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大人,”唐锦书沉声道,“我不是喊冤,是来自首的。”
“什么?”那钦差瞪圆了眼睛,向前倾了倾,道,“那你所犯何事?”
“挟藏入试,谓之书策!”
钦差大人脚下一软,险些跌了下去。
书策又称夹带,多是考生将背不过的考点抄下来,偷偷带入考场,以此瞒天过海,是历代科考都常见的作弊手段,只是新帝登基以来对作弊之风严打严惩,轻则发配重则入狱,还真没听说有谁敢来作弊自首的。
钦差咳嗽了一声,道,“你既这样说,可有何证据啊?”
唐锦书困惑:“自首还需要什么证据?”
那钦差突然感到这事儿不好处理:科考已过,难以核实,卷子已经由朝廷收了回去,若要拿出来对峙,只怕步骤又太过繁琐,何况这还是自首呢。
可头疼的就在于这唐锦书不是一般人啊!唐家的公子岂是他说关就能关的?谁知道唐尚书会不会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人就给放了出来,到时候倒霉的不还是他这个钦差老爷吗?
权衡利弊之下,对方摸摸下巴,道,“既然如此,你想如何啊?”
“首要的自然是从考生之中除名。”唐锦书道,“若是还能流放到别处,那就再好不过了。”
“好好好。”那钦差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唐锦书是喝多了来找事的,连道几声好好好,私下一挥手,吩咐衙役把唐锦书送回家去醒酒。
谁知唐锦书一看路不对,又走了回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认真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请大人明察。”
“唐公子,你这是……”
“大人若是不信,可召姚丞相之子姚成前来对证。”
钦差立刻松了口气。心道这姚成一来,他要说唐锦书作弊了,人证俱在,那自然必须定罪,到时候唐尚书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这姚成要说唐锦书没作弊,那尽可当是唐锦书酒后胡言,横竖他谁也不得罪,当真妙哉!
姚成这边才换好衣服,那边衙门就来了人,正纳闷是什么事,一看见唐锦书跪在堂上,暗叫自己又是倒了什么霉,不由对唐锦书又恨了几分,站着行了一礼道:“见过大人。”
“姚公子啊……”那钦差灌了口茶叶,斟酌道,“那日科考,你可见到过什么……不寻常之事啊?”
姚成正琢磨是怎么个不寻常,唐锦书好心小声提醒了他一句,“书策。”
姚成吓了一跳,险些失声道,“你怎知我……”
“我怎知你会碰巧撞见我带着书策入考场。”唐锦书快速道,扭头不再去看他,朝堂上磕了个头,“草民自知犯错,日夜良心不安,如今殿试在即,若是教圣上亲自察觉了出来,只怕唐家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故出此下策,先行自首,还望大人成全。”
那姚成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一听唐锦书竟然承认自带书策,忙跟着应和道:“啊,正是,正是。”
钦差见此,一拍案桌,“犯人唐锦书,先押入狱,择日开堂!”
第5章 鹧鸪声声啼秋日
唐锦书随着衙役入了狱,也多亏唐镜中的身份,几个看守的小卒兢兢战战,甚至特意把牢房打扫了一番才敢让他住进来。
远远见他随着衙门的人走进来,其中一个年纪看着稍小些的忙从木凳子上站起来,“唐公子,真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唐锦书一听,觉得有趣,这清差虽然昏庸,手下的小卒却很乖巧,看来往后的日子也不会苦到哪去。
进了牢房,衙役给上了锁,唐锦书找了个照得着阳光的地方坐着,轻阖了阖眼睛,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几个小卒看着便觉得奇怪:也不是头一次关犯人了,这唐家公子怎么还看上去很平和的样子?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走了过去,小心翼翼道,“唐公子?”
“怎么,”唐锦书回过神来,“这么快就开饭了?”
小卒挠挠头,“您这是开玩笑了,现在大下午的,太阳还没落山呢。”
唐锦书见他紧张得不得了,于是开玩笑似的道:“坐牢就这一点不好,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怎么能叫死的东西管着活物呢?”
“呃,那个……”果然见那小卒更加窘迫,脸涨得通红。
唐锦书再接再厉道:“是吧,那你可听圣人说过,饭蔬食,饮水,其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讲的就是人吃饱喝足后,哪怕条件再差,身心也都是愉悦的,可见吃饭的重要性了,你若是不让我吃饱,我怎么有精神反思我的过错呢?”
如果是姚成在场,听了唐锦书这番话必骂一声狗屁不通,可惜这小卒没读过几天书,被唐锦书忽悠一番,迷迷糊糊中觉得好像也挺有道理,于是点头道,“公子所言极是。”
唐锦书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心道这小卒人是不错,就是心思单纯了些,日后恐怕也少不了吃一番苦头。
没想到那人竟真的提着食盒回来,唐锦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在家排行第六,公子叫我小六就成。”
“好,小六,今日多谢你。”
“公子客气了。”小六乐呵呵道:“我以前有幸,亲眼看见一副公子写的对联,那可真是惊才绝艳了,打那之后我就对公子你十分仰慕,能亲自伺候你是我的福分。”
小六一边说着一边把食盒打开,“公子,你吃点东西吧,这白粥是我亲自熬的,干净的很。”
“多谢。”唐锦书隔着牢门从小六手里接过来,想都没想,坐下大口吃了起来。
小六见他吃得香甜,忍不住道:“公子,你可真好养活啊,我还没见过谁心态跟你这么好的。”
唐锦书吃饱了,背对着他躺在稻草上面:“我见你心眼不坏,劝你一句,人生苦短,命不由己,自己能主宰的事情太少了,趁入口的东西还能凭自己说了算,且行珍惜吧。”
“公子,那你一定读过很多书吧?”小六问。
“让我想想,”唐锦书道,“书是读了不少,不过关键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用处。”
“那能读书也是好的啊。”小六羡慕道,“我家兄弟姐妹众多,养都养不活,更别提念书了,所以小六我现在一见到读书人就敬佩。”
“那你可千万别学我。”唐锦书道:“我是打小抄入狱的。”
“他们虽然这么说,我才不信这个呢。”小六撅起嘴来,“科考作弊之人那么多,但要说公子作弊,我是一个字也不信。”
“哦?”唐锦书苦笑,“那你觉得我是为何?”
“我猜公子是不喜欢入朝为官,想去江湖逍遥自在,有朝一日隐姓埋名,杀人放火,劫富济贫!”
唐锦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有没有杀鸡的本事都是个问题,还劫富济贫,不被劫就不错了。”
“哎?”小六好奇起来,“不是听说唐家的公子都是自幼学文习武,样样精通的吗,怎么公子你居然不会武功?”
“打打杀杀的,多不风雅。”唐锦书道,“小六,我教你首诗吧。”
小六乐了起来,“好啊,公子你说。”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小六跟着默念了一遍,觉得这诗虽然极美,却有股说不出的悲哀。
唐锦书发热是从后半夜开始的。
小六正最后检查一遍关着的犯人,准备熄灯睡觉了,就看见唐锦书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小六连叫了几声都不见答应,犹豫了会还是拿来钥匙把牢门打开走了进去。
借着月光,唐锦书的额头上全是细汗,唇色苍白,脸颊却不正常地发红,小六试探着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一碰不要紧,把他自己都吓到了,这唐家公子体温高得很,当真是受了风寒。
小六顿时慌了,他下午隐隐听上头什么人说起过,唐锦书作弊之事不知被谁带头闹了起来,煽动了一群落榜书生聚在衙门,唐大人当即就去朝上喊冤,皇上冷冷合上奏折回了宫,只留下大殿上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知这是触怒了圣上哪根神经。
都说当今皇上爱民如子,温润圣明,小六坚信若是皇上亲自来审,必能还唐锦书一个清白的,可唐锦书若是身体都撑不住,只怕判都没判完,人就先在这牢里丢了半条命,白遭一顿罪。
可他不知道,最苦不堪言的其实正是钦差大人。
先是一个尚书公子,一个丞相少爷,如今唐锦书的案子大了起来,闹得满城风雨皆知不说,还莫名其妙传到了当今圣上的耳朵里,摸不准上头的意思,钦差连审都不敢提审,只怕再生事端,大呼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
此刻深夜,就在这时钦差愁得睡都睡不着时,下人敲门道,“老爷,杨大人求见。”
“杨大人?”钦差扔下手里的笔,“这次监考的杨起杨大人?”
师爷低声道,“正是。”
“快,快带我去见。”钦差立刻理好衣衫。
他与杨起虽也有些交情,但他这个人性情古怪,两人也许久不曾联系,如今刚好出了这样的事情,杨起此来也许是个转机。
但那钦差没想到杨起连声寒暄都没打,上来便道,“唐锦书在哪?”
钦差怔了怔,“不是在牢里关着么……”
那杨起一拍大腿,“哎呀,大人啊,你可知你这是自己接上了个烫手的山芋,连我都被你连累了进去,你我这身价性命,就在这唐锦书一人身上啊!”
那钦差近来疲乏,如今听得差点脚下一软就要跪了下去:“杨兄何出此言,弟愚钝,求赐教啊!”
“此事十分微妙……有些难以启齿。”杨起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大人,还是先让我去牢里看一眼那唐锦书如何了吧。”
两人走到牢门口,正撞上急匆匆跑出来的小六,钦差忍不住呵斥道,“大半夜慌慌张张跑出来,成何体统!”
小六一见两位大人,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小的是急着想去请大夫,那送来的唐公子……好像不太好啊……”
钦差心里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骂道,“不中用的东西,连个人都看不好,那唐锦书到底是怎么了?”
小六吓得快哭出来了,“小的也不清楚,本来还好好的,下半夜就高烧不退,冻得一个劲发抖了……”
杨起喝了一声,“盛夏的日子发什么抖!还在这杵着干什么,快去叫大夫来!”
小六赶紧一溜烟跑了,钦差才觉得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杨起见他面色憔悴,心想唐锦书若是病了,这次恐怕也说不上几句话了,便劝他先去回去休息,一个人踏进了牢里。
那地牢常年见不到阳光,弥漫着一股阴冷潮湿之气,温度确实比外面要低上一些。小六确实也尽了心,唯一一床厚被子都搬出来盖在了唐锦书身上。
杨起小心凑过去,牢里的人哪还有他科考那日见到的从容模样,唐锦书眉头紧紧皱成一团,蜷缩在角落。
杨起叹了口气,心道这又是何必,刚要抬脚的功夫,忽地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口。
“杨大人?”唐锦书乌黑的瞳子直直看着他道。
“唐公子……”杨起顿时就慌了,胡乱道:“下官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些别的琐事,顺道路过公子的牢房,想着好歹也得看一眼……”
“我知道,大人,”唐锦书急地挣扎着起身道:“大人可否听我一言?”
“我……”
杨起见他脸色苍白得如纸一般,手却死死不肯放开,不由心中更加愁苦:“唐公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你有你的苦衷,老臣亦有自己的难处,有道是伴君如伴虎……”
杨起正想着要怎么开口,便见唐锦书忽地松开了手,纤长的睫毛垂落在了下眼睑上。
他的五官生得极好,至今杨起也仍是这么觉得,清清冷冷,却又有那么点娇贵的味道。
那人盯着那地面看了半晌,突然就像是听到了个笑话一般:“杨大人称自己为臣?”
杨起不解:“你……你这是何意?”
唐锦书淡淡道,“大人不妨跟我说说,这世上到底什么是君,什么又是臣。”
“万人之上者是君。”杨起道:“侍奉君主者为臣。”
唐锦书道:“君是臣的天,那臣又是君的何物?”
“忠言直谏,左膀右臂。”
“既然如此。”那人忽的目色一冷,“君主犯错之时,身为臣子望而不敢言,还敢称自称为臣吗?”
杨起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烧得通红。
第6章 惊才绝艳染风华
小六没想到自己半路上碰到的大夫居然这么敬业,只看了一眼对唐锦书的病情就了解地七七八八,直接道这牢里阴气太重,唐锦书体质虚寒,不适合待在此地。
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他不认识太医院的王太医,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带到了钦差老爷面前,钦差赶紧在自家院子里腾了出地方把唐锦书搬了出来,小六也被亲自指派着照顾唐锦书的衣食起居。
唐锦书后半夜烧得意识不清,说起胡话来,什么像“桃叶,你吃了吗?”“大哥,你洗脚了吗”听得小六在心里憋笑。
直到唐锦书突然很清晰地叫了声“安景”,小六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凑上去道,“公子,你说什么?”
唐锦书张了张口,“昏君。”
“哎呀公子!”小六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这话可说不得啊!”唐锦书这才唔唔了两声,终于安静下来。
小六就这么守到天明,一试唐锦书烧得没那么厉害了,终于松了口气,心想这些富家公子虽然看着和自己没什么两样,到底骨子里还是受不了什么灾。
于是小六总是问,“公子,我听说你是自己要牢里来的,你干什么要遭这份罪啊?”
唐锦书也总是把手里的书卷放到案前,道:“这药怎么这么苦,还不给我拿点蜜糖过来。”
于是小六再也不问他这样问题了,安安分分伺候着唐锦书近半个月,等到六月中旬的时候,唐锦书已经好得活蹦乱跳,摇着把扇子要出去逛逛了。
“公子,去不得啊。”大中午的阳光好得很,小六坐在棵槐树下犯困,没精打采道,“你这还是朝廷罪犯,怎么能瞎逛呢。”
“好你个小六!”唐锦书拿扇柄往他头上一敲,“是谁先说相信公子我没做过那事的?这才几天就又变卦了。”
“啊……”小六打了个哈欠。他和唐锦书待久了,觉得这个公子虽然爱闹腾,却好相处地很,总是笑眯眯的,也不见有什么脾气。
“是啊是啊,变卦了。”小六托着腮,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又道,“公子,你刚刚给我喝的那团黏糊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唐锦书凑过去,眼里带着笑意,“还清醒着,体质不错呀。”
“什么……?”小六迷迷糊糊地,脑子半天没反应过来。
唐锦书哈哈笑起来,俯下身子摸摸他的脑袋,“别怕,一点安神汤而已,不会害你的。”
“哦。”小六听了,在摇椅上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唐锦书赶紧转到另一边,从地上抓了一把雪白的槐花,提醒他道,“这花清热泻火,要是起来之后难受就蒸两把,和着蜂蜜一起吃,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小六摆摆手,直接打起呼噜来。
唐锦书看着他的睡颜,怔了半晌,继而笑着摇摇头,转身回房里收拾起行李来。
小六一觉睡醒,只觉得神清气爽,好久没有这样安眠过了,再看天色已经是日落西山,余温把树上的槐花烤得暖烘烘的,像蓬松柔软的蜜糖小酿。
“公子。”小六习惯性地朝书房走过去,边走边道,“今晚你想吃什么啊?”
书房半天没人回应。
小六心下奇怪,平时这唐锦书不早该嚷着出来了吗,今个怎么这么安静。推开门一看,屋子里干干净净地,哪还有人住过的痕迹?
小六赶紧跑出去喊人,谁知平时的看守竟然也都跟着撤了。
是跑了吧,小六看着外面摇啊摇的一穗槐花,想起来那人一双含笑的眉眼。
皇宫,御书房。
陈升躬着腰,手里端着杯茶走了进来,看了看外头天色已经不早了,低声道,“陛下。”
安景嗯了一声,继续阅着手里的奏折。
陈升犹豫了犹豫,“这唐公子……已经在流风亭跪了快两个时辰了,陛下可是要……”
“两个时辰?”安景抬起眼来,烛光下一张面孔温润如玉,笑道,“可朕怎么觉得,就是跪上一天也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