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骁寒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背影,像是要凿出洞来,当初傅绍嵘在世时巴不得将他家女儿送来,如今傅绍嵘死了,是怕他傅家从此式微了吧。人之常情。
不是不悲伤的,没了傅绍嵘坐镇,南方的对手蠢蠢欲动,妄想攻入青州取而代之,而北方军心不稳,傅家,真是到了穷途末路了吗?
不会的,只要他傅骁寒活着一日,便不会发生这种事。莫欺少年穷,他傅骁寒,要所有曾经践踏过他的人,统统,没有好下场,尤其是,他。
出殡那日,傅骁寒身着孝服走在前面,身后是浩荡的送葬队伍,撒了满天满地的白色纸钱,所有人容色哀戚,仿佛死的是自己的爹娘,而傅骁寒,面沉如水,定定地踏着步子。
人群围在两侧,目送傅家的仪队缓步向前,两幅朱漆的楠木棺材被八人的壮丁抬着,傅绍嵘的在前,傅太太的在后,准备绕城一圈,当地人称之为引魂。傅骁寒手执白幡,眼睛直视前方,而右手却紧紧握着腰间的麻布腰带。
程遇春躲在人群后面,藏青色的长袍,戴着顶黑色帽子,看不清脸。
他在人群里随着傅骁寒的脚步向前挪动,满街俱是人,大半却是来看傅家的热闹的。人总有一种欲望,想看曾经在高处的人狠狠跌落,如此他们的心中才会有快意,仿佛是一种不能得到富贵权势的慰藉。
此处距离城门只余一里左右,城门口唯有两个士兵把守着,出了城门,他傅家将会是左右无援,九死无生。悦来居的二楼,一个约摸四十岁的男子吹冷了手里的茶,饮了一口,露出了满意的笑。
第10章 番外 回忆
“爹,我会写字了!”
“谁允许你进书房的。”我兴高采烈地跑进他的书房,得到的只是他的一声诘问和埋在高高案牍后不知阴晴的冷脸。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疑问。
我宁愿,他不是我的父亲,那这样他对我不好便是情有可原,可遗憾的是,他的的确确是我的亲生父亲,半分假也未搀得。
我不是那些喜欢哗众取宠的孩子,我只做自己高兴的,我也并未因想引起他的注意而做出一些令人啼笑的事,我很听话,我认真读书,不过不再去他跟前炫耀,今日习了什么字,反正他根本不在意,做别人不在意的事是最可笑的,我不愿被他嘲笑。
我慢慢长大,别人叫我纨绔,不过是做给别人的假象。他渐渐对我很是苛责,我以为他是相信了外界的传言,认为我不学无术。后来,他知道我爱上那个戏子。
他将我吊在门房上打,他是习武的军人,一鞭子抽下去我整个牙齿都在发抖,可我咬紧牙关,我不能向他讨饶,更不能放弃爱程遇春。我看着他的眼睛,气急败坏的,竟有一丝绝望,我有些窃喜,如果一段鞭子可以让他大失方寸,那么无疑是我赢了。
“骁寒,你忘掉那个戏子吧,你向你爹求情,向他求情啊!”母亲跪在他脚边,抓着他的腿脚,缚住他,反被他一脚踢开,她仍是流泪。
“傅绍嵘,别对我娘撒火,不听话的人是我。”
他怎么可以那样对娘,他们十几年的夫妻,他对她竟没有丝毫怜惜,这个男人冷漠得令人害怕,他的眼里只有他的战场,他的傅家。
鞭声渐息,傅绍嵘抽我抽的双手通红,饶是他习武的身子也受不了,撇下我和娘进了屋。耳边只有我母亲的哭天抢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她连哭泣都要如此偷偷摸摸。
我最不喜欢她的眼泪,我是个男子汉,怎么能让女人为我流泪,所以我讨厌她哭泣,她应该笑的,傅绍嵘终归没有打死我,大约,因为我是傅家三代单传的独子。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我和母亲在雨里,血水混着雨水,被浇得很是狼狈,雨势颇大,浑身伤口有如碾压般的疼。我低着头,始终没流一滴眼泪。
临走的时候,他走近我。别人都怕他,可我不怕,哪怕他曾经那么凶恶地打过我,骂过我,我也不怕,我生来就不怕任何人,任何事。
他绷着脸,我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对我露出什么笑容,但我想笑,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了,这个讨人厌的地方。
他抚了抚我衣服上的褶皱,“你的西装应当扣起来。”他替我整好衣裳,常年拿枪的手拽住我西装的扣子,好像有些颤抖,我心里一笑,那是杀人的手,怎么会颤抖。他的手温热,厚实,是军人的手,但怎么也不像一个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是什么样的呢?我从来不知道,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只是扣一个扣子,搞的多么庄严肃穆像是在为即将赴死的士兵践行。
记忆停留在那一刻,这一刻,他在无名的战场上,为一颗无名的子弹,永远留下。
我记得他说过,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宿是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然而战事未歇,他已魂归九泉,曾经我以为一辈子都会高高在上向我耀武扬威的人终究是死了,直到他死我也没有再见到他。
我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她谈年轻时的傅绍嵘。
“那时候,他大约只有你这么大,但比你要高一些。傅家的孩子从小都长得英俊些,加上家世又好,因此总有许多女孩1 子狂蜂浪般拥在他身边,他也来者不拒。”
“我自然也喜欢他。有谁会不喜欢他呢?可我从来不和那些女孩子争,因为我知道,他只能同我成亲。我多高傲啊,仗着家里,从不对他假以辞色,以为他与其他男人一样,迟早会爱上我,可我错了。”
“他爱上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是在畅春园唱戏,长得很好看,笑起来两个酒窝甜到你心里去。她唱的并不多好,可傅绍嵘愿意捧她,天天献花,青州城无人不知,傅绍嵘一向花心,追了一阵子,以为手到擒来的却不妨碰了壁。可能自尊心受挫,也消停了一阵子。后来听说那位小姐生了病,他又想上去献殷勤,没想到,一来二去,那位小姐竟也喜欢上了他,傅绍嵘也没料到,自己这回是动了真心。”
“两个人也过了一段开心的时光,只不过,傅家怎么可能接受那样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傅家用了什么方法,最后他同意娶我,成亲那天,他沉着脸,一杯一杯喝得没完,直到醉倒在地上。我伺候他忙活了一晚上,又是给他洗澡,又是给他熬醒酒汤。第二天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就走了,我哭了整整一天。”
“没过多久我就听到那个女孩子死掉的消息。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毕竟她也是青州有名的人。那次,傅绍嵘抽了一天的烟,一个人坐在房里,呆了整整一天,谁也不许打扰。送饭的丫头进去之后就被他轰了出来,一家人再没敢打扰他,我想他是极伤心的。可我的丫鬟告诉我,那位赵小姐的死与傅绍嵘有关,据说还是傅绍嵘亲手弄死的她。”
“外头传言赵小姐爱慕虚荣,背叛了傅绍嵘。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否则,傅绍嵘怎么可能娶我。可我已经卑微到去嫁给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大概这就是命吧,这么多年之后,他又遇到了程遇春。唱戏的真是我们傅家的煞星。”
我想了一下,深以为然,不然,我和傅绍嵘两个人怎么会都栽到戏子身上。
但愿,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他了吧。因为这一生,我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这,大概就是傅家的男人吧。
第11章 计谋
“刘老弟,这杯庐山云雾怎么样?”
刘三斯闻言搁了茶杯,窄窄的眼镜挂在鼻梁上,头上抹了头油,像是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说道:“傅绍嵘喝的茶,的确是好东西,这点茶叶,又是初春的第一泡,只怕价格不菲吧。”
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敲了敲桌子,雅间里有外来的卖艺人弹着琵琶,那个人便随着琵琶的调子轻声喝唱。
“值得甚么钱!不过是茶!”那人颇豪气地挥手,摘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褐黄的脸和一双看起来极精明的眼珠子。
“宋老哥说得是,不过古人言,千金散尽还复来,不久之后,这青州城落入我们的手中,还怕没茶喝吗,啊?哈哈!”
宋建言,也就是宋老爷,捋了捋胡子,突然露出一种极其怪异的神色。
城中,一颗子弹隔空飞来,傅骁寒应声偏过脑袋,才险险避开。只听到后面的队伍里有人“啊”了一声,一个抬棺材的仆人被打中了头,直接倒在地上,子弹破出的地方拳头大的一个口子,鲜血和脑浆混在一起,一旁的百姓们受了惊吓早就做鸟兽散,跑得远远的,街上四处是流窜的人。程遇春捡了处偏僻的角落躲了起来,又压低了帽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道路上的傅家众人。
傅骁寒仍是脸色沉沉,站在队伍最前方,傅家的丧仪队伍受到了惊吓,吹喇叭的停了嘴,飘纸钱的也不敢再动,满地的白色纸钱,一脚踏上去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百鬼夜行。众人围在一起,面面相觑,傅骁寒从腰带里掏出了一把花口撸子,是傅绍嵘送给他的十岁的生日礼物,这把枪看起来和M1906掌中雷差不多大小,威力却比其大很多。他朝着两边的窗户上打了好几响,过了约摸半分钟左右,从窗户里栽下来两个人,带起一地灰尘。
傅骁寒握着□□,枪口对天。
不多会从巷子里窜出来一大波的人,大约有一百来号,都穿着便衣。将傅家的人死死围住,这些人手里都握着□□眼神凶戾,仿佛不把他们全杀干净是绝不罢休的。管家的脸瞬间吓得惨白,扯着傅骁寒的袖子喊道:“少爷,咱们这是中了埋伏啦!”
傅骁寒没回答,只看着面前的人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为首的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嗤道:“傅绍嵘也会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丢人。”
“所以,你想要取而代之?哦,说错了,是你幕后的人,你只是一条来打头阵的狗。”傅骁寒淡淡说着,丝毫不理会对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吕崇皱了皱眉,刚想下令将傅家的人打成筛子,只听傅骁寒说道:“我这个人一向仁慈,你现在说出是谁指示的你,我或许,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吕崇鄙夷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好像在问他是不是疯了。
此时傅骁寒再不啰嗦,举起右手朝空中作了个手势,突然从二楼跳下来许多官兵,一阵乱枪射击,吕崇的人便稀稀拉拉只剩下头二十个了,吕崇惊慌地看着四周,剩下的人团团缩在一块。
傅绍嵘将□□别回腰间,走出了包围圈,对身边的邓副官吩咐道:“全杀了。”
喇叭声再度响起,大片身穿孝衣的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过了大约十几分钟,耳边传来乱哄哄的枪声,夹杂着惨叫声,很快又归于平静。
傅骁寒带着人走到傅家的祖坟处,十几个汉子提着洋橇不过一刻钟便挖了一个新坑。两具棺材下土,傅骁寒摸了上面的朱漆,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才吩咐:“填吧。”几个汉子才重新忙活起来。
赵小姐的坟自然没有迁过来,违背了母亲的意愿。可他身为人子又如何能看得自己的父亲与别的女人同眠,如何看得自己的母亲生凄凉死寂寞的场面?
立了碑,傅骁寒对着父母的坟头磕了三个头,又斟了傅绍嵘生前最爱喝的绍兴女儿红洒在地上。土地渐氤氲,眼前好似蒙了什么东西,有些看不太清,天上落了点小雨,掉在他脸上,很快又停了。
傅骁寒起了身,抖了抖袍子,转头离去。
进了门,就看见邓副官在门口等着,傅骁寒抬头望了邓副官一眼,小五子沏了茶上来,正温着,递到他手里。一杯茶饮尽,邓副官才凑到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少爷,处理毕了,一个活口没有。”
傅骁寒“嗯”了一声,又问道:“人都送走了吗?”
邓副官点了点头,说道:“万事俱备,只等少爷收拾好这一众匪人北上了。”
傅骁寒背着手,眼睛望着墙上的一副山居秋意图,良久才说道:“只怕这一次很难全身而退了。”
小五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睛肿得通红,嚷道:“少爷生,我便生!少爷去哪小五子就在哪!”
邓副官也坚定了语气“从我追随傅将军那一刻起,就不怕上断头台了!”
傅骁寒站在阴影里,孝衣未除,一双眼睛仿佛狼似的冒着恶狠狠的绿光。
“什么!失败了!”宋建言不敢置信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想到这小子倒有点能耐。”
刘三斯剥了一颗花生,塞到嘴里,才慢悠悠说道:“这傅家岂是那么容易吞下的,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原也没有指望将他们一网打尽。”
宋建言听了,眼睛亮了亮,疑惑地问:“这么说来,刘兄是有后招了?”
“慢慢来,不急。”刘三斯突然朝弹琵琶的歌女看了一眼,问道:“宋兄认识梨园的程老板吗?”
宋建言回道:“认得认得,家父过寿时,他还来过府上搭台子呢。”
正要说些什么,从楼下跑上来个人,急吼吼的,对着宋建言耳语一番,只见他面露喜色,当即向刘三斯告辞:“刘老弟,愚兄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了,告辞!”说罢,便急匆匆地往府里赶。
“你四娘怎么样了?”宋建言进门便看见在门口的宋含芝。
她神色恹恹的,好像没睡好,“你走了她就开始痛了,直生到现在,娘一直在门口守着呢,找你也找不到,可折腾死我了。”
宋建言又去哄她:“我的宝贝女儿诶,爹错了爹错了还不行吗?你四娘到底怎么了?”
“好像难产了。”宋含芝张了嘴,欲言又止。
宋建言便问她:“有什么在爹这是不能说的么?”
宋含芝就大了胆子问他:“万一,四姨娘有个不测,您保大还是保小?”
宋建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作任何回答,径直向一早准备好的产房走去。
宋含芝心里有预感,也许,答案真的是她不想听到的那个。
“老爷”宋太太看到宋建言从远处走来,立刻迎了上去,“您来了。”
宋建言皱着眉头,问“里头什么情况?”
宋太太闻言,极忧心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只怕是不好。”
宋含芝从后面追了上来,跑了一头的汗,宋太太立马掏出手帕在她额头上抹了几下:“怎么跑的这样急?正是容易伤风的时节,你一个大家闺秀也不该如此作态。”宋含芝噘了噘嘴,望望她母亲,又看看父亲,气氛十分压抑,宋太太夜里便守在四姨太门前,衣裳都未换,显然是一夜未睡的样子,宋建言方才注意到她眼下的乌青,握了她的手说:“你辛苦了。”
宋太太回了一个笑,刚想说些什么,只听屋里一声洪亮的啼哭,婢女推开门,喊道:“生了!四姨太生了!”
宋建言只觉得心都吊到嗓子眼去了,连忙问:“是男是女?”
丫鬟回道:“回老爷,是个儿子!”
宋建言惊喜交加,手里还拽着宋太太的手,回头冲她叫道:“夫人,我宋家有后了!”
宋夫人面上露出微笑,松开他的手:“你啊,就知道儿子,翠红,四姨太怎么样了?”
宋建言拍着脑袋:“啊呀,对对,四姨太怎么样了?”
这时屋里传来一阵惊叫:“四姨太血崩了!”
宋太太忙进了屋,只见四姨太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衣襟都被汗湿了,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宋太太眼眶瞬间便红了,眼泪直打转,握起四姨太的手,“好妹妹,你的儿子才刚出世,你一定要撑住啊!”
四姨太不知怎么的,拼命想要挣开她的手,无奈太虚弱了,怎么也挣不开,宋太太死死扣着她的手腕,四姨太半分也挣扎不得,宋建言见屋里没了声音,刚想进去,就听见宋太太的哭声。
梨园
“遇春,这回可接了大活了,宋老爷喜得贵子,指明让你去搭台子呢!”
“哪个宋老爷?”程遇春回头问,鸦青色戏服垂在身上,随手摆弄着桌子上的缨络穗子。
“就是上回你和繁花去的那个宋家呀。”
“哦,我想起来了。”他说着,又停了下“说起来,孟繁花怎样了,自上回那件事之后,便再没看到他了。
旁边的人嗤了一声:“他啊,没脸了吧。”
程遇春,低下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昨天打游戏打的好晚,结果码字到天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