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打骂时候我曾扎在他身上一句一句似刀子一样的话,现今想起来,合着雨至前的斜风吹在我面上,此刻只叫我两眼发痛,也好似尽数都再度扎回我自个儿身上。
我双目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爹,却觉出我这时除了看着他,别的竟什么嗔骂笑闹也做不了,什么喜怒怨怪都说不出,而当我张口想要勉力出声时,爹却已经抬手止我,就好似每每走完一道同我分别时候那样,又与我摆了摆手。
他道:“罢了,你我都兼着事儿,不宜多言。你……就先去拿人罢。”
第78章 山色有无
出宫后刘侍御几个等在外头,我遣他们都去定安侯府,自己领着人先顺路去了亭山府。
每年亭山夫人寿诞时这儿总遍地王孙、堆砌富贵,牌匾大门儿在我记得都是红花儿金丝儿的,可如今外头却再不是一水儿笑闹的人,反被兵将圈起来守着,偌大宅子静悄悄的没了生气儿,瞧着竟也阴沉。
到的时候,驻守兵士开府押人出来,当先被带出来的先是亭山公遗下的几个庶子庶孙,之后亭山夫人与几房姨太前后出来了,当中亭山夫人遥遥认出我来,哪怕是灰白了一张朱颜尽失的老脸,她也甚是风仪俱在地使华袍袖着手,仰起下巴恨恨看着我,且诮了一句:“人说是御狗,你还真是条狗——你跟你爹都是他齐家不要脸的狗……”
好歹还是达官显贵的妇道人家,这话骂得挺庄重,我每每逮人都听,已觉不出新鲜,却早有人呵斥她这罪妇不得无礼。我调了眼不再看她,这时却竟有个翩翩少年郎从宅中被人推搡出来,跌绊中看见我时,眉角登时拉下,期苦着叫了一声:“稹三叔叔……”
他在几个兵蛋子手里往我这儿挣了挣,青白小脸儿上眼睛都红了,更睁大了看着我问:“……怎么是你来?稹三叔叔,我爹说你国公府也是同我们一样儿的,表叔也说你家是同我们一样儿的……怎么,你怎么……”
前头亭山夫人已走到马车旁边儿,闻言立时恶声一呸:“你也不瞧瞧这骚臭的狐狸是爬在谁的龙床上,他爹抱着个儿子也就做了梦想当国丈了,可笑!他钦国公府尽是些念不得人情的下作东西,亏你还叫他叔叔,你也不觉恶心!”
少年郎听闻祖母这么一说,再看我时脸色便更难看,双唇乌青地抖着,身子也整个懦懦一晃几乎软倒。周遭兵蛋子扯着他同他祖母一道塞进当先儿的马车里,同我来报说:“稹中丞,大致人都押出来了。”
眼见后面也都是些仆从下人和庶子媳妇儿,我便也点过头招了人,说这便去沈府。
实则说沈府,总要叫我想成定安侯府,因定安侯府我打小常去,太熟,总能第一个从脑子里跳出来,而这京兆司沈少尹的沈府,我却只前日吃他喜酒时到过一回。那时也没人接我逛过,我一去径直同沈山山喝了个大醉回家,眼下是连那沈府里的半分模样都想不起了。
算起来如今是四月底儿,这宅子里修葺已落成两月有余,都是为着沈山山的婚事备办,扫宅祭灶的时候曾摆过席,我在台里听人说起当然也知道,却并未收过请函。因着开年初同沈山山已一举闹卯,更遑论腆着脸前去,这么僵到前日他成婚,我好赖是憋不住,没皮没脸地非请自至了,这才见着沈山山一面,破了三月冷持的坚冰,与他喝了个酩酊,还曾想着往后也能多来走动,就尚能同往日一般要好。
岂知眼下这一走动,却是带了禁军来提他一家子收监。
难怪说御史台是乌台,乌鸦的乌罩在一身上,走哪儿又能有好事儿。
我立在沈府门口,只见着新婚三日未出,府门高挂的大红灯笼都还未摘下,上面红纸粘着的喜字儿也在斜风里偏偏折折,晦光下艳丽不再,已可惜了好颜色,衬着外头渐渐绵雨,更显得薄薄蒙蒙。
兵士从内里押了几个仆从出来,不多时候,一袂荀兰衣角便从门中现出。我抬头正眼看去,不过四五步外,只见沈山山依旧兰衫玉带、身如挺松,原是一容素净地从内走出,可走到门口却一眼瞧见我在外头,一时他整个人都在门槛处一顿,清凌眸中霎时光似水晃,一身都没了动作。
我终于与他这么相对着,弹指间胸中忽起千言万语,几乎只想冲到他面前去大声责骂他,去讨问他无数个为什么,可一路出宫听爹讲出的过往却太沉,只仿若巨石砸在我脚上,叫我一步都迈不出,一声也发不出,单只能用双眼同他两相较量着,右手指头紧握在御剑雕花的剑柄上,也已觉出份儿硌手的痛。
沈山山看着我,目中渐渐定下一些,还是迈过那门槛走出来,稍稍站定我身前,口气竟寻常般向我问道:“你今儿该休沐的,怎么来了?”
我一腔早已堵痛到发麻了,此时闻言,答他也只干噎:“碰巧在台里罢了。”
沈山山静默一时,望着我脸问:“又挨打了?”
我调过脸去不再看他,正要抬手招人领他上车,此时他身后却走出个丫鬟搀扶的姑娘来。
这姑娘虽是娇娇病容,却倒也难掩绝色,一立在沈山山旁边儿,我便记起她是谁。从前在诗会上瞧见过的,她就是苏阁老的嫡孙女儿苏大小姐,如今是沈山山的媳妇儿。
此时苏大小姐惨白了一张秀容,眼角还挂着抹哭过的绯色,一见着我,神容便化为怒,显然也很知道我是谁。可她大约觉着我这样的奸佞男宠来提沈山山,于他沈府只能叫羞辱,故倚在丫鬟怀里也不忘拿柳眉杏目瞪着我,还颤手执着绢子恨恨指着我:“稹……你,你们御史台就没别人了?就非要你来?……我夫君从来如何待你,你……你何至每每如此报他!你难道就没有良心?”
沈山山沉声叫她休言,我却觉着没了所谓,只徐徐看过她一眼,便皱眉抬手,招人将他们围了,吩咐左右:“将沈少尹与夫人请上车罢。”
想了想,到底艰难补出一句:“……单辟一车,不得怠慢了。”
周围兵士应了,也就收了兵器将他二人往阶下马车中请,一时我转过身要先走,却听闻沈山山在背后叫我一声:“稹清……”
这一声却叫我握着御剑的手都忽而发颤,几乎只觉下一刻就要拔剑出鞘来。
身后沈山山低声中带了丝苦意,终是沉顿下去:“怎么,你要砍我?”
我沉沉回头看向他,咬着牙根挤出一句:“是,若是我能,早也就砍了。”
说罢我更走回一步瞪着他问:“你就没什么要告诉我?你就没有一句话要同我说?”
沈山山在我目下眉心一颤,眸中光彩霎时起伏了浓淡,却又消弭下去,下刻只静静道:“照台里规矩,相熟者相审……三日禁闭后便总归是你来审我,我眼下又何须多言讨你烦心。”
“稹清,我只想谢你……”他唇角勾起来几乎是苦笑,“我原以为你已忘了此约,不会来了。”
第79章 山色有无
几年前,我借由提刑司买卖刑狱的案子混上了御史丞的时候,实则也颇觉自个儿拿人无情,便不是没忧心过这报应迟早落在自个儿身上,于是曾与沈山山有过这么一约——说若有朝一日国公府终于败落了或我爹反了被抓了,那御史台来提人的时候,我不期望是刘侍御他们来提我,也不期望是梁大夫来提我,我期望是他能来提我。
“到时候好歹给我单辟一马车罢。”我这么同他笑,说我那时候瞧着提刑司张家几兄弟相互恨得都快挠破了脸,却还是嫌麻烦,就把他几个塞在了一架车上,要是搁我自个儿身上我可受不住,我是铁定不想同我父兄一道儿坐的。
那时我和沈山山正吃着锅儿,还是在他爱去的那家店,周遭也还是闹闹腾腾的,我看沈山山正帮我捞着不知滑哪儿去的鲜肚,也不知他是听见了没有,便还搁了酒盏伸手拉他:“哎哎,爷跟你说话呢,你答不答应?”
这一拉把沈山山手一晃,好不容易夹住的鲜肚又滑了,他可算是从锅里抬眼看着我道:“你怎知道你爹那事儿成不了?你又怎知道不是我家先落难?我两家绑在一起,你家要是落了,我家就能好么?”然他好似想起什么,又叹气笑了声,“……不过若那事儿真不成,到了那一天,你后头有皇上,也不定就能眼看着你投狱,说不定尚能保你。要是那时候你还在御史台,我倒能指望指望你来提我,到时你也给我单辟一马车罢,甭叫我跟我爹和下人一道儿坐,我也受不住。”
我呿他一声儿,“山山你个不知足的,你爹有什么不好?他从来笑笑呵呵的,在家时候不多也不逼你做学问,我打小别提多羡慕你了。你脑瓜比我好,你爹平日就算打骂打骂你,也是因对你寄望得高,跟我爹一比那打得也叫慈父了——哎,我跟你说,还根本就不能比,我爹还想把我送去乡下当个收租的村汉儿呢,你能想?”
这话我也不觉自个儿说了什么好笑的,可沈山山闻言,却笑了好长一会儿。他笑的声音极低,却像是真正地乐,笑过了这阵才捏着筷子在锅里接着捞东西,隔着蒸蒸热气儿慢慢同我说:“……稹清,那是你见我爹的时候少,你不明白。”
说完,他伸筷子把捞出的各样菜放在我盘儿里,似开玩笑道:“说不定我爹压根儿就不想我生出来。”
“你也就哄我吧。”我咧嘴冲他笑,“你比我好到哪儿去了,你家就你一个,你爹才不舍不得嫌弃。”
这么说着,我也就吸呼吃上了他给我夹的东西,还指点他再下些青笋,话头便也由他扯开了。
如今想起来,却忽而发觉那日说过的每一句都讽刺,也忽而明白沈山山为何会笑。
原来一向羡慕沈山山的人是我,我却从未觉出,沈山山才是羡慕我的。
京城临乱,城门早已尽数紧闭。黑水似的禁军围堵在街上,行路不畅,我又因跑着两家拿人,押解后再从班房回御史台正堂时,就比刘侍御几个晚些,一进台里却见他们一众人都立在正堂上,不知往里围看着什么。
我进去一瞧,才见着是相爷来了。
御史台虽直属丞相治下,然京官儿大都嫌御史台晦气,相爷便也不常来,有文书与报备事宜也都由我常跑腿儿送去给他过目。
这两日实则正是北疆各部来京中存续盟属章约的时候,相爷本一早都在城北行馆陪着小皇叔,也领着鸿胪寺、礼部随同理事儿,当是惊闻大变才将将赶回宫里,此时正坐在主堂梁大夫的椅子上,见我来,他道:“本相与王爷一至尚书房,城南禁军便传了新信儿报给皇上,说是瞧见骁骑营忽而分批往京郊迁移25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似是另图后续之力。皇上御断他们或然还有接应,便令本相速速来携领御史台清查此事,看能否从其亲眷口中审出他们是何图谋,以免二府贼子再起苟且,将这平反之事僵持起来。”
他指点道:“亭山府一众便即刻带上堂来,一一由本相亲审,台中讯室也尽数投用罢,诸位便都勉力一些,各自从沈府老少分理审起。”
既是相爷明示,我自没道理说什么不好,如此御史台三日禁闭的老规矩也就破了,侍御史几个便由一列禁军陪着,去班房将刚关进去的人提出一批来待审。
第一批来的自然是二府嫡亲一众,我立在御史台堂上,便又见着了沈山山。
他娘正颤颤巍巍哭着,他搀着他娘跨进堂来,抬头看过我一眼,又凝眉调开目光。他身后一众亭山府的女眷里还夹着他表侄子,正惊惶四顾地懦懦跟在他身后,单手扯着他衣摆子不停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此时一眼望去,堂上所有人于我都是熟脸,若是我想,每一个人我都叫得出名儿来。
刘侍御把亭山府的人分留在堂上,又将堂中亲眷挨个儿分入了讯室,停下来盯了我一眼,手里便递给我一张待签的审理文书。
审理文书上头须填下何官于何时何地审了何人,里头再写堂供。刘侍御此举是叫我先选要审何人。
然我又有什么可选。我就着他手里的炭笔填起单子,然下笔一个恍惚,却当真将沈山山的名儿写成了两个山,一时恼躁起来两把撕了纸,便再换一张重新写过,这就拿着要进讯室了。
刘侍御跟在我后头也要进。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止步,又见我依旧看着他,他便拿两眼盯住我,又再退了一步。
于是我掉头推开讯室的门独独走进去。
讯室中沈山山已经端坐在木案后,此时见我进屋,也只抬头看着我在他对面儿坐下。
沉默是必然,可他大约是因方才搀扶劝慰过他娘,眼底便有抹薄红,却只紧抿了唇不言不语,瞧起来已算作是十分平静的形容。
可我却到底没能如他一样平静。
我想起就在半年之前,于这同样一室中,那时沈山山尚未平调,我与他都为御史丞,我俩本是坐在这木案同侧去审另侧的别人,可如今我还在这侧,他却到了那侧。
我一时只觉喉间好似被巨鲠扎着,需很费力才能问他一句:“骁骑营……往京郊迁了,为什么?”
沈山山双目清明地看着我,徐徐道:“你明知我不会说,又何必还要问。”
“……那你果真知道的。”我终于还是不甘地说出这话,“二十年了,沈山山,你就一次也没想过要告诉我?”
沈山山垂下眸去,轻轻一笑:“自然想过。多少年里多少次,我何曾没想过要告诉你,可你若知道了,会怎么看我?……是我爹我表哥害了你大哥,也害了你国公府满门将脑袋悬起来,你要是一早知道如此,还不该早就恨透了我……”
“那你就能瞒着我二十年?”我只觉沉浮在胸口的都是酸涌的浊气,“你爹为何就非要反?事情过去这样多年,如今日子也好了你也成家了,他怎么就还是要反?”
“在他看来,应该更是好时候了罢……”沈山山再度抬头来,“你该是已听说了过去的事儿……也知道我爹原本二十七年前就要带兵杀回京城的,是因有了我,才贪了一时苟且,这就过了一鼓作气的时候,一直到十来年前在关外再度被先皇忌惮起来,他心里的不甘才又起了,大多也是怕与亭山公当年一般无二的下场,便又决心要反,回京后与表哥定下的起兵之日……自然根本不是今时今日。早在先皇驾崩之前,他们知道先皇身子每况愈下,太后在当年又有换储弄权之意,便始终假意追随太后,只想待宫变一起,由太后先向宫中发难,再做个螳螂之后的黄雀,将一宫之蝉盖于瓮中,故原定的起兵之日,便是先皇驾崩之时。真讲起来,如若那时二府起兵突然,朝中四下刚应付完太后之变自然掉以轻心、备患仓促,哪怕临着新皇登基尚有忠奋侯兵力扶持,那两两相持之下,也并非就是个输的局面。”
说到这儿他唇角勾了勾,似是自嘲起来:“可这事儿说来却好似真是命……当年先皇竟驾崩得突然,太后仓皇要招我爹领兵勤王,我爹正想从营里赶来,却忽而听家里说——他儿子那时候正在宫里御史台领命受职,见境状应是已被禁军给围了。”
“于是……”沈山山颇讽刺地叹了声,“再而衰。”
他将放在桌上的双手合十成拳,落目看着指节,清凌眉目中终于带上一丝悲色,忽而无关地问我道:“稹清……你是几岁记事儿的?”
我闻言只默然看着他,此时早是一句话说不出口,于是也就听他接下去道:“我第一回记得事儿……是三岁时候。亭山公死后……我家是真富贵,一年年是大小的宴不断,那时也是宾客满席,都是我爹军中亲卫——你爹竟也在,他们在喝酒。奶娘抱着我打廊上过,我那时年岁小,才背了新的诗,便兴高采烈跳下来,要去同我爹的部下显摆好给我爹长脸,可也才奔去两步……就忽而听我爹抓着你爹衣裳说……说他年年愧对亭山公在天英灵,还说他是得子丧师,此子不得也罢。”
“那时候你爹瞧见我了,就劝他喝醉了别再说话……可我爹也看见我,却说,我还小得很,能记得什么,别管我。于是你爹就站起来,叫奶娘将我抱走,当时还哄我说,小子,别听,你爹这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