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杭猛地甩下漏勺,烦躁地拎起菜刀,咔咔咔把蘑菇切成了小片,他刀工细致,每一片都厚薄均一,切过后把蘑菇片简单过水冲洗了一下,然后扔到平底锅里去用黄油翻炒,待炒得正好有香味飘散出来,才丢进那锅牛奶汤底里继续煮。
这锅汤已经被俞叶舟做坏了,可把一整锅都倒掉着实有点浪费,所以只好简单改造一下。
“苏杭。”俞叶舟叫了一声,语气里似有些无奈,“就算不怕留疤,至少也止疼啊。”
苏杭搅动着汤,毫不客气道:“你后背炸开那么大朵花,你觉得疼了吗?我这芝麻大点儿油星,疼个屁。走开,别耽误我做饭。”
俞叶舟听到这话后怔了一下,联系到苏杭之前冲水时的呆愣,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是叫苏杭想起那场爆炸事故来了。
因为当时烧得有点深,必须得把表面烧焦的组织和腐坏的皮肉剜掉,才能促使它长出新的肉来,疼固然是疼的,只是那时候有苏杭陪着,疼也甘之如饴了。那次爆炸给俞叶舟后背留下了一大片烧伤疤痕,虽然愈合之后也不至于太过狰狞,但总之是坑坑洼洼不好看的,与周围的正常皮肤之间界限分明,医生说如果想要美观,建议植皮修复,被俞叶舟拒绝了。
一是觉得一个男人并不怕后背留点疤,二是因为……这可是他救苏杭留下的功勋章。
俞叶舟一时体会不出苏杭说这句话有没有别的深意,也不敢自作多情地认为苏杭是在心疼他,但他没再强迫苏杭去医院涂药,沉默了一会便端起那只煎锅去洗,两人好半天没再说一句话,许是刻意回避刚才那个话题。
他吭哧吭哧刷着锅,一边偷偷看那边苏杭有条不紊地煮汤、烤面包。
“哎哎停、停!别刷了,你想刷漏这锅吗?”苏杭惊道,“这锅上才用出一层油脂,你这样刷完,回头廖叔再用肯定要粘锅了。”
俞叶舟:“……”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他还是赶紧住了手。
苏杭实在是无法,掏出一个西红柿丢给他:“你非要干活,就去把西红柿切了,做沙拉。随便切切就好,别切了……”他猛然住嘴,差点要说别切了手。可能是今早俞叶舟太反常了,搞得他也跟着不正常起来,险些将这么暧|昧的话说出口,把西红柿扔给他以后,苏杭也不管了,把蔬菜沙拉要用的其他食材整理好。
就连西红柿,俞叶舟也切得歪歪扭扭,他看着自己刀下的杰作,忽然低低地吐出个“对不起”。
苏杭:“……?”
“我其实……只是想给你做份早餐,让你洗完澡就能吃到热乎乎的东西。”俞叶舟低落道,“可我不会做饭,家务也处理不好,连各种菜都分不清。以前让你做那么多,真的很抱歉,我以后……”
我以后会慢慢学的。
苏杭突然“啪”得关了火,笑了笑,开始盛汤:“你本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会做才是正常的。而且家务家务,有家才有务,你连家都没有,也不需要做什么家务。”
“那你……”你不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吗,你以前做家务又是为了谁的家?只不过后半句俞叶舟没有说出来,本来苏杭放弃优渥生活跑来伺候他就已经是自降身份了,他还要说出来,岂不是平白让人难堪尴尬。
苏杭把他切的西红柿放进沙拉碗里,浇好酱端上餐桌,便去叫廖牧然吃饭。
一顿饭吃得寡然毫无生气,本来俞叶舟是抢去挨着苏杭落座的,结果廖牧然出来的时候,苏杭就借着起身盛汤的机会换了个位置。最后就成了苏杭和俞叶舟各坐两边,而廖牧然电灯泡似的插在中间。廖大导演一边要忍受苏杭的万里冰寒,一边要承接俞总裁的孑然妒火,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也幸亏他是廖牧然,稳坐中位,还能怡然自得,吃到一半甚至伸手揩去了苏杭脸颊上的面包渣,温言细语地叫他“小心烫”。
眼红得俞叶舟当场撕碎了手里的面包片,大有将面包当做廖牧然,揉碎了吞进肚子里的架势。
廖牧然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偏过视线道:“杭杭,吃完把我昨天改的最后一场戏看一下,如果感觉到位,剧本就这样先定下来,我们择日建组开机。”
杭、杭杭是什么鬼称呼?!他都没这样叫过!
俞叶舟两排后牙槽磋得咔嚓咔嚓响。
苏杭抬起脸来,乖乖地点头:“好的,廖叔。”
廖牧然摸了摸他的头:“嗯,吃饭吧。”
“……”另一头的俞老板已经被妒火烧得只剩个人字头了,而且他倒现在也没搞明白苏杭和廖牧然到底是什么关系!
吃完饭,廖牧然歪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苏杭则在客厅里试台词。
《零》这个剧讲述的是上海沦陷时期,X党军|方高|官的独子温攸海留学归来,以地|下|党上海站整条联络线为投诚礼,凭借自己高官父亲的关系,入职X党军|方某部,而其真实身份却是代号为零的地|下|党秘密特|工。为保证身份的绝密性和任务的顺利完成,他刀头舐血,在不知其身份的地.下.党同窗好友,和将其视为生死知己的X党某军.官之间,展开了一场关于家国存亡、生死较量的传奇故事。
高.官独子、随性肆意、意气风发,是温攸海出场时所带的标签,他是那时社会里最令人羡慕的衣食无忧的上层人,是战争背景下仍可以一掷千金的小少爷。
而廖牧然之所以后来去而复返,对苏杭刮目相看,也正是因为他与安洋的MV里,那个举枪的镜头,那个明明在任务和友情之间纠结徘徊,面上却冷淡决绝的表情,还有那股被击毙时倒地而笑的释然。
那正是廖牧然想要的温攸海的模样,表面一定要坚毅、勇敢、爱恨分明,实则小心翼翼、心思缜密、机关算尽。温攸海是一个集残酷和温柔于一身的人,他可以为了保护不相干的舞女以背挡弹,也可以为了家国大义击杀知己好友。他热时如顶沸岩浆,让无数女孩儿痴心待嫁;冷时亦似千年寒冰,让亲密之人后背发凉。
说他生来温和也好,说他本性凉薄也罢,苏杭身上就有那种神经质的感觉,拿得起放得下,他和温攸海的共同点是一样的——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说到底,也都是个本质温柔的人。
苏杭给了廖牧然细改剧本的灵感,令他有冲动将温攸海写得更像苏杭本身,让温攸海成为一个为苏杭量身打造的角色。
廖牧然开始有些顾虑,因为苏杭太年轻了,缺少太多的磨砺,他有些浮躁,虽然都说出名要趁早,可最好的沉香木永远都是沉稳于底的,若做不到心稳,苏杭也只不过是朵闪瞬一现的昙花而已。所以那夜他把苏杭叫到酒店房间里去,摆足了要潜规则他的架势,结果苏杭差点一脚把他踹出窗户,廖牧然才确定苏杭虽然浮了点,还不至于到头脑发昏想走捷径的地步。
而最终给廖牧然吃下一颗定心丸的,是莱茵的出现——他认出了莱茵就是弗朗索瓦跟前的小助理,而弗朗索瓦算是廖牧然的人生导师。他出名早,二十岁执掌的第一部电影就拿下了最有国际影响力的电影奖项——金玫瑰奖的最佳导演,刷新了该奖项最年轻导演的历史记录,此后他先后参与两部电影,均取得了不菲的成绩。
但是伴随着荣誉而来的永远是最恶劣的诽谤和诋毁,廖牧然也不落俗套地走到了人生迷茫的岔路口,他放下所有拍摄工作,动身前往欧洲采风散心,也就是那时候,在一家并不出名的咖啡馆里,他遇到了已经五十岁的荣冠满身的著名导演弗朗索瓦。
两人相谈甚欢,很快结为好友,弗朗索瓦的话给了年轻的廖牧然很大的激励,回国后,他导演的又一部电影仅仅相隔四年就被再次提名金玫瑰奖,虽然那次没能夺得奖项,也令廖牧然对人生的前景有了十足清晰的展望。
廖牧然后来又私下去法国,与弗朗索瓦见过几次面,那时候莱茵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便已跟在弗朗索瓦身边很努力地尝试着处理事务,所以他对莱茵的印象很深,而莱茵还小,见他次数也不多,大概很快就把他忘了。
他虽然知道弗朗索瓦养育了一个男孩,但从来没有见过,今次看到那个忠心的小管家莱茵对苏杭恭恭敬敬、有求必应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苏杭便是被弗朗索瓦骄傲地称为“我的小珍珠”的那个被保护得极好的孩子。
如今弗朗索瓦及其夫人均已逝世,他的小珍珠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于情于理,廖牧然都应该替他那位人生导师继续保护着这个孩子。
苏杭念过一遍剧本,发现廖牧然竟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便也坐下来歇了会。俞叶舟适时端着水杯靠近过来,借着递水的动作偷偷摸了下苏杭的手指,虽然只潦草摸到了一下,他也似喝了罐蜜似的,盯着苏杭笑了半天。
“……”苏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面前的青年浑身散发着沐浴后的清香,虽然沾染了点厨房的油腥气,但仍是甜甜的味道,俞叶舟盯着那段吞咽水液时轻微鼓动的脖颈,只觉得它白润似玉,纤细得不堪一握,他答非所问,以几乎歪倒在苏杭肩头的姿势,轻轻出声道:“你身上好香。”
苏杭:“除非是洗澡时滚进了马桶,不然连狗都是香的。”
俞叶舟听得笑起来:“你肯跟我说话了?”
“我是不想跟你吵,对牛弹琴太累了。”苏杭道。
俞叶舟权当没听见话里的那些明嘲暗讽,他伸出手指揉了揉苏杭腕子上那块圆圆的烫痕,问:“还疼不疼了?”
苏杭把手翻过来,不让他摸:“不疼。”
结果俞叶舟又开始摸他中指上那个常年写字练出来的小茧子。
“啧,你到底滚不滚?别以为这里是廖叔家,我就不敢把你赶出去。”苏杭把两只手都握起来,手指头藏在手心里,坐得离他八丈远。
俞叶舟也没追得太紧,适时便正直了腰身,仍旧一派翩翩风度,望着他温和地笑,解释道:“方梓找你找得快疯掉,外界媒体和公关公司都因为你那条同性绯闻忙得不可开交,你倒好,领了金叶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要不是因为和廖老师有些旧关系,也没那么容易就找到你。”
苏杭这才想起手机的事来,他这两天日以继夜地跟廖牧然商讨剧本和角色,聊得起兴饭都不记得吃,哪还记得给手机充电,把手机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一看,果然关机了。
他举起黑掉的屏幕晃了晃。
俞叶舟无奈道:“就算你是有私人约会,也至少要告知竹钰一声,公司好安排人给你打打掩护。你这样突然上了热门又突然失联,给那些为你忙前忙后的工作人员要带去多少麻烦?没有你的说法,他们连通稿都不敢放开写。”
“知道了……对不起,下次不会这样。”苏杭虽然跟俞叶舟本人有摩擦,可在是非问题上从来不会使小性子,是他捅出来的篓子,他自然会乖乖地认错。
反倒是俞叶舟,对他突然的温顺表示惊奇,他都适应了这小兔子日日炸毛的状态,突然间不呛声了反而比较奇怪,于是乎更严厉的批评也说不出来了,只好颔了颔首:“嗯,下次注意。”
“那你跟廖老师,是……私人约会吗?”他借机问道。
虽然知道苏杭这些天都在忙《零》剧本的事,可剧本总不能二十四小时无间无断的改吧,总有休息的时候,而且廖牧然对他那样关怀备至,甚至愿意用复出拍电影这个筹码来交换苏杭一个自由身,还唤他“杭杭”,俨然已超越了普通导演和演员之间的关系。
他们会是私人约会吗?
如果苏杭说是怎么办,如果苏杭和廖牧然真的有私情,自己又该怎么办……
一连串的疑问堵在喉咙里,俞叶舟不敢问,也害怕苏杭说出来的是他不想听的那个答案,所以刚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他就后悔了,恨不得变作鸵鸟,把头钻进沙子里自欺欺人一下。
当看到苏杭那双红润的唇慢慢张开的时候,他忽地紧张起来,非常想抢在对方前面说“算了,你不要说了”,不过最后令这场狼狈的对话结束的,是一串短促的手机铃声。
那是系统自带的铃声,简朴得令人刮目相看,俞叶舟摸出手机时,心里竟然因为这及时的铃声而松了一口气,他看了苏杭一眼,便起身撩开窗帘,走到阳台接电话。
“老板,虽然您说过要满足赵科长的要求,可是他的要求有点……所以我还是来问问老板你吧!”
俞叶舟还沉浸在与苏杭难得的融洽气氛里,听见吴睿的声音便皱起眉头:“哪个赵科长?”
“啊?”吴睿叹了一声,心里感慨这俞总难道是老了,这才几天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而且这说话语气有点温柔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于是提醒道,“就是在老宅门前碰到的,您说要派人去跟他接触一下的那个,安旭医院的赵科长,赵勤!”
俞叶舟恍然:“哦,是他,怎么了?”
听到俞总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批改公务时的性|冷淡语气,吴睿才放下心来,汇报道:“是这样,赵科长想要一笔钱,至少五十万,给他女儿玲玲治病。那天他去找俞原,也是为了这件事,是想求俞原看在共事的份上借他五十万。”
俞叶舟狐疑道:“俞原还没善良到会借钱给下属治病。”他思考一番,吩咐吴睿:“你告诉赵勤,钱我会给他,不止五十万,玲玲后续治疗的所有费用都由我来承担。但是,你要让他讲清楚,他为什么会去向俞原借这笔钱。”
吴睿“嗯嗯”的应了。
俞叶舟又说:“此外,找人去察看一下安旭医院近五年的账务,医疗器械和药物的进出情况,查查俞原最近都在和哪些药厂、医药公司或者其他公司合作,整理好之后交给我。还有,派人盯紧俞原在骏达的公司账号,但凡他有什么动作,你们只管留存记录,不要干涉。符夏那边也派个人盯着,他或许还会跟俞原接触。”
吴睿察觉出问题来,不由惊道:“老板,您是说俞大少在财务方面……”
“不是我说的,他医院入不敷出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俞坤给他的钱早就填不住那个亏空了,他如果不想点别的办法,医院倒闭是迟早的事……”俞叶舟转过身来,恰好看到苏杭朝他的方向望来。
玻璃里的苏杭微侧脸庞,安安静静,似乎在凝视着什么,又似乎,只是望着某处放空自己而已。他不恼不怒非演戏状态的时候,神色其实是非常温柔的,看人的眸光如水如绸,仿佛温柔是他天生带来的本能,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哄得那些剧组的小助理们各个都对他好。
俞叶舟心道,是啊,怎么能有人觉得苏杭不好,怎么能有人抵抗得了苏杭的温柔攻势。
紧接着又骂自己,那傻逼不就是你自己吗,俞叶舟?!
俞叶舟心头微微发暖,一些经久无法想开的事情也在这一瞬间想通了,就连紧锁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他回过神来,对电话那头道:“不跟你说了,照我说的做。另外告诉方梓,我已经找到了苏杭,叫她不要急,那则新闻不算什么大事,按照她的方法处理就好,其他都有我在。”
没等吴睿说完最后一句,俞叶舟就匆匆挂了电话回到客厅。
因突然撩起窗帘时光芒太盛,苏杭不得不眯起了眼睛,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只见那男人从白茫茫的世界里而来,脚下轻飘,身周镀上了一圈朦胧的白,眸子里也像是盛了一池金光,没那么深沉了,倒像是二十多岁时候的他,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竟是没来由的好看。
待他好容易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俞叶舟又把帘子放下了,房间内重归昏暗。乍明乍暗地被晃过一回,苏杭感觉眼睛都要瞎了,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突然的,苏杭感到额头上被什么柔|软干燥的东西贴住了,他恍惚睁开眼,意料之中的,只看到一小截干净清爽的下巴。俞叶舟微微躬身,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后背,那个贴在额头上的吻也顺势往下,亲了亲苏杭被光线蛰痛了的眼睛。
过了片刻,一道低沉醇美的声音在苏杭的耳旁轻轻响起:“苏杭,我很抱歉,以前那样对你甚至是打压过你,我只是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么拥有你,采取那样的方式是我不对……对不起,以后不会了。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如果你真的喜欢上别的人,我也会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