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相信自己双耳的骆秋,维持着跪坐在他身旁的姿势,怔怔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心口位置的衣衫被捅破,露出一个口子,口子四周溅满血花,一条条深浅不一的血迹沿着衣衫纹路流淌到腰带上。
骆秋不是习武之人,有时可算得上身娇体弱,取心头血救他,无疑是以一命换他一命。
“是她救了你。”陆子游平静的拉开他衣襟。
新鲜的伤口没有本该有的狰狞可怖,此时已结成疤,然而皮肤上的血珠却还残留着温度未褪。
狂喜的神情从骆秋脸上淡去,“……我以为历经生死一事,你终于明白我才是你可以托付终生,相依到老之人,到底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直起脊背,继续道:“不过,我不会以所谓的救命之恩,要你行以身相许之事。骆秋爱你,仅是骆秋的事,你要与谁在一起,你选择便是。”
几句话说得陆子游几乎哽咽,不知回什么好。
“我送你回去罢。”骆秋扶他起来。
刚沾到地,陆子游就脚踝一歪,险些摔倒。
骆秋急忙挽住他胳膊,问:“怎么了?”
气沉丹田,陆子游探了探体内的真气,张开嘴,迟疑了下,才说:“内力全失。”
短短四字犹如晴天霹雳,骆秋抓过他手腕,仔细探寻,结果还是如他所说。
陆子游反过来安慰他:“内力没了便没了吧。骆秋你这么多年没有,照样也风调雨顺的过来了不是?给赵合桃解药的人,大抵是想故意剥去我的内力,好让我不亲自去寻他们报仇。”
“说得轻巧。”骆秋闷闷的扶他走着,“小时为了练功,冬天起冻疮,夏日晒脱皮,什么苦没吃过。”
“没了可以再练嘛!”陆子游乐观道。
待冷倾衣挟着包装华美的文房四宝骑马归来,房中早不见了陆子游。随他一同失踪的还有他的挚友——骆秋。
“人呢?”冷倾衣背对外,立在房门口,浑身肌肉绷紧,脸埋在阴影里。下马时来不及翻下被风吹得卷起的袖子,露出的一截手腕,青筋根根暴起。
白羽飞重重跪地,抱拳道:“骆公子他们走了。”
“追回来。”冷倾衣刚毅地转身,立即召集停留在梁州的所有部下兵卒,分成多路去搜寻陆子游他们的下落。
有任何线索都要第一时间快马通知他。
跪在台阶下的白羽飞,没有起身,“将军,陆公子一片苦心,您当真不懂吗?江湖传言钻骨散毒发之时,容貌亦会大变,多丑陋不堪。陆公子此时走,便是希望在将军心中永远是从前那般模样。”
“但军令如山,属下明知陆公子与骆公子要走,还协助他二人,知情不报,属下有罪,任由将军处置。”
在江湖传闻中,赵氏独创的钻骨散,不仅可让人痛至生不如死,到毒渗透骨髓,腐蚀五脏六腑后,外貌就会崩毁。
起先,全身皮肤会有如蛇蜕皮一样的一块块干瘪脱落。没了表皮保护的血肉,肌肉和脂肪很快就会垂掉,同时眼球耷拉到腮两边……比较起来,骷髅着实更好看些。
梁州城里城外满是马蹄和敲锣声。
冷倾衣没有怪罪他,依旧命令道:“追他回来。”
现在说什么都无用,都太晚。
“将军!”白羽飞抬头,两道长眉拧起。
院子里画面静止,院子外满城风雨。
冷家军疯了般的寻人,而他们的最高将领,站在院当中,似要站成一尊望夫石。
“生同寝,死同穴。子游你连尸骨都不肯留给我同葬吗?”他喃喃道。
一队骑兵自山上飞奔而下,激起滚滚烟尘。
为首的骑兵尖锐喊道:“报!”
他急匆匆进院,“城外断崖发现血书一封,请将军过目!”
陆子游神情微动,接过写了寥寥几个血字的丝绢,丝绢的材质样式与陆子游走时穿的里袍一般无二。
一笔一划,皆是血泪:勿念子游
“勿念……”
“……子游。”
冷倾衣不顾一切的掠上断崖。
漠北之战后,他追逐拓跋瑞数百里到梁州,又毫无节制的耗费内力真气为陆子游压制毒性三天三夜。哀大莫过于心死,此时层层叠叠的透支感瞬间没顶而来。
锯齿状,垂直的断崖最边角生着几丛野草,陆子游亲手画的纸扇,就躺在野草里。
扇面画了一枝梨花,小诗是冷倾衣题的。为此陆子游爱不释手,一年四季都要揣在怀里或握在手中。
随后赶到的白羽飞历吼:“将军!”
踩着峭壁,冷倾衣几乎悬空从野草丛中,捡起陆子游遗留下来的纸扇。往昔温暖回忆历历在目,却物是人非。
他温柔牵起唇角,眷恋注视勾画梨花的线条,随后,一口热血纷纷扬扬喷洒在雪白的扇面上……
染得梨花似是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22276733,阿朱,罗小黑不黑,21795564四位大大开文以来打赏的地雷~么么哒~
还有,不会虐很久的,后面会回归撒糖模式的~
第30章 生当复来归
长安宰相府,偏院。
换了身黑色夜行衣潜入房中的赵合桃,甫一进屋,蜡烛便自动亮了。烛光映着赵浅昆阴森森的脸孔,恍如鬼魅,他开口道:“阿妹,你居然背叛我。”
赵合桃想要抵赖,但事实摆在眼前,赵浅昆又会卜算,抵赖是下下之策。于是她咬紧牙关,迎上前,“兄长,我们为的是谋取帝位,陆子游他或生或死,都不会威胁到这一点。既然你可以为了私情害他,那我为什么不能为了私情救他?你说过,将来这天下,你我平分,如今一条无关紧要的人命,我也做不了主,不能管吗?”
“好妹妹,你忘了,平分天下的前提是——”赵浅昆微眯起眼,“你听话。”
涂了丹蔻的指甲陷进柔软的掌心肉里,赵合桃鼓起勇气道:“我有脑子,为何事事都要听你的?我是同你一样独立有思想的人,不是由你摆布的傀儡。”
赵浅昆凝视她许久,忽然意味深长地冷笑一声:“你倒是越发长进了,敢这样和我顶嘴。”
他站起身,从乌黑的袖管里取出一只木盒。
赵合桃大惊失色。
从她的神情里,赵浅昆读到了蒙受欺骗的意味,大发慈悲道:“你拿走的那枚的确是钻骨散的解药。”
他手指一挑,木盒弹开,呈出颗透明玉丸。
“无色,无香……”赵合桃眼里涌上热泪,大受打击的往后倒退一步,“我忘了,钻骨散是骨毒,骨毒的解药向来无色无香。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拈起玉丸,赵浅昆常年面无表情的脸展现可怕的笑意,“若你听我的话,平日多钻研背诵制毒解毒的书,何至于犯下如此简单的错误?阿妹,你当然是个有思想的姑娘,可惜蠢了些。”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赵合桃泫然欲泣,她本意是想去救人,弥补之前对陆子游的所作所为,却不料,再次成为帮凶。
“一些有趣的玩意。”两指收拢,玉丸顷刻化作齑粉。赵浅昆盯着她水汪汪的眸子,“比起死,生不如死岂不更有趣?”
走到暗道洞口,陆子游脚步反而刹住。
骆秋扶着他,转头问:“怎么了,子游?”
“我觉得……脸上十分痒。”陆子游忍不住轻轻抓了抓右边脸颊。不抓还好,他这一抓,比先前痒得更厉害了。
幽幽洞口结着无数蛛网,灰尘满天飞扬,爬虫在黑暗里振动翅膀,成群爬过潮湿的绿苔。来时没注意过的声响,此时在脑中几百倍地放大,陆子游出于本能地抵抗,不愿意进去。
见他右半边脸很快被抓出几条红痕,难以忍受的样子,骆秋赶紧拽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抓。慌乱的将他扶到一边的草地上:“到底是怎么了,莫非这解药是假的?”
“走,快走。”陆子游顺着草地打了个滚,面朝下,两手死死抠进松软的黑色泥土里,带得几丛新鲜的野草从泥里连根翻起。
“走去哪?”骆秋不明白他是何意思,只能手足无措的干等着。
额头布满冷汗,陆子游艰难道:“……去我们原先要去的地方。”
骆秋瞬间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横抱起他,重新踏上马车,架离梁州。
“卿云……”途中,陆子游扒上窗框,遥望自己的小院。那种着一排高耸的水杉树,远远望去,颇为好认。
他不断低唤:“卿云……”
马车在天黑前,终于安然到达斑海。
“子游别叫了,他们要追上来了。”骆秋利落的背他上船。
他们赶路时,四面便都是兵卒呐喊,即便他们奔驰在隐蔽的小路里,也能察觉到周遭马蹄声越聚越多。
撑船的船夫是骆秋店里的伙计,名叫田枣,二十来岁,年轻力壮。骆秋看重他的厚道义气,出五十两,雇他到梁州守着,守着这条船和等他们。
割断缆绳,骆秋站在船头:“开船!”
田枣一竿撑起,船便平滑移开。
水波扩散,梁州城外的风景渐行渐远。
陆子游一头倒在船舱里,口中无意识念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还道天无绝人之路,赵家人良心并未完全泯灭。没想,他们恶毒至此,竟用假药戏弄我们。”骆秋按着心口的疤,“我们方才的举止,被赵家那假仁假义的女子看在眼里,必然极其可笑,极其畅快。”
陆子游闭起双眼,语调轻柔:“这一劫我终究逃不过。骆秋,连累你为我毁身奔忙,我竟无以为报。”
“……子游!”骆秋咽回到嘴边的话。
“我的脸,是不是开始烂了?”
“……没有。”
陆子游睁开眼,“骆秋,你怎么跟卿云一样,学不会骗人。”
骆秋深深低下头去,坚持道:“真的没有。”
无边无际的海水,哗啦——哗啦,一竿一响。皎洁的月亮浮出水面,洒得船舱内月光满满。
田枣头探进船舱:“月亮出来了!大掌柜和陆公子,饿了吧,俺煮两条鱼给你们吃。”放下船竿,他搓搓手,又补充一句,“哦,还有俺自个!”
听他说话中气十足,富有活力,陆子游忍不住跟他搭话:“小兄弟,你叫什么?”
田枣兴奋道:“俺叫田枣,种田的田,红枣的枣!俺爹俺娘家有可多可多枣树哩,吃起来,比俺的姓还要甜……”
骆秋打断他:“田枣。”
“哎,大掌柜。”田枣立即收敛。
“……做饭吧。”骆秋欲言又止。
陆子游仿佛被他俩之间的互动逗笑,轻笑出声:“骆秋,你莫欺负老实人。”
收拾小炉子的田枣也跟着嘿嘿傻笑。
“你笑什么?”陆子游问。
田枣憨厚道:“陆公子夸俺老实,俺高兴!”
“如此就高兴了?”陆子游挣扎起身。
骆秋赶忙扶他靠坐好,在他腰后塞了只软枕。
“俺是个简单人,啥事都值得高兴。”田枣往炉底填稻草,再用打火石擦出火花点燃。
陆子游坐在他约一手臂远的位置,慵懒道:“倘若遇到不好的事呢?”
“遇到不好的事更高兴!俺觉着有句话说得特别好,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些不好的事其实是在锻炼俺哩。唐三藏取真经,九九八十一难。每度过一个劫难,俺们就离神仙更近一步……陆公子,你说是不是?”田枣瞟了眼自家掌柜的脸色,识时务地把余下的长篇大论吞回去了。
陆子游眨眨眼,真诚道:“是,田公子有大智。”
“嘿嘿,陆公子你是在夸俺聪明哩!”田枣笑容忽然僵住,抬头,“大掌柜,咋啦?”
骆秋站起来,卷袖子,“鱼,我来做。”
“没事,俺不,不闲聊,现在就做,大掌柜您别生气!”田枣有些紧张,生怕挣完这五十两,回去却丢了点心铺的差事。
“我来做。”骆秋无奈解释,“你做的,不合我们口味。”
田枣:“哦!是这样啊。”
他一屁股挪到陆子游旁边,嘿嘿傻笑,“您请,您请。”
陆子游很是纳闷:“田公子……”
“嗨,陆公子你就喊我田枣吧,公子公子的,我怪不习惯。”田枣直话直说。
“田枣,你跟在你们骆掌柜身边多久了?”陆子游从善如流。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总共有三年不到。”
“三年还不知道你们骆掌柜最喜欢做饭?”陆子游随口一说。
“啊?”田枣张大嘴巴,“陆公子,你弄错了吧!我们掌柜……”
“田枣!”骆秋怒声喝止他。
这下轮到陆子游犯糊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我怀疑我吃了假药,我怀疑我交了假朋友!
233
第31章 长安乱
断崖之上,冷倾衣攥着血书迎风而立。
“将军,你千万莫要想不开。漠北那狗贼逃窜到长安,现今多半藏身于董敖府中,还有联合他的赵家兄妹也在那里。将军难道不想亲手杀了他们为陆公子报仇么?”白羽飞生怕他家老大下一秒就生无可恋地跳下了断崖。
盘旋在冷倾衣脑子里的却是陆子游那句“请你等十年”。即便真的想死,也请等十年之后再死,或许那时候会改变主意。
山顶的风冷冽异常,他深深吸进肺里,问:“杀了他们又怎么样,我的子游会回来吗?”说完,没等白羽飞回答,他对着手中捏着的丝绢,垂下长长的睫毛,“子游,我来了。”
闻言,白羽飞立即从后面拉住冷倾衣双臂,情急道:“陆公子他没有死!”
“你说什么?”冷倾衣意料之中的回过头。
白羽飞的汗滴到地上,一五一十坦白:“陆公子没有跳崖,他和骆秋具体去了何处属下真的不知,但至少现在一定还活着。扇子和血书是陆公子事先交给属下的,为的是制造陆公子跳崖的假象。”
“他教你这么说的?”恢复理智后,冷倾衣一眼便看清了来龙去脉。
“是。”白羽飞叹气,果然还是瞒不过他们足智多谋的大将军。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冷倾衣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他飞到山脚,骑马命人去沿岸搜查。
众人领命奔往水边,力求凡是能走水路的地方都有冷家军把守。
白羽飞骑马挡在冷倾衣马前:“将军!”
他自觉没有透露半个字陆子游的去向,实在不明白冷倾衣怎么会想到去查水路。
“让开。”冷倾衣嗓音低沉,周身散发出强大的低压气场。
尽管牙关打颤,白羽飞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您就让陆公子走吧!即便强行找回,陆公子也不愿面对您,您又是何苦呢?待一切结束,属下定会向骆秋要回陆公子的骨灰……”
骨灰二字成功激怒冷倾衣,他甩手就是一马鞭:“滚开!”
白羽飞这边惨叫一声,那边冷倾衣骑着马转眼不见踪影。
冷倾衣在路上细细想了一遍,陆子游和骆秋最有可能走的是何种路线,于是便径直来到了斑海。
除了谋略,除了对陆子游的了解,还有心灵之间的感应和默契,以及不可解释的直觉。
他猜对了,他们确实是从斑海离开的。因为离他不远,有一架马车停在海岸边。
走近,他发现马车上到处是血迹,有黑血,有红血,都新鲜而未完全凝结。由此得出他们刚走不久的结论,他决定即刻追上去。
事不宜迟,现在就找船!
“报!”一名兵卒自漫天烟灰中快马而至。
然而冷倾衣已没有心思听急报内容是什么,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兵卒在他身后拼命追赶,边跑边大声喊:“禀告将军,董敖串通拓跋瑞在长安发起叛乱!欧阳副将军请求将军即刻带兵返回!”
海边通常拴着几条渔船,冷倾衣拖过一艘,往水里拽。
“将军!”兵卒几乎要哭了。
他扑过去,舍生忘死地抱住冷倾衣的脚,“将军,长安大乱,您要去哪?”
“长安大乱,”冷倾衣神色漠然,“关我何事。”
兵卒惊恐的瞪大眼睛,松开手,“将军?”
挨了一鞭子的白羽飞也赶了来,但他不是来拦冷倾衣的,而是帮他,帮着他把渔船推到海里。
见此,冷倾衣对他脸色缓和了些。
“将军既然执意要寻回陆公子,属下不敢再阻拦,只是……”白羽飞瞄准冷倾衣转身上船的时机,银针稳稳扎进他颈后|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