简直与颜姚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颜姚呆愣片刻,痴晃晃跑上前去,颤着声问:“姑母?”
那夫人面色由青白眼见着转成通红,显是血气上涌,亦颤着音道:“阿姚?”
“姑母!”颜姚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抓住颜夫人手臂,激动不已,“抄家前,台州来人说,您自尽了!”
颜夫人使劲全身力气攀住颜姚,奋力要脱出左右钳制,丫鬟们不得不放了手,“是赵敬不让我死!他这个小人,懦夫!我只恨当日不曾防他,叫他鬼鬼祟祟阻了我。
爹娘,大哥,二哥,三弟,四弟都……我好恨呢——!”
颜夫人再忍不住失声痛哭,又因气急体弱,身形顿时不支起来,两个丫鬟忙扶了她坐下。
“三姑娘,”左边立着容长脸的丫鬟边落泪边道:“当日消息传来,老爷和夫人尚在台州任上,老爷苦思几夜不得对策,终对夫人说‘看看能不能留点血脉。’
夫人便知老爷是要撒手不管了。当夜就拿了白绫子往脖子上套。幸好老爷机警,扑身救下了夫人。”
另一个圆脸的亦是满面泪痕,“夫人自此便彻底心灰只求速死,不过这两年光景,过去极康健的一个人,大夫前儿说时日不久了。
三姑娘,老爷也曾派人上京去寻过,都说颜家的姑娘小子都死了,家里上上下下一个也不剩了。”
颜姚满口苦涩,进了霞烟楼的姑娘,哪个不是对外说人已死了。
此时颜夫人也缓过气来,忙道:“阿媛呢?可也逃出来了?”
颜姚泪流满面,摇了摇头,正想到自个儿要不是得顾青来救,此刻也不知怎样受辱,兴许已撑不住死在了那楼里,还谈什么重逢得遇亲人,下意识便转头望向顾青。
这一望,颜姚猛地醒过神来,抹了把泪,急对颜夫人道:“姑母,容我晚些和你细说。
这是我的救命恩人,监察御史顾大人。大人有紧急军务要即刻求见姑父,还请姑母相助。”
颜夫人撑起身子,并不似寻常妇人经了突然之事,恍恍然难以回神,而是很快整了整仪容,就要扶着丫鬟给顾青行大礼。
顾青忙避开了,示意丫鬟扶起颜夫人,“青无以受夫人大礼,还请夫人向赵大人通融,借我战船前去救人。”
“敢问顾大人要救何人?”
“万石船主宗靖龙。”
颜夫人当即愣住,顾青忙将此事来龙去脉三句并作两句交代清楚。
颜夫人立马知道事态紧急,不由分说吩咐容长脸的丫鬟道:“锦绣,你去和赵敬说,我灌了药要寻死。”
锦绣听令也不整仪容,就这么泪花乱面地小跑出去,看得董涛暗道这颜夫人莫不是糊涂,怪不得底下丫头也这么毫无章法。
顾青却暗道一声妙,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丫鬟借势装得高明。
果然,人前脚跑出去,后脚赵敬已急得一阵风似地旋了进来。见了内堂里竟然有这么多不相干的人,他倒是愣了愣,转眼仍跑到颜夫人面前,将她抓在怀里急问:“淑儿,你胡吞了什么药?快告于我知道!”
颜淑将赵敬推开少许,“你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去寻死。”
“这都什么节骨眼了,郎中怎得还不到?你先说吃了什么!”
颜姚早看出赵敬待姑母一片苦心,如今她心境比当初又宽阔许多,也能谅解他顾及小家,明哲保身的做法。至少赵敬尽力保下了姑母,她们才有此刻相见的机会。
见赵敬被姑母当着这许多人戏耍解气,颜姚深知赵敬不过是关心则乱,让他过于难堪,只怕到时因落了面子,不肯替大人办事就糟了。
颜姚便有心替他解围,上前半步行礼道:“颜家三女,见过姑父。”
赵敬看清眼前一个模子里翻出的人儿,恍然道:“你是颜姚?好,好,好。”
赵敬连说三个好字,也不知是夸颜姚好端端还活着,还是夸颜姚已经这般大了,长得如此像她姑母。
赵敬才醒过神,已将目光在顾青董涛身上转了一圈,目中早不复慌乱,眼神犀利,武将的杀气自然溢出。
他并不急着追问这些人是谁,虽心里明白被自家夫人骗了,却仍不曾放下怀中人,只低首道:“淑儿,你见着阿姚高不高兴?你想要我做什么,你说?”
“这位顾大人是我颜家救命恩人,你帮着他去救个人。”
赵敬眼皮子眨也不眨道:“好。只除了宗靖龙那贼。”
顾青无奈上前一步,平礼相见,苦笑道:“见过赵大人,正是要救万石船主,且你我说话间已有六船红夷来犯。”
风急浪高,双龙湾。
宗靖龙与红夷夹板,前逃后追,虽后者船速快了些,却也未胜过太多,又多亏敌情发现得早,此刻夷船在后直追了大半个时辰,福船才落入红夷夹板的炮程之内。
福船上从头至尾船公们的口哨声接次响起,警讯连发,只因双龙湾已近在眼前,但见湾口两侧黑礁满布,怪石嶙峋垒出高低不均的连片无人岛。
这地形恰似两条卧龙将海湾围作老巢,双龙盘踞于湾口处,只露一处窄道,幽然等待那些前来送死的生灵,有去无回。
宗靖龙往后望去,敌船随时都会开炮,他三步并作两步入到前舱,沉声道:“我来!”舵公当即退到一旁。
宗靖龙亲自掌舵,将福船驶向那入口处的一线天。
深阔海面上,高达十余丈,威耸如楼的庞然福船,顺风疾驰,眼看就要撞在两侧的黑礁上。
船身却仍丝毫不作减速,宗靖龙神情峻然,左右从人皆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轰!”
敌炮打在了湾口一侧的黑礁上,几乎是炮响的同时,福船的尾部已经折转进入湾口水道的后段,只留船影帆影斜映于礁石之上。
双龙湾不仅入口处极为狭窄,且有一段曲折的进湾水道。水道如此难行,夷船不得不放慢追击速度。为免撞击后船毁人亡,红毛舰队只得一次通行一艘战船。
宗靖龙显然极为谙熟此处地形,兼他驾船之术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夷船尚在探路,他已左右腾挪躲开礁石,过了湾口。
众人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双龙湾内碧波鲸氛,极目远岸,四周围立的皆是连绵不断的黑石崖,皆是万壁千仞。
入了这双龙湾,便再无任何退路。
船公们早都紧绷起脸,人人深知这是背水一战。
宗靖龙选择长驱入湾,是为了凭借地势,阻止追击的六艘夷船形成合围之势,将他拿下。但若此番安排稍有不慎,形势就会急转成瓮中捉鳖。
茫茫双龙湾内,只有宗靖龙的福船破涛而行,再无任何帆影,宗靖龙暗道不妙,按理陈虬虎从石礁赶来,应比他先入湾,在此等候策应才是。不知是出了什么差池。
就在此刻,第一艘通过湾口的夷船已经现出桅帆,宗靖龙不再迟疑,往左满舵,驶入湾区深处。
打头进入的夷船见宗靖龙遥遥在前,再次逃出了射程之外,不得不埋头追击,眼看与福船之间的距离渐渐缩小,红夷大炮已经架起。
咚——
长长一声巨响。
接着是一阵散了架似的吱吱咔咔声。
船公们早就目不转睛盯着来敌,此刻见夷船果然中计搁浅,各个“哈哈”仰天长笑,还有那脱了裤子前后羞敌的,痞匪样露了个十成十。
“东官,好样的!”
“大舶主,干翻他娘的红毛!”
欢呼声还未平息,第二艘夷船又入了湾。宗靖龙面无喜色,此计只可用一次,他双手稳住船舵,继续向湾内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