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谁打招呼?”
“同事。”周沙生硬地回答。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周影主动来跟自己说话了,是一个缓和的标志。
她便多说了一句:“现在的陈氏仪管理员,接替陈宜的工作。”
周影的目光落在了章晓的身上。章晓还抬着头,见到周沙身边出现个跟她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女人,便知道是周沙母亲来了。
他热情地冲这位陌生的阿姨摆手打招呼。
周影也举起手,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这么俊啊。”周影说,“看起来是个好孩子。”
章晓看到了原一苇的丈母娘,他迫不及待地想跟高穹分享这个消息,但高穹不在门口。他不知何时跑到了路对面的小吃摊上,一口气买了十根玉米。
这个位置看不到周沙和她的母亲了,章晓很遗憾,只好跟高穹形容周影的模样。
“跟周沙特别特别像。”他说,“感觉我看到了师姐三四十岁的样子。”
高穹剥了一根玉米的外衣,递给章晓。玉米还热乎着,香气直往鼻子里钻。章晓原本不饿的,结果啃着啃着,没一会儿就吃完了一根。
父母的情况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但最近开始积极地跟病友一起唱戏玩儿了,似乎越来越好。他很高兴。
“他们应该很喜欢你买的水果。”章晓说。
高穹扒掉他脸上沾着的一点儿玉米粒的芯儿,没舍得丢,舌头一舔就吃进去了。
章晓给他买东西吃,他很高兴,他给章晓或者章晓的爹妈买东西吃,他也很高兴。
“回去也给你买。”高穹说,“我看到你吃东西,不知道为啥,我心里开心。”
章晓擦擦自己的脸,脸皮是热的。
他结结巴巴,不知道讲什么才合适,低头又继续啃起了玉米。
高穹见路上前后都没人,于是把恐狼放了出来。恐狼绕着章晓乱蹦,看不到叶麂,它很着急。
章晓拍拍它的脑袋:“我觉得它以前那种颜色好看。就那种特别复杂微妙的粉色。”
高穹揽着他肩膀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拎着手里的玉米袋子在他脑袋上轻敲了一记。
“说来奇怪,它刚刚躁动得很。”高穹说,“你进医院之后,我没法在门口站着,只好走开了。它特别闹腾,拼了命要跑出来,走远之后才好一些。”
章晓奇道:“为什么会这样?”
高穹:“不知道。一般这是一种警告,意思是周围有很危险的精神体,它察觉到了。”
第69章 周影(2)(捉虫)
章晓思索片刻:“危险的精神体是指攻击力很强、恶意很明显的精神体?”
“一般是这样。”高穹点点头, “有时候也指它害怕的东西。”
“恐狼的天敌是什么?”
“恐龙吧。”高穹讲了个冷笑话, 自己笑了起来。
章晓没觉得好笑,沉默地前行。
“还是想回去看白浪街事件吗?”高穹侧头问他。
这是章晓昨天跟他说过的。决定和高穹到医院探望自己父母之后, 他忍不住跟高穹说出了自己心里怀着的一个强烈愿望:他想借助陈氏仪回到白浪街事件发生的时候, 亲眼看一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已经记不清许多细节, 秦夜时转述的白浪街事件完全是基于危机办的角度,章晓总觉得不够详尽。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存着很久了, 但他不敢说出来。陈氏仪不是用来做这些事情的, 他反复告诫自己: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陈氏仪现在只有他一个管理员, 他不能违纪。
跟高穹说出这个秘密之后, 章晓觉得大松了一口气。“你要监督我。”他这样跟高穹说, “我不能这样做。”
高穹其实也很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其实不止是白浪街事件,他甚至想回到章晓的小时候,回到他刚刚降生于人世的时候,把他这辈子到现在为止, 所经历的所有事情都看个够。
这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秘密, 比章晓的这个更让人害羞。
高穹问他, 是否查到了陈正和利用陈氏仪进行空间迁跃抵达“彼处”的证据。
章晓使用陈氏仪的时候是可以查探陈氏仪过去的记录的。但陈氏仪第一次启动的记录异常干净,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启动者顺利出发,顺利回来,他迁跃的时间点也并不是另一个平行世界。
“陈正和要进行迁跃,我觉得只有第一次是最合理的。”章晓说,“之后他没有机会再进行这样的活动了。而且那时候关于是用陈氏仪的种种规定还没有出来, 陈正和根本不在意是否会扰乱时间线,他抵达的是另一个即便扰乱了也不会影响现在进程的世界。他是制造者和第一个管理者,也许他可以篡改记录,而我们不知道。”
当年陈氏仪被启动,陈正和借助自己强大的精神体力量,不仅打破了欧得利斯壁垒,甚至迁跃到了高穹所在的世界。
他发现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留下了“火种”,他改变了这个世界发展的轨迹。
无足轻重的人事,生或死,存在或消失,对时代的巨轮并不产生任何促进或阻挡的作用。但陈正和带去的是陈氏仪的制造方法,和哨兵、向导这类特殊人群的鉴别方式。
章晓可以想象到,陈正和在落地之后,接触到的必定是和他同样级别的科学工作者。
同类人可以听懂同类人的话语,而只有对方理解并相信他的话,这星点的“火种”才可能熊熊燃烧起来。
“我认为,那次迁跃可能是陈正和的私人行为,陈氏仪团队并不知道。”章晓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我们能看到当年陈氏仪研发时陈正和留下来的日记或者笔记,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
高穹看着自己的恐狼,短暂地分了一会儿神。
陈正和在“彼处”留下了火种,火种一路燎烧,于是通天塔出现了,于是他被制造了出来。
他之所以成为哨兵,是因为陈正和的“火种”。
那章晓呢?周沙和秦夜时呢?这个世界里千千万万的哨兵和向导,数以万计的特殊人群,他们的存在,是否也因某个遥远的、未知的“火种”而引起?
又是谁播下的“火种”?
高穹觉得脑袋有些不够用了。这个问题他不能深想,一旦深入就仿佛陷入一个大而无穷的漩涡之中,累加的可能性、无法逃避的因果律,全都让他头疼。
在他出生的世界和章晓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无穷无尽的线,穿插在时间这个宏大难解的命题之中。
在它们之中,或许也有像自己一样的人,他或许也名叫高穹。高穹心想。
无数个高穹会有无数种人生轨迹。
而他遇到了章晓。
这是他寻找到的正确答案,唯一的一个。
他牵着章晓的手,不吭声,只是紧紧握住了。
章晓的处分决定下来之后,他被停职一周,并且被扣了三个月的工资。
一周的颓废生活结束了,两人要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他们要依靠高穹这个临时工的两千多块钱工资生活。
“多出外勤,我去跟应长河说,让他多给我俩安排工作。”高穹看着卡里的余额说,“外勤的补贴还是很多的。”
但高穹连续几天都没在文管委里见到应长河。袁悦和秦夜时、周沙三个人常常排列组合搞外勤,高穹觉得自己的工作量被大大削减了,十分不满。
“主任最近忙死了。”周沙核算他这个月的工资,随口道,“你可以啊高穹,你这个月一天都没迟到过。”
高穹:“你看上去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你是小金库资金的最主要来源。”周沙说,“多睡几天懒觉啊,跟章晓都住一起了,我们都理解的,嗯。”
高穹:“理解什么?”
周沙又露出了促狭的笑容,嘿嘿嘿半天,不回答。
高穹直接跳过了这个自己明显无法应对的问题:“应长河最近忙什么?”
“谭越那件事。”周沙说。
博物馆和政府方面很快就跟谭越取得了联系。谭越一开始是不乐意的,她知道他们拿不出钱来购买笔记,她的目标客户是收藏家。但随着博物馆方面的联系同时抵达的,还有一份说明《吉祥胡同笔记》归属问题的函件。
欧庆是《吉祥胡同笔记》的作者,他当时把笔记托管给谭齐英,笔记的所有权仍旧在欧庆手里。欧庆现在已经死了,这份笔记理应归国家所有,任何个人都不能非法持有。谭齐英尽到了自己保管的责任,但他没有随意处置笔记的权利,这个物品原本不属于他,自然也不是他的遗产,谭越就更没有售卖它的权利了。
谭越却坚持,当年这本笔记是欧庆赠予自己继父的。
在她的说明里,欧庆得知谭齐英要离开之后,因为不舍,所以将自己的手稿当做临别礼物赠送给谭齐英,两人之间不是托管关系,而是赠予关系。赠予完成后,笔记便归谭齐英所有,谭越继承了谭齐英的遗产,她自然有处置的权利。
问题的焦点集中在欧庆和谭齐英之间,到底是委托保管还是赠予。
但无论是博物馆方面还是谭越这边,都没有办法拿出确切的证据来说明。
博物馆不能说出他们是通过陈氏仪来得到这些信息的,只好另外再想办法。
“可能要打官司。”周沙说,“挺麻烦的。”
高穹理不清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应长河最近是无暇回文管委了。他想了又想,终于破例,使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应长河的电话。
应长河正在开车。
“工作安排不是我决定的。”他说,“所有的任务派遣表都是本馆给的,我的意见没什么用处。”
“不可能。”高穹说,“你以权谋私不是第一次了。”
他昨天看了一部反腐倡廉电视剧,立刻用上了里面的台词,顿觉自己很厉害。
应长河挂了他电话。
“高穹以前跟我住的时候虽然话不多也不笑,但至少说话还正常。”应长河说,“可跟章晓住一块儿之后,都成什么样子了!”
付沧海在副驾驶座上打瞌睡,闻言抬起眼皮:“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复杂,心情复杂你懂吗?”应长河呱嗒呱嗒地说话,“就不是什么高兴不高兴能概括的。”
付沧海打了个呵欠:“听不懂。都跟你说了别走这边,堵得厉害。”
应长河听若不闻。
“你能戴个假发吗?”付沧海说,“你脑袋反光,我眼睛都快瞎了。”
“瞎就瞎了吧!”应长河恶狠狠地说,“你这种脑满肠肥的中年猥琐男人,是不懂我们绝顶聪明之人的气质的。咱俩不在同一个层次,好吗?”
付沧海捂着眼睛,以行动表示抗议。
应长河被他气笑了:“我警告你啊,一会儿见了周影,你再这样挤兑我,我年末评优的时候绝对不投你票!”
两人正堵在路上,是打算去跟周影见面。周影完成了身体检查,在这儿住了几天,见了几个老朋友。危机办昨天才解除对付沧海的监视,应长河第一时间联系了他,告诉他周影来了。付沧海果然立刻就答应见面,应长河好不容易抽出半天时间,于是开车去接他。
“你以前投过我的票?”付沧海很惊讶。
“没有。”应长河说,“我就这样威胁威胁你。你再踩我面子,我以后也不投你。”
付沧海冷笑一声。
应长河见了他就讨厌,简直恨不能立刻就在这里把他扔下去。自己走着去吧,他坏心眼地想,等你走到了,我已经跟周影喝完茶,说拜拜了。
说实在的,他们这些老同学都知道付沧海对周影的那点儿小心思。这心思从读书的时候就开始了,付沧海还写过一堆酸溜溜的情书。应长河睡他上铺,不止一次发现他晚上不睡觉,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民国情书大全》和《如何俘获少女芳心》,一个字一个字地往方格子纸上填。应长河还在宿舍里念过他没写完的半封情书,结果引来付沧海一顿好打,还有长年累月的怨恨。
但付沧海和应长河都不是特殊人群,高中毕业之后,周影就读的学校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进入的。
付沧海后来慢慢就没提过这件事了。机缘巧合,三个人居然同在一个单位工作,他和周影都各自结婚生子,当年的那些心思像是没了影一样,消失了。后来付沧海的妻子离世,周影也失去了丈夫,应长河还拐弯抹角地敲打过付沧海,问他有没有什么想法,自己愿意去做这个月老。但付沧海没理他。
应长河只是觉得挺奇怪。他记得付沧海是非常关心周影的,当年819事件发生之后,他和付沧海费了很大的力气,欠了一堆人情,终于保住了周影,单位没有追究她的工作失误。
他们都知道那自然不可能是工作失误,周影也是最悲伤的受害人。
周影感激两人,但离开单位之后,渐渐也很少跟他们联系了。应长河心存愧疚,他现在仍旧是文管委的主任,周沙还在单位里工作,他知道周影是不乐意的,自己也没脸皮再去联系她了。付沧海却不同,每年回家乡过春节,都要去探望周影,应长河是知道这件事的。
但今天的付沧?0 >袢床惶茫袷切氖轮刂亍SΤず臃锤刺崞鹬苡埃裁患惺裁辞樾鞑ǘ?br /> 在路上耗了一个多小时,两人终于抵达约好的咖啡馆。这店子也是他们的老同学开的,旧友常常在这儿聚会。
应长河的车子刚停好,本馆的电话就来了。还是谭越那件事,他们组织了一些新的证据,让应长河立刻回单位一起开会讨论。
他挂了电话,低声骂了几句,让付沧海下车之后,掉头又往回走了。
付沧海走进咖啡馆,下意识地观察了周围的环境。
没有人盯梢。
咖啡馆里人不多,进门后右转直走到尽头,周影就坐在那里,笑着等他。
付沧海慢慢走向她。
春节的时候他和周影见过面,互相问候之后他还把周沙和原一苇的事情告诉了周影。现在的周影和那时候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显得稍稍消瘦了一些,也许只是冬春两个季节所穿衣物不同的关系。
付沧海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在被调查和监视的这段时间里,他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结果自己急剧消瘦,形容憔悴。
坐下来之后,周影的第一句话也是忧心忡忡的询问:“沧海,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付沧海没理会她的问题。他心里像是揣着一个炸药包,想按住,又想干脆点着,一了百了。
“周影。”他低声说,“从我这里偷走人口数据管理系统帐密的人是你吗?”
第70章 周影(3)
付沧海和周影上一次见面是春节的时候。
周沙不回家, 周影只能一个人过年。她和自己的父母亲人来往不多, 逢年过节倒是同学朋友之间的走动还频繁些。
付沧海知道周影现在在一个私立的工艺博物馆里担任馆长职务,生活和工作都比较轻松。博物馆的展品很特别, 它们都是由特殊人群制作的, 其中又以地底人的作品最多。地底人由于生活空间狭窄, 所获取的信息有限,他们在感染了岩化病毒之后被迫从地面转入地下生活, 这其中种种反差, 都刺激了这部分特殊人群中某些艺术家的创作灵感。
因为周影在这个博物馆里工作,付沧海才难以理解她为什么要执意阻拦周沙和原一苇。
原一苇是一个很出色的人, 无论是以普通人的观点来看, 或是从向导的角度来看。付沧海很欣赏原一苇, 当年他和应长河共同担任面试官的时候,一个太严苛,一个太宽松,向导的就业环境也不太乐观, 全场六十多位向导, 只有原一苇是同时获得两人认可的。
周影自然也知道原一苇很好, 她也明白周沙和原一苇的感情很深。但她的态度异常坚决:可以做朋友,可以谈恋爱,结婚是绝对不行的。
独立惯了的周沙对她说不出可信服理由的反对充满疑惑,并且不打算屈服。
在知道周沙进入了文管委工作之后,周影和周沙之间爆发了一次极为激烈的争吵。吵得最激烈的时候,周沙的树蝰和周影的雪兔在房子里大打出手, 原一苇气喘吁吁地劝架,树蝰差点没把他的小蜘蛛们都给压死。
虽然母子之间关系很僵,但付沧海知道周影是很疼爱周沙的。周沙不跟她联络,周影脾气也一样拧,死撑着不跟周沙来往,付沧海便在两个人之间不断斡旋,逢年过节回家乡都会到周影家里坐坐,跟她聊聊周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