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二见他态度冷淡,也并不以为意。
陆长亭越是表现得这般冷静自持,倒越是和昨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越让人忍不住觉得心底滋味难耐。
很快,朱棣也走过来了,他也问了和程二一样的话,“今日可觉好些了?”
“好了。”
朱棣没说什么多余的话,更没伸手去摸陆长亭,和昨日那个忍不住逗弄他的少年,仿佛大相径庭。
他道:“长亭可愿再与我走一趟?”
陆长亭微微皱眉,“又是看风水?”
“嗯。”朱棣顿了顿,补上一句,“酬劳已然备好。”
陆长亭就喜欢他这样痛快的样子,别说走一趟了,让他多走几趟他也乐意!
朱棣脸上见了点儿笑容,“那这便走吧。”
正巧陆长亭也用足了食物,出去走一走,便当做消食了。他点点头,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三人开始往外走,只是走了没几步,便可看见有人抬着横木进来了。朱棣担心撞上,伸手抓住了陆长亭的小爪子,将他往旁边一带,便给这些人让出了路。
“走另外一道门。”朱棣下令。
程二点头,先行带路走在了前头。
而陆长亭手指动了动。
朱棣怎么还抓着他手呢?
这会儿陆长亭倒是觉得,逗弄他的那个少年回来了。
只是……被明成祖拉着小手,怎么就觉得那么怪异呢?
陆长亭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第017章
陆长亭和朱棣上了马车,晃着一路出了城,陆长亭心底隐约有了个猜想,他们这是往朱家的老家过去?
陆长亭对朱元璋的出身记得很清楚,家中至少三代贫农,幼年时给地主家放牛,后头打仗饥荒了,朱元璋就去当乞丐,乞丐当了才去当了和尚。由此可见,朱元璋的老家能是什么好模样?陆长亭深切地觉得,朱棣该带回去的是工匠,而不是他这个瞧风水的。
正想着呢,马车就停住了。
程二撩起车帘,无奈道:“前头马车不好走。”
于是陆长亭和朱棣就只得下马车了。
陆长亭很少出城,尤其是当他站稳脚跟以后,就很少再出去了,他还当真没注意过,城外有这么个村落,村外的路坑坑洼洼、歪歪扭扭,还能看出来这条破路是人生生走出来的。
村子里人烟倒是有的,刚到村口,拴在树上的大黄狗就冲他们吠了起来。
朱棣应当是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他直接无视了那大狗,牵着陆长亭就往里走,那模样倒像是担忧陆长亭被狗给吓着似的。
倒也怪,那狗冲着陆长亭的时候,反倒并不怎么叫唤,只是警惕地盯着程二。
狗通灵性,陆长亭琢磨着,那只狗应当是感受到朱棣和程二身上的威胁性,这才忍不住狂吠起来。而陆长亭么,他自己很清楚自己,虽然瞧上去气势像模像样,可没有朱棣这样的身份背景,没有他那样特殊的成长经历,自己也就是个空架子而已,吓唬吓唬老瞎子这样的倒是绰绰有余。
程二在前头带路带得奇怪,陆长亭走着走着便发觉,他这是将人往田间领啊。
这是何意?
难不成还让他去给田地看个风水?
陆长亭有点蒙。
没一会儿,程二脚步顿住了,回过头来笑笑,“到了。”
陆长亭朝前一看,可不正是一片田么?这片田地似乎荒废了有段时间了,现在才粗粗能看出被整理的痕迹。
不过这倒没什么,令陆长亭惊讶的是田间的人。
田间一共有三人。
这三人穿着青布衫裤,臂弯上还搭了块长巾。明明是秋日里,三人却愣是出了一头大汗,他们都躬身在田间劳作,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朝着陆长亭的方向看来。
这一看,陆长亭还着实惊了一跳。
这三人里头,有个熟面孔——朱樉!
他从厅堂离开之后,跑到田地里劳作来了?
以陆长亭的聪明,他也很快猜出了其他二人的身份。他虽不知道洪武九年,同朱棣一起到中都的,都是哪些兄弟,但是陆长亭估摸着,年岁小的应当没这么快放出来,这时候老六朱桢才十二呢。而老大朱标是太子,也不可能被放出来。那么剩下二人就很好猜了。一个是老三朱棡,一个是老五朱橚。
陆长亭也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搁哪个皇家,你能见着一群皇子打扮得跟个老农民似的,还挽起裤腿下田去了?
陆长亭这会儿受到的冲击真不是一点半点。
而朱棣却面色不改,似乎这已经是常事了。
想来也是,他们抵达中都都有好一阵子了,多跑几次田地,自然就熟练了。
那头朱樉没成想到朱棣将陆长亭给带到这地儿来了,顿时不由皱眉,双手耷在锄头上,心中老大不痛快了。这会儿不是又在陆长亭跟前丢脸面了么?
朱樉没注意到,他这个姿势也挺丢脸面的。
朱棡和朱橚见二哥不动了,顿时急了,“二哥你看什么呢?”他们一边问,一边也朝着陆长亭看了过来。
朱橚年纪小,低声问:“二哥那是咱们家请的小厮么?”
朱樉拿锄头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就杵在了那儿,道:“哪里还有什么小厮?这小东西,咱们都请不起!”与陆长亭打个交道,朱樉就觉得这小东西不好惹。
朱棡脸上流露出苦色,“……咱们真得在这儿住几年么?”
“你们先锄地吧。”朱樉毫不客气地支使了弟弟们,然后就顺着往田边上走了,走两步,朱樉还觉得哪里不太对,于是躬身把裤腿给放下来了,而后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身上那股气派回来了,这才到了陆长亭的跟前。
“长亭怎么来了?”朱樉这话是盯着朱棣问的。
朱樉再一瞧,朱棣还抓着陆长亭的小手呢。
朱樉心头有点不痛快了,怎么他摸头不给摸,换到老四这儿不仅给摸,还给牵手?
陆长亭察觉到了朱樉怪异的目光,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挺怪的,于是扯回了自己的手,还无比冷静地陈述道:“村口有只狗,我们一近就冲我们吠。”
朱樉顿时明白过来了是怎么回事。
陆长亭哪里知道,自己这句话搬起石头砸了脚。
那不是明晃晃地跟朱樉说,其实是我怕狗,朱棣才照顾着我么?这会儿陆长亭的冷静,看上去就更像是强装出来的了。
朱樉心底没由来地有点儿高兴。小东西再聪明,再冷静,那不是也怕狗么?朱樉道:“下次跟我一块儿走,那狗不敢冲你喊。”
陆长亭:“……”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他没事儿跟着朱樉一块儿走什么走?
朱棣这时候才插了话,道:“让他给老屋瞧一瞧风水。”
朱樉忍不住道:“老四,你还当真要住老屋啊?”
朱棣不咸不淡地提醒道:“我们没多少钱了。”
陆长亭勉强压下了心底的震惊,你们当着我的面说没多少钱了,这样真的好吗?
朱樉皱了皱眉,“那宅子住着又不花钱。”
“宅子太大了。”朱棣道,“等入了冬,点一个火盆都不够烧的。”
朱樉眉头皱得更紧了,挥挥手叫来了另外两个傻弟弟,“去老屋说话。”
不干农活儿,那两兄弟开心极了,拎着农具就快步出来了。
陆长亭在一旁:………………
原来皇子也要操心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么?
陆长亭觉得自己大约明白了,为什么朱元璋将儿子们都赶到这里来了……
什么霸道皇子,什么深宫心机……全都在朱家兄弟们的老农民装扮中,啪啪破裂了。
☆、第018章
朱家的老屋在村落里极为不起眼的一角,他们一行人走过去的时候,都未能引起其他村民的半点关注。陆长亭觉得,应当是他们的打扮太过接地气的缘故,全然融入了村落的氛围之中,哪里还会引起别人异样的眼光呢?
入了老屋后,陆长亭打量到里头的摆设倒是齐全的,就是老旧了些。
朱家兄弟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开始掰扯未来的生活。
陆长亭就干脆围着屋子转悠了起来,左右朱棣是请他来看风水的,那他老老实实看风水就好,朱家兄弟的谈话他是半句也不想听。
朱家兄弟这么一掰扯,就掰扯了许久,陆长亭站在屋外浅浅叹了口气,太阳都快下山了,也不知回城的时候是什么时辰了?正想着呢,身后脚步声就近了。
一只大手伸来,直接将陆长亭拖了进去,“站在门外作什么?风刮着不冷吗?”
陆长亭想也知道是朱棣将他拽了进去。朱棣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陆长亭便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站在门外是有点冻啊!但这还不是赖他们吗?陆长亭不快地扫了他们一眼。
“今日就在此歇息了,明日长亭再瞧一瞧老屋的风水吧。”
陆长亭忍不住又扫了一眼这座房屋,且不说房屋颇小,那床也就三张啊!怎么睡?陆长亭觉得自己还不如回城中去。之前的宅邸住着舒服,他愿意住,但这老屋住着可不舒服,他自是不愿意住。
“不必,我回城去住就是。”陆长亭冷淡地拒绝了。
朱樉紧跟着道:“好啊,我送长亭回去,村口那狗保管不敢冲你吠。”
陆长亭:“……”怎么还记着狗的事儿呢?难道朱樉以为借此可以重拾他的威严气势?
朱棣却是不容拒绝地一口截断,“天色晚了,不必回城,何况城中也没有你的住处。”他这时终于暴露出了点儿,初见时冷酷的模样。
被朱棣如此一说,陆长亭方才慢半拍地想起来,自己租下的典房,已然被程二退掉了。他竟然还真的无处可去!除非回去寻吉祥,但陆长亭实在不愿和吉祥一起睡,不是他嫌弃吉祥,而是小乞儿并非都如他这般爱干净,吉祥等人十天半月不洗澡,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审时度势,是陆长亭最擅长的一类事。于是他点点头,“那便留在此吧。”
朱樉脸上闪过了遗憾的神色。
陆长亭并不能懂,送他出个村而已,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程二被打发出去买了吃食回来。陆长亭被迫和几个天子骄子,其中包括一个未来皇帝,同坐在了一个破旧的老屋子里,吃着城中买来的吃食,这种滋味实在……难言。陆长亭估摸着,再也不会有像他这样大运砸头的人了。再等上几年,朱家的小狼崽长成极具领地意识的大狼,怎么还会同一个乞儿出身的风水师坐在一处,还欢欢喜喜地一同用饭?
陆长亭的思绪很快就被打散了。
陆长亭的胳膊与其他四人相比,是短了些,朱棣似乎看不过眼了,便用筷子往陆长亭碗中扔菜,朱樉颇觉不平衡,也跟着给陆长亭夹菜。老三朱棡和老五朱橚也有样学样往陆长亭碗里夹菜。他们在宫廷里,从小接受到的教育便是要独立,哪怕是再小的皇子,也少有爱撒娇的。
陆长亭在他们眼中顿时就化身成为了,难得的,会撒娇的,小东西。作用:可以通过照顾他,令自己产生为人兄长的满足感和自豪感,仿佛轻松从中获得了当“大人”的乐趣。
陆长亭并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就成了吉祥物般的存在,他就觉得朱家兄弟脑子可能有点儿毛病,再不然就是慈母心泛滥。可你一群大老爷们儿,哪儿来的慈母心啊?这是在皇宫里给憋变.态了么?
待到用完饭后,贴心的程小二给打来了水,装满了水缸,洗手、洗澡,估计就指着俩水缸了。
碗筷收拾好后,朱樉指了指自己,“你年纪小,以后叫二哥。”“这个是三哥,这是五哥。”朱棣就这么被忽略过去了。
陆长亭顿时生出了一种,自己被朱棣拐着上山落草为寇,现在正和土匪窝窝里的大王义结金兰的诡异感。
一旁的朱棡和朱橚满意极了,尤其朱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几兄弟的思维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叠——这种背着老爹不受管束养个小弟弟的感觉,太有滋味儿了!如果能由着他们搓圆捏扁,那就更好了!
陆长亭懒得搭理他们,他算是瞧出来了,朱樉最好面子,只要不摔他的面子,你对他再冷淡,他也不会生气,反倒还更想从你这里获得认可,从而对你加倍地好,就跟哄小孩儿似的那种好。朱棡和朱橚如今还是跟着哥哥的步调走,其中朱棡不太能吃苦,朱橚是不知疾苦为何物还能乐呵的傻狍子。唯有朱棣,陆长亭觉得,他实在猜不透心思。尤其是在他见过朱棣的两个面孔之后,便更觉得难以猜度了。
陆长亭起身先用着水洗漱了一把,秋日凉水,有些浸骨,但现在烧水也不大现实。左右陆长亭也习惯了,便先将就用着了。
朱樉转头打发朱棡和朱橚铺床去了,这时候外头天色也渐渐黑了。
陆长亭的风寒还未大好,被冷风吹上一吹,就立时觉得倦意上头了。朱棣瞧出他的困倦,便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床,上面的被子铺得歪歪扭扭,和之前在宅邸中的时候,全然不是一个待遇。
陆长亭也不嫌弃,狗窝都睡过了,还会挑剔这个?
他脱了外衫和鞋履,倒头睡了上去。至于剩下两张床,等会儿他们怎么分,那就是他们的事儿了。陆长亭就装作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该蹬鼻子上脸就蹬着上呗!扭扭捏捏反倒让人家觉得你是不是别有所图。
夜色渐渐地深了,朱家兄弟也就着冷水洗漱了,然后众人分散开来,各自上了床铺。陆长亭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隐约感觉床榻后头塌陷了一块下去。是有人跟着睡了上来。
陆长亭翻了个身,勉强撑起眼皮去看来人是谁,谁知道对方伸手往他的脖子上摸了下,冰凉的滋味那叫一个酸爽!
陆长亭打了个激灵,立时睁开了双眼,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屋中的烛火已经灭了,陆长亭只能隐约瞥见一个轮廓,但是以他的目力,能轻松认出对方。
是朱棣!
朱棣也察觉到他醒了过来,于是毫无愧疚地道:“我看你睡得有些沉,想摸一摸你还发热吗。”
从陆长亭的母亲过世后,陆长亭便拿出了成年人的姿态,硬生生地活了下来,并且稳稳扎根于此。身边没甚亲人,吉祥、老瞎子、小胖墩都靠不住。自然,他生病受伤都是一人扛过来。朱棣这番动作,对于陆长亭来说,实在是一种难得的温情了。
就是……就是吧,总觉得有点儿怪异。
与其说朱棣时时关照他,是出自对小孩子的心软,还不如说是因为他给朱棣瞧了个风水墓穴,才让朱棣不得不时时盯着他。
陆长亭在心底轻叹一口气,现在后悔是来不及了,只能装着傻,该拿钱就拿钱,他们要哄着自己,那就让他们哄。
朱棣也知晓自己吵醒了对方,他忙又抬起手,动作拙劣生疏地拍了拍陆长亭的背,“睡吧。”那手法估计是跟着皇宫里,不知道哪个刚生了小皇子的妃嫔学的。
朱棣手上的力道真有点儿重,陆长亭担心自己的小身板给拍肿了,就再度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朱棣。朱棣总不至于还识趣地,对着陆长亭的背咣咣往上拍吧?那就真不是哄小孩儿了,那是武林高手杀人了。
陆长亭眯着眼睛想了会儿,很快又睡着了。
翌日醒来,陆长亭便听见了朱棡想要回城的声音,朱樉将他无情地驳斥了,“要回去,那也是等宅子翻修好了再回去。”
朱橚偏过头问:“四哥呢?”
陆长亭撑着床铺坐起来,就听见坐在床边上的朱棣浑然不在意地道:“我留在老屋看管便是。”
那头朱樉注意到了朱棣背后冒出来的小脑袋,忙道:“诶,长亭醒了。”
朱棣站起身来,陆长亭一下子就暴露在了几人的视线之中。
朱樉赶紧问:“老屋风水如何啊?”
朱樉应当是盼着他说个不好,如此他们便有借口,可以先回宅邸了。毕竟老屋看上去这样破败,风水肯定比那宅邸还要糟糕。
陆长亭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偏就不如朱樉的意,他笑了笑,指着屋子道:“这里啊,风水好啊!”
朱樉懵了懵,随后笑道:“小东西莫不是骗我们吧?”
“你给钱,我看风水,好端端的,我骗你作什么?”陆长亭往床边蹭了蹭,然后跳了下去,“这房屋也是阴差阳错,竟是凑巧成了个风水阵。”
“风水阵?”朱家兄弟都呆了呆,同时盯紧了陆长亭。
朱元璋便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这房屋的风水又怎么可能会坏呢?当然风水阵也难有两全的时候,有得就伴随着失。不然有个好的风水阵,怎么当初偏偏就朱元璋一人走到了今日?而他的父母兄弟全都饿死中都,连下葬之所都是胡乱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