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山山简直觉得我好笑,摇头瞧着我跟地主拴钥匙似的把那玉坠儿拴上了脖子,直叹道:“稹清,你真跟穷疯了似的,哪儿像个御史台出来的。”
“穷疯了才像御史台出来的呢。”我理好衣裳盘在板椅上,抱着华台传就翻起来,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我的俸禄能同你御史丞的比么?况你还有你爹呢,我爹老早就不养我了……行了行了,你别搁这儿扰我看书,外头小沙弥打水了,你先去洗洗吧。”
沈山山多半跟我这俗人也没话讲,便就真去梳洗了。我继续盘在板椅上就着旁边儿的大灯笼,竟还真把那华台传给看完了。
这书讲书生小姐的情爱,俱是小事儿,自然比不得西山杂话描摹人世来得精修,可却也很得味,适应消遣旅中光景,只那结尾结得叫人有些胸闷。
一时我搁了书,揉了眼睛往寺墙看出去,但见远方云下风烟邈邈,霜雾相接,隔山比这山还高,内中寒火星悬似有人家,倒也不似很远,若是静心去听,好似还能听见村墟夜舂,遥遥与寺中疏钟相应。
这时沈山山回来了,见我正瞧着对面的山,便合着袍子呵出口寒气,问我想不想去那边儿山瞧瞧。
我还在想着那华台传的结尾,听言也只有些悻悻,收眼看回须弥渡中一树树黄叶,叹了口气:“我懒怠走了,我觉着就这儿挺好。”
沈山山见我把书搁在了旁边儿看完了,他便坐下来又捡来看。我在旁边儿眼睁睁瞧着他翻过了三四页儿大约也该知道书里谁是谁了,便顿时起了坏心眼儿,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冲他大吼一声:“书生小姐全散了!严小姐嫁了唐员外!李书生考中功名做大官另娶了!两个天南地北分了老远压根儿没情爱上!瞧瞧你买的什么破书!这叫什么鬼故事!看得爷怪憋屈!活该你被崇文坑银子!”
当时若不是我跑得快,沈山山差点儿把我摁在地上一顿胖揍,一时我俩在院中追打起来,我躲在棵大枫树后闪来闪去继续骂他,还被隔壁做晚课的老和尚呵斥了两声儿,说我们太闹腾了成何体统,简直扰乱佛门清净。
那刻,我竟又觉得自个儿一把年纪又少年了一把。
可晃神间一不留神,却被沈山山拽着我后领揉乱了头发,只好恼得也去洗漱。洗好便换了衣裳枕臂仰躺在禅房里的罗汉床上。
沈山山大约是去隔壁赔不是了,过了会儿才拎着书回来,进了禅院见我没进被窝却在罗汉床上躺着,便也过来跟我一道儿,就似小时候玩儿得晚了他住在我家里似的,那样并排靠着,一起看着窗纱外头望着星星,还聊着华台传,说那小姐于书生,大约只是场梦罢。
后来我说着说着到底是睡着了,也记不清沈山山都讲了些什么。不知睡过去多久,我迷蒙中翻个身,额头竟觉抵上一片温和。
我不由慢慢睁眼,那时只见昏光摇影中,近在咫尺处,是沈山山正眼睫半阖地定定地看着我。
他前额正稳稳抵住我的前额,鼻尖儿也几乎要挨着我的鼻尖儿,那目色好似窗纱外的夜,深黑中泛着灯影的光,一如九天星子洒在他眼里,眨眼间星河微漾,见我醒了,他不过轻轻唤我一声:“稹清……”
这唤顿叫我神台一醒,一时惊得猛欠身同他分开,脑袋却立时向后撞在立板儿上,砰地一声,整个人一瞬清明。
沈山山连忙半支起些身子,抬手要掰过我脑袋去瞧:“你疼么?”
我连忙止他,僵僵地摇头,“不……不疼不疼……你,你怎么不睡?”
沈山山由我止下,动作一凝,便也就放下手,撑在我近旁垂眼看着我,徐徐道:“我还在想你方才说那小姐的话。”
我此时哪儿还来得及想起我说过了什么,正是愣神间,却又听他问我一句别的。
“稹清。”
“……啊?”
“你说,我于你是什么?”
沈山山半撑了身子将我挡在他与立板儿之间,距我太近,问得太清,好似根本不容我蒙混过去。
其实平日里不过笑闹玩耍也日日都见,我并不觉得沈山山身量比我大上多少,然此时这样近地一瞧,我却发觉他胸脊是宽阔的,容貌也早不似少年时候被我刻在心里的那般稚嫩,早一眉一眼都生出了气韵风神,暖而笑意动人,寒则叫人生畏,就连身上佩香都不再似少年时候馥郁,寻常是清冽的,一如草木。
原来我已不是个少年了,我的沈山山也不再是个少年。
好些事儿说到底来也不知是不是美的,然却终究是憾的,只是时过境迁了世事早已落花流水,再度想起,竟也平和,竟也软暖。
我就那么看着沈山山,也静静躺在原处不动,只望入他眼里笑道:“山山,你记不记得……晏同叔有一句山亭柳?”
“你于我,该当就是那……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徧唱陽春。”
那时沈山山听了我的话,也不知是觉好或不好,却只泄力躺回我旁边儿去,沉默了许久的时候,忽而徐徐地颤声问我:“稹清,你真就甘心?”
听我久久不语,他又道:“台里原点了我一人出来,根本和你没干系,你分明是知道礼部备着立后的事儿,才赖着梁大夫应了你出来躲的。你总说你不在意,既是不在意,没关系,你又为何要躲?……稹清,你何苦非要为他委曲求全?你自己的圆满就不要紧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心里不圆满了?”一说这个我就有点儿头疼,“……难道你跟我爹一样?6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踝盼曳堑贸筛黾也藕茫炕故俏艺庑男裕筛黾揖湍芨幕乩戳耍磕忝窃趺淳妥芫踝盼沂且蛭禄噬喜挪桓页杉夷兀磕阒恢溃噬纤踩拔页杉夷亍晌易愿龆幌耄俏易愿龆幌氚 !?br /> 我转眼瞧见沈山山盯着我老久,好似还要说什么,便连忙打断他:“旁的不提了,山山,你说说我这样儿的人,怎么去当爹啊?……且说真的,你才是真该成家了,甭跟我似的独独飘着。我这样儿的不成家也是该的,但你不一样,这事儿你不能陪着我……你和我……到底,到底是不一样。我自个儿是不能好了,但我俩一道儿长大这么多年,我打小……打小只盼着你能好,那就跟我自己好起来是一样儿的,瞧着你能好,我也就开心了……如今,我大约也就这一个盼头了。”
沈山山躺在我旁边儿,仰面看着屋梁,听我说话竟似愣神一般沉默了许久,到他再度说话时,我也不知他那是空茫还是了然:“……你真这么想?稹清,你……你望我成婚?”
沈山山跟我不一样,他从小喜欢的是姑娘,能成婚有什么不好的?我自然点头道:“我当然望你成婚,山山,我是望你圆满。”
可终究此时此刻,提起此事,我再度想起的却是皇上许多年前说的话。他为我留下的那退路,要我熟思的成家之事,我似乎终于开始明白了他的苦心。
原来心里的圆满到底只是心里,到头来事情小到了穿衣吃饭睡觉,人到底还是怕孤,到底还是怕苦。
原来我并非不怕,也并非真正无畏。
这话终于开始应验。
盐案文书处完后,沈山山问我回京么。
那时已经快到秋末,我们正炜着炉火在江边船坞里吃鱼。
外面江声浩荡,连着风声呼嚎,每一声都似预警着冬天近了。
我看着外面动荡的潮水,同沈山山说:“天儿快冬了罢,要么咱们去趟江南?江南兴许暖一些。”
沈山山那时看了我片刻,好似拿下什么主意,还同我说:“当是暖一些。若你喜欢,我们长住一段儿也不是不行。”
不论长住短住,实则我并未多想更多东西,只是想能多避几日就算几日,自没什么不答应的,于是沈山山领着我当夜就动身,一道乘车往长江渡口去。
亦不知是为何决绝,我们本想那样不管不顾下道江南,结果在汉陵渡口时,却遇上江面连日大雨,滂沱蔽日,临岸船翁无一敢载我们渡江。
我心想,大约这便又是天意。
遂打道回京。
第81章 山色有无
梦便是此时醒的。
耳中江雨渐止,一身湿冷渐逝,我满身浑热,只觉腔中肋下隐痛,稍一提气,口内尚残有一丝甜腥。
开眼看去,头顶床梁竟倒悬着四条刻鳞金龙聚首瞰着我,它们每一颗赤红的眼珠都通透,当是比我看自己更清明。
“……醒了?”
宽厚手掌带着明黄袖口在我眼前一晃,那指背温凉落在我额间触过,隐约有两分急。我不免扭头去看,只见皇上正坐在十分近旁的软垫立背椅上,收回手便搁开膝上反扣的文折,凝着眉起身来,匆匆指点宫人去把太医请进来。
小太监领命出去,在老远外的折梅屏后推开寝殿雕花繁复的高门,一时一方深重夜色便露在屏头与高门夹起的一小片儿天里,好似被泼下了染蓝的深黑,穷极看去也望不见一颗星。
皇上在床沿坐下,脸色不见很好,甚有倦然苍白,此时侧身看我,只静静道:“你睡过两日了。”
我闻言,掀被便想起身:“……外面怎么样了?”
“你别动。”皇上一手将我肩膀按下,迫我再度躺回榻上,又起手想替我掩好衾被,“你眼下景况受不得凉,不可——”
“外面怎么样了,你告诉我……”我嘶哑起来挡开他手,实在也力如蚍蜉,只得拽着他袖口看进他眼里问:“皇上……沈山山在哪儿?沈山山怎么样了?”
皇上捉住我挡他的手,一时并未立即开口。
他面上像是镇着隐忍,到底不愿发作,可指下力道确然并不轻柔,也好歹是克制在有力稳健的地步,只将我又重重塞回了被里,抬眼见我依旧不瞬双目地望着他,才终于沉沉道:“……他人在御史台。前日你倒下,宫门也禁闭,御史台内班忙乱不知怎么是好,皇叔就做主把你送来我这儿,自己再接着审他……”
皇上说到这儿,轻叹了声:“实则倒不必皇叔去审。他眼看着你倒下去,又有什么不招的……”
“……他招了?”我闻言浑身一滞。
皇上最后替我掖好被角,背身在床沿坐下来,侧首看向我道:“招了。囤粮集兵的所在他全都招了,退路与暗道也都招了,眼下禁军已去拿他父兄,乱事不日可平,二府将投大狱,只待裁决。”
我此时记起沈山山在讯室说过的话,说我不必审他,他是不会说的,他从前还有过一言,说:“再讨厌也是爹,平日不对付的时候再多,一旦出了事儿,又有谁不保爹的?”
多少年了,他那样恨他爹,那样保他爹,然时至今日,竟终究又招了,招得干干净净。
我一时只觉腔中酸痛发空,从被里探出手来极力捏住皇上撑在床沿的指头,又问了句不该的话:“皇上……你要怎么办他们?”
皇上垂眸看着我手指握住他,却并未动作,只口中淡淡问我:“你想要我怎么办?——这样的事情,你是御史台的中丞,你不该比我更知道要怎么办?”
“我……”我内里好似绞起一捧纠葛的纱,其上一道道横竖的细丝仿若勒在我心肺上狠命地磨,磨开了血脉经络,只剩下当中淋漓跳动的一滩鲜红堵在我喉头,叫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时小太监将太医领入,皇上手也从我指间滑走。他起身立在一旁看太医替我诊脉,大概终是觉得闷,便垂首反身绕过屏风,无言走去了外头。
我见状也径直掀被起身,推了太医就踉跄到寝殿的大门,抬腿颤颤站出门槛儿去,只见右手七八步外的殿檐宫灯下,皇上正茕茕伫立在冷阶上沉思,此时听闻太医宫人惊呼着追我出来,回头一见,双眉登时聚起,连忙快步走过来:“你怎么出来了!”
春夜风凉,我哆嗦着双膝,一曲便在周身宫人的劝回声里跪了下去,可就算此时是跪在了皇上跟前,两眼望着他,我却依旧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皇上被我这一跪,霎时顿在两步外,然只那么一霎过了,却又继续走来。
他扶我,我自然挣着不起,而此举似更戳伤他一般,叫他手下加大了力道,到底依旧沉默,却也沉默着把我强拉起来,又竟弯下腰去,替我拍了拍膝上的尘。
他拍得一下,又一下,就好像艳阳时街上妇人掸被的大竹拍子,那力道不轻不重,却偏生似深深击在我心口上。
下刻我觉肩头一暖,是他把外袍脱下来将我拢住,也拽住那拢着我的袍子将我拉近到他近前,一双目光深刻在我眼里,极力克制地问我:“稹清,你要替他求情?……你知不知道你从小到大心里的苦,都本该是他的?你知不知道你从小被人戳着脊梁骨遭的罪,都是代他尝的?——他们一家子害了你大哥,害了国公府也跟着有罪,更害了你瞒我骗我十来年……到如今我不怪你,我不怪你爹,不怪国公府,你却要跪在我跟前,替他们求情?”
他的话叫我耳中几乎轰鸣起镇痛,握在他手腕上的双手早没了热,却还是止不住道:“皇上,你……你从前曾说过,往后有一日,我爹若犯事——”
“那是你爹,那是你!稹清,你怎么就不明白,那是你!——”皇上那一容极力的平静终于破裂,他英眉紧聚起峰峦,在我近前处痛目望着我低哑地嘶吼道:“他们要杀我,稹清,你难道看不见?他们起了千万的兵马立在城外,他们同苏家联姻掌其朝中门生,他们是要篡权,他们是要杀我啊!稹清……稹清!他们是要我的江山,我的皇位,要我的命!……你竟要我饶了他们?”
我胸腔中已痛到发了麻,面前皇上的脸映在我眼中已愈发模糊,不出多时已全罩在水雾里,可即便是在水雾里,他一容的痛也是那么明显——然可恨是,我望着他,竟还能挤出一句句:“求求你……皇上,求求你……他都招了,他全招了……求求你……”
皇上定定地看着我,他拽在袍襟上的手由我这一句句而渐失力道,最终是苍苍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好似是早料到似的,忽而就松开双手垂了下去。
我失力一晃被后面小太监扶住,恍惚中,只见他微红的双目最后看过我一眼,终于是萧然背过身去,由宫人挑起灯笼,簇拥着走了。
他背章的云锦盘龙渐远,一时我在此看着,忽发觉眼前这情状竟已让我分外熟悉。
——原来近几年,我总常看见他的背影。
第82章 山色有无
我想起去年盐案后回京的事儿。
我回京时已是秋快过尽,满打满算有三月未见皇上,心下便甚为惦念,再合了当时那一路心境,自然脚一沾地儿就想立时见见他,是故刚回国公府搁了东西,也未及上报要入宫觐见,就换了补褂匆匆往宫里赶。
那时天儿虽未入冬,可已算是寒冽,又下着秋末最后一场绵雨,就更冷下一层。徐顺儿撑伞送我到乾元门外时,雨丝儿吹絮似的打天地间扬洒着,他将伞换来我手里时一偏,那漏下的雨点儿落在我脸上便好似碎冰一般地扎着,又冷又疼。这隐约叫我又再度想起那汉陵渡口的滂沱江雨,出神间,是连周遭几个吏部的寒暄都没听见,待反应过来,那几人已走了几步开外,当中一两人却再度掉头来侧目看了看我,又伙同其他几个讥诮起来。
实则这乾元门到玄德门前的一路上因遍插部院儿,便多得是朝中官员走动,故我原就是常被人眼珠子扎着后背说道奸佞的,又恰逢此时皇后新立了,各部间都盛传我去山东府是年老色衰了被皇上嫌弃着打发走的,如此便像是无形从天上落下来一脚,更将我踩进了泥里似的,叫我之后在宫里碰见的说道都更杂碎,四周哂笑之声也都更喧腾。
虽多年来我从不理这些,可每每埋头捏着小金牌儿往禁城里走,心中也确然不能说是平静。料想我数月未归,宫中说是变天也有可能,我自然也顾虑皇上真如他们所说要嫌弃我了,心底并非半点忐忑没有。
可就这样忐忑着,我走到玄德门前,却见玄德门里头那边儿的空地上宫人林立、禁军肃然,他们当中,竟是皇上慢慢挪着步子,沉思着什么似的,正从左边儿走到右边儿,又从右边儿,踱到左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