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惊吓后的亢奋停不下来,他的灵魂仿佛惊出了窍,就站在他自己背后看着坐在地上滔滔不绝的自己,仿佛看得见自己身上余韵未尽的颤抖。
乌桑没答话。
朱离迟钝地意识到,夸人能逃命似乎也不是什么好话,他与乌桑虽没有冲突,但远不到熟悉的地步,不宜再造次,只得把排遣不尽的兴奋转移到柳吹絮身上,“柳兄弟,是乌桑,你不怕了吧?”
柳吹絮鼻尖上晶莹一闪,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真吓哭了,“我,我……我……”柳吹絮话也说不利索了。
朱离试图站起来,才一使劲,腿上的疼痛钻心,这才觉出腿上不止疼,还套着东西,他又一屁股坐了回去,在落叶积尘里摸索腿上的伤势,还不忘安慰柳吹絮:“实在抱歉的很,怪我鲁莽,我们不该晚上进来的。”
柳吹絮哆嗦了半天:“可是也见到了乌桑……”他这才觉出朱离的异样,凑在一边问:“朱大哥,你受伤了么?”
腿上是一只捕兽的夹子,齿刃已深入肉,疼痛觑见精神上的亢奋正在渐渐退去,潮水般奔涌而来,朱离忍耐着嗯了一声。
这时候自己没力气弄开这东西,惊吓后除却那一时的亢奋,只剩下无尽的疲累,他咬唇忍着疼,有些无力地望着那深卡在腿上的夹子。
月亮穿过云翳,亮了一些,朱离先看到投在地上的黑影,而后才看见乌桑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院中落叶甚厚,乌桑每走一步,便能听到一声脆响。朱离这时神思敏锐的惊人,他立刻想到乌桑这人的冷淡疏离,这人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藏身之处,被他们这样惊扰,他一定厌烦,是要换地方了么?
朱离十分抱歉,冲着乌桑笑了笑,乌桑看到他的笑,脚步一顿,似乎愣了一下。
“对不起,抱歉的很……”朱离想说他歇一歇,弄掉腿上这个夹子就走,绝不干扰乌桑跑路,但话未说完,乌桑已走了过来,他并未径直走出门去,而是站在了自己跟前。
朱离抬头看了乌桑一眼,脑子的想法像绣女结成一团的绣线,没等他从这一团乱线般的思绪里抽出一个头,乌桑却长腿一屈,跪在了自己跟前。
朱离茫然而震惊。
乌桑伸手捏住了他受伤的腿,朱离像被抽了一鞭子,猛地往后退了几尺。
乌桑这个动作比他甩袖走人更让朱离讶然,有些反应不及。
乌桑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特别亮,他看着朱离,声音有点软:“忍一忍。”手上动作特别快,只一下便弄开了紧扣在他腿上的捕兽夹。
“呃!”疼痛把朱离从愣神中拉回来,他忍不住地哼了一声,手在衣襟上攥紧,这一瞬的疼痛蔓延开来,他忍得脸色煞白。
柳吹絮在他跟前,感同身受地颤了一下。
捕兽夹一取,血涌出来,溅了乌桑满手,朱离忍着疼:“抱歉……多谢。”力气被用尽了,声音很低。
乌桑垂着眼应了一声,向他伸出另一只干净的手来,朱离只一犹豫,便搭上乌桑的手,借着这个劲头站了起来。他不忘扯着柳吹絮站起来,深深抱拳一揖,“真是多谢。”
乌桑只撩起眼皮看了他一下。
朱离忙着保证:“对不起,方才多有打扰,实在抱歉的很。我们这就走。阁下的行踪,我们定不会泄露。
他要扯着柳吹絮走,但他腿疼,柳吹絮腿软,挂在他身上哀求:“朱大哥,咱们再歇一歇吧。”
若是平常,朱离扛也扛他走了,但今日今时他自顾尚不及,更弄不动柳吹絮。也不知乌桑一身伤怎么跑路的,难道不知道疼?
这是乌桑先发现的藏身之所,他不便就答应柳吹絮,只是眼光殷殷望向乌桑。
乌桑侧头避过了这个颇有征询哀求意味的目光,点了点头:“过来吧。”伸手抄在他右腋下。
朱离右腿太疼了,使不上力,正好借着乌桑的搀扶。柳吹絮打着摆子跟在后面,补了一句:“多谢你,乌桑大侠。”
乌桑埋头搀着朱离,淡淡道:“我不是大侠!”声音有些冷,像流淌的河水上的冰块相互撞击一样。
柳吹絮愣了一下,也许乌桑气势慑人,他没再开口。
乌桑带着他们绕过断壁颓墙,后面是一方四面被墙围绕的平地,圈住一方月色,满地都是清冷的光辉。
他将朱离搀到靠墙的地方,“你的腿……”
朱离看了一眼,伤口流出的血已染透了衣衫,衣衫有些僵硬黏腻地裹在腿上,“这个……”
“我帮你包扎。”
朱离一个“不用”噎在嗓子眼里没说出来。乌桑方才只是陈述,并不是问询。而况以他在黛山对乌桑的印象,乌桑这人十分冷漠,竟然会主动帮人包扎伤口,肯帮人包扎伤口,他拒绝了都觉得难为情。
更重要的是腿上这么疼,朱离觉得自己下不了手。
乌桑弄来一囊清水,已动手除他的鞋袜,朱离背靠着墙,贴墙贴地特别紧,衣衫黏在伤口上,乌桑一点一点往下剥时朱离疼的冒汗,后背贴墙贴得更紧了。
肩上一沉,朱离侧头看了一眼,是柳吹絮靠在他边上睡着了,头枕在了他肩上,朱离有些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回过了头,目光不经意落在乌桑手上。
乌桑的手瘦长,手指也长,骨节匀称。包扎伤口应该算是乌桑的熟练工种,手指动的很灵巧,没有带来额外的伤痛。
朱离看了一阵,乌桑左手比右手灵活,难道他还是个左撇子?
乌桑大概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朱离的目光,朱离笑了一下:“多,多谢!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也是左撇子。”
乌桑嗯了一声,并不接话,包好的布条打了个结:“要定时换药。”他说完就走到另一边去了,捡个角落靠墙靠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朱离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这人在这里,颇有些悠然自得,却不知道追他的人在歧路上怎么奔波呢!
乌桑闭目躺着,像是睡着了,朱离推了推柳吹絮,柳吹絮枕着他的肩头换了个姿势,没有醒来的意思。
这一日奔波惊吓又受伤,朱离也累的不轻,困倦如兜头罩下的布袋子,裹着朱离,他似乎只靠着墙壁打了个盹。
迷糊中有人轻轻碰了碰他手背,朱离惊醒过来,一眼望见乌桑蹲在自己身侧,月色正好,照的他半边脸特别清晰。
乌桑声音很低,语气淡淡地:“回去睡。”他说完站起来,顺手把朱离拉了起来。
柳吹絮是枕在朱离肩头睡地,朱离站起来,柳吹絮几乎要顺着墙根倒下去,朱离忙一把把他也拉了起来,柳吹絮这才睁开一线睡眼,“嗯?”
朱离对乌桑颔首致意 ,扯着柳吹絮往出去走,“回去睡。”
作者有话要说: 菲姐的演唱会只有上海一场,穷的吃土的作者君离上海好远,算上门票和车费~没钱去,吐血吧,撞墙吧,哀嚎吧~吃土吧~
☆、仰止剑谱(一)
朱离和柳吹絮两人回去时子时已过,小镇上人都睡得早,叫门时客栈里的小二睡眼惺忪,脾气极坏。
朱离安顿好柳吹絮才去休息,这一夜他睡地不安稳,一忽儿梦见乌桑那一双又瘦又长的手握着自己的小腿往怀里拉,一忽儿梦见徐州城城西朱唇桥后倚欢楼里的灵棋眉眼盈盈望着自己,一忽儿又梦到吓懵了的柳吹絮总往自己怀里靠,推也推不开。
折腾了半宿,到天亮时朱离只觉头重脚轻,浑身酸痛,像才历经一场酣战,真是醒也难受,睡也难受,索性起床去透气,但一动身,腿上疼的厉害,他咬牙试了半天,才敢用右腿用力。
朱离本想叫上柳吹絮一起去打探消息,但叩门半日,柳吹絮也没能起得来。
也是,这几日旅途奔波,昨夜又受了那等大惊吓,他都要支撑不住,何况柳吹絮这得在家娇养惯了的人。
朱离又去了一趟罗家旧址,白日里看地清楚,罗家旧址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他进院看了一遍,未防惊扰乌桑,兀自在昨晚歇息的地方之外自通了一番姓名,却无人回应。
乌桑不在,朱离四顾之下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线索,这地方也无邻里居民供他盘问,只得先行出门。
朱离本还要去杨家旧址,却见辰光已近午时,他毕竟不放心柳吹絮,便回了客栈。
谁知柳吹絮还没起来,敲门也只听到一两声含糊的呓语,朱离只怕有什么不好,只得叫上小二,强闯进了客房。
柳吹絮这么热的天还裹着被子睡着,神情憔悴,唇上都起了一层干皮,别人叫他他也不应。
朱离看柳吹絮两颊上一片晕红,伸手摸了一把,柳吹絮的额头滚烫,他忙嘱咐小二去请个大夫来,一边摇醒了柳吹絮:“你觉得怎样?”
柳吹絮眼眶都烧地通红,望着朱离看了好一会儿才略微清醒,哑着嗓子叫了声“朱大哥”。
朱离要了盆水,替他擦把脸:“你忍一忍,大夫很快就来了。”
柳吹絮眼眸微垂,含着泪光:“朱大哥,我难受的很,我想回家。”
朱离要打问的消息还未问完,轻易走了总是心有不甘,奈何柳吹絮病中比三岁小儿还不如,汤药一概喂不进去,到天黑时抓着朱离衣袖不放手,只磨着要回家。
朱离只能以病人为大,吩咐小二雇了马车,结了房钱,带了几副煮好的汤药,夹带着柳吹絮上了马车,一路往逞州奔去。
从醴曲赶夜路回逞州,天亮也就到了。车夫夜里本来行车慢,但禁不住朱离催促,一路狂奔不停,车前风灯摇晃着照出一片光晕。
柳吹絮枕在朱离腿上昏沉睡着,朱离却被马车晃得要散了架,却还得支撑着,腿上的伤现在已没了锥心的疼痛,只是一时一时抽着疼。
行到夜深人静好梦正酣的时候,朱离也撑不住了,支着下巴跟着马车摇晃的节奏,合着眼休息,快要睡着时忽听车夫一声惨叫,马车颠了一下,他被惊醒了,腿上的柳吹絮却还迷糊着,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干什……”车夫一句话尚未说完,骤然没了声音,只听马儿不安地嘶鸣了一声。
朱离将柳吹絮安置好,握剑在手,掀开了车帘。
月亮钻进了云层,外面一片昏暗,朦胧里只见车辕上已没了车夫身影,一个人影提剑斩断了马儿的缰绳,纵身一跃,就要翻上马背,扬蹄而去。
竟然有人劫马!
马车只余左边一匹马儿拉着,失了平衡,顿时往路边拐去,朱离慌忙一提缰绳,缓住了马儿狂奔之势,又飞起一足踢在车辕上,马车被他踢得停了下来,他却借势跃了出去,拔剑出鞘,只刺偷马人背脊。
朱离只刺到一半,月亮跃出云层,清辉遍洒,登时看清马背上的人身高体长,正是乌桑。
朱离收势不及,手腕一挽,剑尖倒转,人在马背上一踩,已翻身落在了马儿面前,挡住了去路。
乌桑显然也是不料如此,忙吁了一声,提缰勒马,马儿被他勒得前蹄高高扬起,嘶鸣了一声,才险险挺住——离朱离不过一臂距离。
朱离虽然见人三分笑意,这时脸上却全是一片肃然:“车夫被你杀了?”
乌桑往身后瞥了一眼,也不知是在看马车,看车夫,还是看追他的人有没有赶过来:“敲晕了。”
“你!”他这样坦然,朱离反倒语塞,他并不擅长斥骂别人。
乌桑还端坐马上,他看了朱离一眼:“我并不知是你们。”说着往朱离腿上看了一眼:“腿好了?”
朱离也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腿……”
朱离及时打住了话头,现在哪里是说腿的时候,他神色凌然:“劫人财物,遇到别人就行了?”朱离问出才觉后悔,人家正在亡命天涯,哪还顾得上这些规矩,果见乌桑看他的眼神有些微妙。
“你……咳,我们去逞州,或可捎带你一程……”
乌桑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大概觉得他莫名其妙,朱离也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手指一揉额角,“呃……你……”
“我不能去逞州,马暂且一借,告辞!”乌桑双腿在马腹上一磕,马儿从朱离身边蹿过去,狂奔而去。
“唉你……”乌桑已骑马走得远了,朱离站在那里愣了半天,这说是借马,和明抢有什么分别?
朱离郁郁,沿路找回去,果见车夫只是晕了过去,仰面躺在路边,朱离弄醒了他,将一匹孤零零的马儿套在马车中间,让车夫赶车上路。
清早时才到逞州城,车夫一路将马车赶到柳府门前,门子见柳吹絮时被朱离抱出来的,吓得一溜烟进去禀告主人,只是一瞬的功夫,柳城带着夫人张氏,连带着柳绵和一群家仆都涌了出来。
一家人围着柳吹絮忙了半日,请医问药,却和在醴曲小镇上诊出的病症一样,并没有大碍。
大概是因为在家里,心情开敞,柳吹絮病势都轻了几分,倚在床上向张氏撒娇。柳城今日好了几分,他虽不像张氏一样围在儿子床头,却也呆在儿子屋里不走,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唯有柳绵看了几眼柳吹絮后,轻轻挨到了朱离跟前:“朱,朱,朱……哎!”她还是没叫利索,不过这次却没跑,盯着地面使了半天的劲儿说了下去:“我,我看你腿,腿……”
朱离心里掠过一阵暖意,看着低着头的柳绵笑了一下:“没事,皮肉伤。”
柳绵脸色比发着烧的柳吹絮还红,脑袋垂在胸口:“我,我……帮帮帮帮……你……哎!”她想说可以帮朱离看一下,尝试半天,叹了口气。
朱离伸手在柳绵头上拍了一下:“这点伤,我自己就可以。”
柳绵缩了缩脖子。
朱离看着她:“多谢你。”这是真心实意,他身在异地,客居别家,唯有柳棉这样体贴了。
柳绵看他说地这样诚恳,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不谢!”这次没结巴,她爽利地叹了口气。
朱离只等柳吹絮这一顿撒娇与抱怨都使完了,看柳城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想着在这里问也无妨,便道:“柳爷说与杨家是意外结识,不知具体怎样?”
柳城见问,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与杨兄相识,全凭清明时节的一场大雨。
“我家祖居逞州,便在黛山上置了块地安葬先人,恰巧杨兄弟把罗家的衣冠冢也葬在黛山,那年清明大雨,我带着妻儿前去祭祖,下山的时候内人不小心踩上一块松动的石头,滚下了山坡。
哎,那时绵儿还小,我一手抱着她,一手拉着吹絮,便顾不上内人。那山坡下面就是空地,乱石堆积,内人要是跌落,只怕……好在杨兄就在下面,他听到动静,接住了内人。”
柳城似乎回到往日时光,脸上神色都有些柔和:“那日内人虽未受伤,但却扭伤了脚踝。仆人大都在山下等着,我一个人要照应两个孩子,又要照应内人,手忙脚乱,好在杨兄仗义,他帮我照看孩儿,我这才背着内人下了山。”
朱离心里泛过一阵寒意,却忍着不在脸上显露出来:“原来是这样。那柳爷与杨家相交这些年,可知道杨家手里有什么奇文密书?”
“这倒不曾……”柳城恍然一下:“杨兄确实对解密文算术兴趣浓厚,柳家除了家传剑法,对此道也颇有研究,杨兄时常与我讨论此事。不过,只是讨论罢了。”
朱离想起莫阳齐家家主的话:“杨家可有什么武功秘籍?”
柳城笑了一下:“杨家也是武学传家,他家传的剑谱叫做什么仰止剑谱,但这……并不算武功秘籍。”
柳吹絮插嘴道:“杨伯伯家的剑术平常的很,他家的剑谱跟武功秘籍挂不上钩……”他说到这里却顿了一下:“但是……”
柳城却已喝了一声:“有人习武只为强身健体,并不为争强斗胜,你懂什么!”
柳吹絮被噎了一下,扯了一下张氏衣袖,“娘,爹爹凶我。”
张氏笑着在他脸上揉了一下:“一生病就回到了三岁!你背后对人不敬,活该爹爹说你!”
“我想说的是,杨伯伯家的剑谱或许还是厉害的,只是杨伯伯练得法子不对。”
柳城瞪了他一眼:“你又胡说!”
柳吹絮嗫喏着道:“爹爹,你忘了杨家遇难那日早上咱们去杨家,杨伯伯身上的伤口只有一道,从右下腹直到脖颈,割断了咽喉……”他看柳城脸随着他的话语变得阴沉惨淡,声音也低了下去。
杨家遇难,柳城到杨府见到那等惨象,伤心欲绝,一直无心回想,此时柳吹絮说起,他才敢回忆,杨行天死时惊恐的样子还印在脑海里,他身上的伤似乎真如柳吹絮所说,只有那么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