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朗没走几步,果然看到自己这个大徒弟靠着一棵松树半躺着,手里抓着一把石子一颗颗往外扔,眼角瞥见师父过来也没反应,但风清朗还是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哼”。
他不由自主嘴角上扬,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地上,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溪渐幽赶紧伸手接住,然后动作娴熟地把他抱进怀里,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还调整了姿势好让他枕着舒服。
他这一连窜动作行云流水,嘴里不忘嘟囔着:“师父,您怎么愈发无赖了。”
风清朗叹了口气:“哎,有什么样的徒弟就有什么样的师父。”
溪渐幽:“……”
风清朗:“三儿,快揉揉为师的太阳穴。”
溪渐幽:“又头疼了?”
风清朗:“没,就是揉着舒服。”
大树茂盛的枝叶为两人隔离出一片凉快的阴影,夏季的风吹得树叶懒洋洋地响动,有知了卖力地叫着。风清朗在溪渐幽高超的按摩技巧下骨头酥软、昏昏欲睡,就在他快要来个美美的午觉时,某人大煞风景地开口了:“师父。”
“嗯?”
“你真的原谅阮云开那小畜生了?”
风清朗强撑着睡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眨了眨眼问他:“你呢?三儿,你真的觉得云开是那样的人吗?”
溪渐幽沉默了,他自问刚才如果不是荆蔚以玉棋子打落手中剑,他绝对会毫不手软地将那一剑刺进阮云开的身体,致命部位,绝无偏差。
他清楚地记得八年前那场杀戮,让他差点就失去风清朗,那样的恐惧和愤怒他自问无法承受第二次。
第9章 第 9 章
在这八年里,溪渐幽也曾想过,如果那天阮云开在,修竹绝对不会是那样的惨状,传承了剑仙风清朗风月剑法的阮云开,师父最看好的修竹首座大弟子,师父断不会因此……
可是师父问他是不是真的觉得阮云开是那样的人,和外人勾结陷修竹于水火之中,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抛弃同门独自离去?
溪渐幽烦躁的发现,对于这点,自己始终相信阮云开不会那样做。
午餐时间,苏端在食堂里挑了个偏僻的位置偷偷摸摸瞧着前边十多岁的一个修竹弟子,岳菻霜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哎,要不要我去把小阿平叫来啊?”
“别别别。”苏端连声阻拦,这个居于皇宫多年的宦官此时换掉官服,在这小小厅堂里看着自己的孩子,远离阴谋,远离如履薄冰揣测圣意的日子,远离一个眨眼都有千百种可能的高墙内院,他终于得以以一个平凡人家父亲的目光注视自己的儿子。
“我都没有养过他啊。”他说,“那时候他才多大啊,都没有断奶,在襁褓里只知道哭,我把他放在莲花峰山脚,那是个冬天,我甚至没有多想他要是冻死了怎么办?没人发现怎么办?发现了又被卖了怎么办?你说我哪有脸面和他相认呢?”
岳菻霜怔了怔,随口说道:“哦,原来小阿平也是被自己的家人扔掉的。”
“岳姑娘……”苏端敏感地发现了什么。
岳菻霜却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什么,正好我也是被扔掉的,只不过我被扔掉的时候已经开始记事了,所以我记得我爹是怎么讨厌我,怎么扔掉我的,我记得那时候的全部。”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真奇怪,小孩子的脑袋也能记住那么多东西吗?”
“岳姑娘,你……你恨你爹吗?”
“恨?”岳菻霜转头看他,“不知道,我好像一直对被扔掉这件事没多少想法,一开始的时候,我娘藏在我袍子里的银钱被那些王八羔子小乞丐抢了,我没钱吃饭,就开始偷东西,躲来躲去的,反正他们抓不住我,后来有个人教了我武功,我就更厉害了,不再饿肚子,再后来遇上了大师兄,偷摸着跟来修竹,差点被大师兄打死,还好师父救了我还收我作徒弟,嘿嘿。”
“唉,我说你们大人都喜欢扔孩子吗?”
苏端苦笑,他像是对岳菻霜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有些事啊,明知道会后悔,却还是会去做,到头来连补偿也无从说起,人呐,常常会因为欲望,放弃真正重要的东西。”
“不明白。”
“不明白好啊,不明白的好。”
后山腰的凉亭里,阮云开正扒拉着手里的饭菜有点食不知味。
荆蔚吃完自己那份,看了对方半晌,很干脆地说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就拿去扔了,你听好了,不管是悲痛欲绝也好,心塞纠结也好,还是别的什么,肚子都会饿的,不好好吃饭脑子也不会好好思考。”
被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人这样说,阮云开有点儿尴尬,可偏偏每次见面这个人都在救自己,被这样的大恩人颇有管教意味的说几句,好像也没什么。
他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了饭菜填了胃,还没把嘴里的饭完全咽下去就急着开口:“请荆谷主把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荆蔚瞄了他一眼,伸手自然地揩掉他嘴角的饭粒,问出口的话语却很严肃:“确定要查?”
“要查。”阮云开笃定地回答,他想清楚了,八年前的事无论如何都要知道真相,师父受重伤,按照三儿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为什么仅仅是把自己当作头号大敌?莫非他根本没有去查,就这样让那件事过去了?
“哎哟!”阮云开一声痛呼,不明所以地看着荆蔚。
刚弹了人家额头的罪魁祸首倾身向前直勾勾盯住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中的究竟是什么蛊?是不是觉得自己命很大怎么都不会死啊?”
“呃,严重吗?”可是他觉得荆蔚每次给他治疗都很胸有成竹啊。
“严重啊。”荆蔚自然地答道,“但对我来说不难。”
阮云开舒了口气。
“阮云开,你这么放心我?”说完更凑近了些。
阮云开看着荆蔚近在咫尺的脸,心想,真英俊,这唇看着也很好吃的样子,眼神,看我的眼神很像狼崽子看猎物,嗯很好……想着想着心跳突然不受控制地突突加速,弄得他快要透不过气来。
“哎刚跟你说的忘了是不是,别激动,你这蛊啊,激动不得。”
荆蔚边叮嘱他边顺他后背,可这会儿阮云开心里有鬼,这人靠他这么近又这么动作亲密地替他顺背,心脏更是狂跳。
一把推开他,赶紧喘了几口大气,阮云开冲他一指,手指抖得跟个吵架时肚里没存货的大爷:“你你你……你离我远点儿!”
荆蔚看了会,觉得有趣极了,一步步靠近他,慢悠悠地说道:“阮大人,我可是大夫,离远点儿怎么给你治病呐?”
他步步逼近,阮云开步步后退,他本人理智上是丝毫没觉得觉得害羞,但是今儿个心脏这不争气的东西先替他脑内的龌蹉想法害臊了,他真怕过于激动要是小心脏给蹦跶爆了可咋整。
于是他终于急于保命地吼了句:“你不是说我不能激动吗啊?!你别动!别动我就不激动了!
“哎哎哎你这样我会死的会小命不保的……啊!”
阮云开在头皮发麻中不负己望,晕厥过去。
成功把病人抱个满怀的荆蔚捏了捏他的脸蛋:“死不了,顶多再晕一次。”他抱起自家病人往山庄客房走去。
趁着阮云开昏睡的空档,荆蔚去找了溪渐幽。
“荆师父。”溪渐幽恭敬地站到他身旁。
“三儿,我会把云开带到浮林谷,你有事可以过来找他。”
“谁要找他。”溪渐幽冷冷别开脸。
荆蔚笑了:“云开说他要查八年前修竹的事。”
闻言,溪渐幽明显一愣:“他怎么查?他是三王爷,不,皇上的人,他怎么跟你去浮林谷?荆师父,你和他?”
“哦,那孩子是我病人。”
溪渐幽皱眉:“阮云开病了?什么病?”
荆蔚挑眉:“三儿是在关心他?”
溪渐幽可不承认:“谁关心他,是因为师父,师父以前最宠他了,我……我就随便问问。”
荆蔚点点头,跟他告别。
苏端最后还是没有带走小阿平,他找不到任何儿子会认他这个爹的可能,也不认为自己带走他会比让他留在修竹更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他躲在暗处偷偷看了小阿平很久很久,然后把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裹交给了岳菻霜,恳请她转交给风清朗,包裹里是一叠厚实的银票和几个元宝及若干碎银。
任何带有过往痕迹的物品都不敢让他看到,亲手缝制的棉袄衣物会显得过于温暖,唯有钱财,冰冷,但可以稍微对养育他的恩人表达感谢。
几天后,皇宫。秦钟离非常好说的答应了荆蔚将阮云开带去浮林谷修养治病,这倒让荆蔚有点意外,阮云开没多大感觉,在他看来,秦钟离对自己的感情一直很奇怪,有时候过分纵容有时候又急着将他赶出自己的视野,这么些年他都习惯了,让他惊讶的是,临走的时候,几日不见的苏端突然出现在秦钟离身边,以近侍太监的身份。
西驰驾着马车轻巧地驶出天街,阮云开看着重新穿起那一身宦官袍子的苏端,若有所思。
“阮大人在想什么?”
此时马车已经载着两人远离皇城,驶在前往浮林谷的小道上。
荆蔚看着一路上都在神游天外的病人,叹了口气,这人好像总能把他当空气,也不知道是太放心他还是纯粹无视他人的技能。
“啊。”阮云开回过神,对上被忽视的荆蔚,抱歉地笑了笑。
“那个……荆谷主,你不用叫我阮大人,那都是宫里的繁琐规矩。”
“好啊,那叫什么?”之前还直接喊过荆蔚的呢,现在就荆谷主了,也是客气了呢,大夫有意逗他,轻飘飘凑上前。
“我……我叫……阮……云开……”
“拨的云开见月明么?那就叫云开咯。”
“……好。”
第10章 第 10 章
阮云开从来不知道浮林谷和修竹山庄原来这么近,去浮林谷会经过莲花峰,他探出头去看了看,感觉如果浮林谷有高地建筑的话,他能在那里直接望见莲花峰上的修竹。
可惜浮林谷浮林谷,顾名思义,位于两山之间低凹处的一处山谷里。
阮云开跟着荆蔚矮身钻进一扇石门,入眼处便是一条细长的溪流。
“要趟过去么?”阮云开跃跃欲试。
荆蔚一把捉住他:“这个水很凉,你现在的身体会受不了这个。”
能有多凉啊,他嘀咕,趁荆蔚不注意,腰一弯,手一伸。
“啊!”那种冰冷感瞬间顺着他的手指爬向四肢百骸。
这哪里是凉啊,这分明是冰冷啊!
这时候,西驰把马车安置妥当走进石门,只见她摸出一只小哨子一吹,高高扬起的哨子声便顺着溪流拐了几个弯后不见了,不到片刻,一叶扁舟快速向他们飞来。
没错,一叶扁舟,真的是叶子做的……不,至少是看起来就是一片硕大的叶子,轻盈如风般飘在这浅浅溪流上。
阮云开傻眼,觉得这玩意儿要是能载得动他们几个人,那他过去三十年就白活了。
为了看好这个不听话的病人,也因为这“船”跟一般叶子比是大,跟普通船只比那可就真的太小了,荆蔚长臂一伸,把阮云开揽进怀里,飞身上船。
西驰也旋身跟上。
阮云开一阵紧张,觉得下一秒他们肯定要掉进这冰冷冰冷的水里了,干净利落地闭上眼抱紧了荆蔚,病人要是掉河里了,大夫也得跟上吧?!
预想中的冰冷并没有来临,阮云开在荆蔚怀里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发现这脚下的叶子正稳稳当当地快速游向深谷中……等等,这双脚是……荆蔚的……那我的呢?
阮云开默默将视线往上移。
“……”
他的双手搂着荆蔚的脖子,双脚……正不要脸的缠在人家腰上。
电光火石间,阮云开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开始战斗。
头顶莲花的白衣小人红着脸呵斥:“臭不要脸,还不快下来!”
坐在香蕉上的黄衣小人嘻嘻笑着:“干嘛下来,快蹭他!勾引他!把他拿下!”
小莲花跺脚:“人家给你治病,你就这么回报人家的?!”
小黄人身子一歪倒在香蕉上:“以身相许,最高回报!”
小白衣:“脏!”
小黄衣:“爽到了谁还管脏!”
阮云开私心里觉得黄衣小人说得分外有理,可这青天白日的,他有贼心没贼胆,只好正了正色,一骨碌从荆蔚身上下来,刚想顺势后退两步以示自己是纯情小白莲,被他一把捞住,相比他的脑内争论战,荆蔚显得非常淡定,他好心提醒道:“再退就到水里去了。”
于是阮云开行动上僵着身子,思想上默默感受着荆蔚有力的手臂。
脚尖点在叶尖处如履平地的西驰背对着两人,坚持非礼勿看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原则。
阮云开总觉得得说点什么,想了想问道:“这叶子船叫什么名字?”他总觉得这么厉害稀奇的东西总该有个名儿。
荆蔚低头看他发旋,温柔地笑笑:“没名字。”
“没名字?”阮云开觉得怪可惜的。
“嗯,这是南渡做的,他会做很多很多东西,你会见到他的,到时候你们可以交流交流,南渡会很高兴你给他的宝贝们起名字的。”
“我起?”阮云开有点惊讶地一抬头,撞到了荆蔚下巴,哎呀了一声,本能的要去碰他被撞疼的下巴,又觉得可能有点不妥。
荆蔚握住他正欲缩回的手,又抬了抬下巴,相当明显的示意他“给揉揉”。
阮云开嘴角轻微抽了抽,仿佛看见他身后有条尾巴正得意地摇着……
叶子船带着三人拐过好几个弯后,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以山、水地貌为基石,郁郁葱葱的植被作装点的巨大园林展现在眼前,其中亭台楼阁、山石花草在九曲十八弯中井然有序,曲廊相连,迂回连绵,水中一排黑天鹅排着队游过。
石舫上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正神色肃穆的望着他们,他旁边还有个一袭海棠红裙衫的俏丽女孩,看到他们乘叶子船过来,她拖长了音调喊着:“师——父——师——姐——小——帅——哥——”
小……小帅哥是在叫他?阮云开眨了眨眼。
叶子船靠岸,一阵哒哒声,阮云开这才发现进石门后就不见了的马车从旁边一个洞里钻了出来,看来通往浮林谷的路不止这条水路。
“谷主,西驰,你们回来了!”黑衣男子神情冷漠,但言语间难掩欢快。
“啊呀夜铮,让让让让,你别吓到小帅哥!”海棠少女挤开名唤夜铮的男人,一下蹿到阮云开面前。
“你好你好,我叫东瞻,夜铮大师哥他就这样哈,面目比较认真端庄,哈哈哈,其实我们浮林谷可好客了……哎小帅哥你叫啥名字啊?”她说了一大堆终于想起来还不知道对方名字。
阮云开是个闷骚的人,内心虽然浪但一到某个陌生环境,表面做人这一套其实掌握得非常不熟练,会紧张会尴尬。他对这个海棠红少女印象不错,她的热情让他一下子轻松不少,同时也记住了浮林谷两个新名字:夜铮、东瞻。加上他已经认识的西驰和荆蔚提到过的南渡,东、南、西,应该会有北吧。
阮云开一边想一边和东瞻瞎聊,他隐约觉得东瞻的声音有点耳熟,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可能多虑了吧,声音像的人其实是有很多的。
如果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长期在浮林谷生活的人,肯定有颗宁静灵慧的心。
清晨,露珠还停留在树叶和草尖上,白雾还在谷中缭绕,打水研磨药草的学生们已经早早起床开始一天的学习劳作。阮云开打开木窗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看见送信的白鸽来来回回,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远处溪水宽阔处一群黑天鹅排队昂首前游,有个黑色人影正弯腰往水里洒吃的,距离遥远,不用细看阮云开也知道那是夜铮在喂鹅子们。
他来浮林谷已经半个月了,每天和学生们一起早起,看他们采集药草、研磨制药、投喂信鸽,收集情报,在泉水边遛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带着一身雾气穿过条条回廊去找荆蔚为他施针。
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呢,这天早上,在一块白石边摘下一朵紫色小花的阮云开突然这样想道。
“我可以把知道的全部告诉你,前提是你随我去浮林谷驱蛊养病。”这是那天在修竹,荆蔚对他提出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