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样子很恬静,可程遇春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恬静的人,终有一天,他会变的同他父亲一般,周身只剩下凛人气势和铮铮的傲骨。他不过是他生命里的过客,一个绊脚石,甚至连绊脚石也称不上,因为他还不配,他连个女人都不是。
“这是什么?”
“一首我很喜欢的曲子,《致爱丽丝》。遇春,也是致你的。”
他才十五岁,不过是个孩子,情情爱爱是大人们的事,等他长大,便会知道自己有多荒唐了。程遇春想,他笑了笑:“我何德何能攀上您,您屈尊为我弹琴已是不敢当了。”
“你总说这种话,叫我越发爱你,你不知道么,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想得到,你不要将我看作小孩子。”
傅绍嵘是疯子,傅骁寒也是。
“遇春”傅骁寒站起来,握住他的手,与他想的一样,很是有力,他比傅骁寒高半个头,一直是傅骁寒顶痛恨的事,傅骁寒将他推至墙边,“你明白我的心意么。”傅骁寒踮起脚,含着他的下嘴唇,他想反抗,可傅骁寒的双手太有力了,像铁钳子一样箍住他,叫他动不得。他的牙齿啃啮着他的锁骨,他的领子被傅骁寒狼一样的牙齿咬开。此刻,傅骁寒像极了一匹狼。
“我并不多爱自己的身子,但我不想同一个男人做这种事。何况还是你这样什么也没有的人。”
那一刻,程遇春觉得自己这大约是自己这辈子说过最狠的话。
“遇春,我爱你,同你有什么关系,你恶心我也罢,讨厌我也好,我并不在意,我只想要你在我身边,此刻不过想叫你心甘情愿些。”
他爱的太卑微,纵然他是将军之子,他对着程遇春也有一种莫名的卑微,只因他爱他,便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自己不过是一块地里的泥。
“程遇春,我很难过。”他突然趴在他身上,整个人一动也不动。傅少爷从小到大从未被人拒绝过,更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而程遇春,也早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他淡淡地推开自己身上的傅骁寒,从容地站起身,抖了抖长褂子:“傅少爷,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他刚挪动脚步,腰上便缠上了一双手臂,“程遇春,跟我在一起,我给你钱,地位,无论什么。”
“傅少爷”他拉开他的手“你什么都没有,拿什么给我。你是救了我一命,可我这个人向来没有良心,不会感恩的。”
程遇春终于是走了,留下傅骁寒,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太空旷,仿佛是对他的嘲笑。
傅骁寒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他冷漠自私,凉薄无情,可他偏偏就爱他。有时候爱情开始了,就没有办法结束。
第8章 家法
不久之后,北平起了战事,日本人大举入侵东三省。南方许多城市纷纷揭竿起义,傅绍嵘却始终保持观望态度。
这一天,风和日丽,傅绍嵘说要考校傅骁寒的功课,因此将他叫到思政堂。
傅绍嵘叉着腿,大刺刺坐在上首,端起一杯茶,沏了两沏,庐山云雾的香味顺着钻入鼻子,沁人肺腑。
傅骁寒独立在堂前,已有些少年将军的风采,星眉剑目,一双眼睛闪着熠熠寒光,坚定而决绝,腰杆挺得僵直,仿佛面对着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对手或是敌人。
“寒儿,我与你宋伯伯商量过了,下月初八是个吉日,你与含芝自小相识,她今后便是你的妻子了。”傅骁寒抬了头,一副很随意的样子,语气却是不容置否。
只听“噗通”一声,傅骁寒已跪在了地上,还未开口,傅绍嵘又说道:“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父亲,我不喜欢她,含芝也并不喜欢我,您与宋伯伯怎么自作主张盲婚哑嫁?”
“自作主张?”傅绍嵘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半盏茶里的水被震得晃晃荡荡,溅出来星点。“我只知道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是含芝配不上你吗?这事便这么定了。”
傅骁寒震惊之余,亦觉得哪里怪异,父亲一向不热衷作红娘,也无心他的终身,况且他还未到婚嫁的年龄,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只觉得很是烦恼,可见傅绍嵘是铁了心要他娶宋含芝了。
但不管出了什么事,他是决计不会娶宋含芝的,他思来想去,竟迫切地想听一听程序春的建议,于是出了门,招了辆车,径直去往梨园。
程遇春刚刚下了戏,他的同事们不认识傅骁寒,只说有贵客正拜访程遇春。程遇春是红牌,因此有一间独立的休息室,清净而雅致,不过从未邀请过旁人罢了。他匆匆走到程遇春门前,想要敲门,却听到里面似乎有些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暧昧,叫人红了脸去,可此刻傅骁寒直感到浑身如坠冰窖,他粗暴地踹开门,房间里很暖和,床上滚着两个人,一个男人压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在下面的男人脸上泛着潮红,额头上冒了许多汗,很隐忍的样子,衣裳被褪到肩下,嘴里一直不停地轻轻叫着。而上面的人趴在他身上看不清脸,只看见强壮的后背,埋头在他的肩窝处。
傅骁寒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砰”地一声瘫倒在地上,床上的两人才注意到他,他看着床帏处,看到程遇春一脸惊愕地捂紧了被子,迅速穿好衣裳,那个男人回过头,眉头皱在一起:“你怎么在这?”
傅骁寒缓缓向程遇春走来,捏着他的下巴,眼神疯狂冷厉,靠近他的耳朵:“为什么是他?”
傅绍嵘拽过傅骁寒:“傅骁寒,回去!”
可不行了,他不愿意再听他的话了,傅骁寒猛地甩开傅绍嵘的手,大力之下,晃得傅绍嵘差点站不稳,他拔高了声音:“老子叫你回家!”
傅骁寒不理他,向程遇春越逼越紧,最后直接拽起他的领子,朝他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你这个贱人!”傅骁寒宛若一只发疯的野狗,将程遇春拽得颠来倒去,傅绍嵘扯过他的手腕,对着他的脸,“啪”地一声,狠狠打了一巴掌。
傅骁寒捂着脸,眼神凶恶,死死盯着两个人,直到郑副官进来后,才得了傅绍嵘的命令,将他拖了出去。
程遇春跌倒在地上,领子被傅骁寒扯得乱七八糟,露出好大一片春光,瓷白的肌肤□□在外也无暇顾及,只是呆楞着,仿佛失了魂魄。
原来傅绍嵘今日未去衙署,出了门便去找程遇春。
傅绍嵘气冲冲地回了家,刚进家门,便叫仆人:“去请家法。”
傅骁寒瘫倒在地上,一点生气也无,只听到傅绍嵘吩咐道“将这逆子吊起来”。家仆们听了面面相觑,傅绍嵘又大喝了一声方才有人大着胆子上去将傅骁寒绑了吊在门外的一棵大树上。
山雨欲来的气势,仿佛下一刻就要天崩地裂,傅绍嵘的火气窝在心口,面色沉得水一样。傅骁寒死闭着眼睛,只当什么也没发生。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仆人从门口走进来,手上执了一根手腕粗的藤条,恭敬地递给傅绍嵘。傅绍嵘道:“今日,你让我失望了。”
傅骁寒昂起头,眼睛盯着傅绍嵘,很平静,嘴里的话却叫人勃然大怒:“你不是从来都没对我有过任何希望么。”
果不其然,傅绍嵘受了刺激,一鞭子狠狠抽在傅骁寒身上,顿时,衣裳破了一个好长的口子,血从层层衣裳里渗透出来,暗红色的触目惊心。
呼啦呼啦又是几鞭子下去,傅骁寒额头已是冷汗迭出,嘴唇也咬得苍白,脸上血色全无。
从老远便响起一阵高跟鞋的声音,只感觉到有个人扑在自己的身上,哀求着傅绍嵘,却换来更重更凶的鞭子,那个人哭的他头疼。
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里,母亲彻夜守在他床头,凄凄切切,小声地抽抽搭搭,头一顿一顿地,很好笑。
竟然又想起程遇春,只怕他早就躺在傅绍嵘的怀里,香汗连连,剩余他和母亲,两个人抱头痛哭。程遇春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从前对他的爱恋好像吹满气的气球,一心只想为他更上一层楼,他却猛然扎破他的心,从天空中狠狠坠落,死无全尸。
那么他们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个月以后,傅绍嵘将傅骁寒送出了国。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程遇春还楞了好久,手里的头饰迟迟戴不上去,嘴里只吐出一个“哦。”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纠葛。
而傅绍嵘也在这之后挥师北上。
“太太,您没事吧。”傅太太已咳了整整一年,无论请多少名医都不凑效,大夫说是从前伤了根本且忧思不绝因此难以痊愈。
傅太太并未随傅绍嵘北上,只整日在家里养花种草,儿子也走了,偌大的傅府只剩下她一个半老徐娘,幸亏有宋含芝隔三差五前来探望,方才派遣寂寞。
“含芝,你辛苦了。”傅太太握着宋含芝的手,轻轻拍了拍。
宋含芝笑着回答道:“婶婶,你我世交,如今傅叔叔征战在外,傅骁寒也没能承欢您膝下,理当由我来孝敬您,不过您可别误会了,我对傅骁寒,只有兄妹之情,嘻嘻。”
傅太太叹了口气:“是寒儿没福气,没能娶得你这样善解人意的媳妇。”
宋含芝低了头,又嘿嘿笑了几声,便扯开了话题。
祝懒惰的作者菌破壳日快乐!作者菌是一个新人小透明,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可以写完一本书!在此感谢默默地耐心看完作者菌的文章的你,你的每一次点击都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9章 归家
四个月后,傅绍嵘在战场上中了流弹,再没有回来青州。
傅太太一封电报发到了欧洲,傅绍嵘只他一个儿子,他的手下此刻翘首以待傅骁寒赶回前线主持大局。傅家也需要一个继承人,为傅绍嵘引幡归魂。
傅骁寒手里抓着从万里之外的家乡送来的消息,脸色很平静,只有右手在剧烈地抖动。傅绍嵘,他怎么会死呢?四个月前,他还是中气十足地抽了他那么多鞭子。
傅府已是一片愁云惨雾,门口的守卫腰上都扎了麻带,檐角挂着两个白灯笼。傅骁寒孑然一身跑回了家,奔波多日也全身上下早已脏的和乞丐一样,头发蓬得像稻草,整齐的西装也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傅骁寒的脸上血色全无,嘴唇苍白的吓人,脸色却很平静,看不出喜怒。他推开门,一路的灯笼,所有人白衣素缟,正堂斗大一个“奠”字,躺了一口漆黑的棺材,两旁烛火摇曳不熄。
小五子上前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说:“太太有话,一定要等到少爷亲自回来主持大局。老爷的身后事,得由少爷一手操办。”边说着边擦眼泪。傅骁寒没有说话,看向棺材旁守着的母亲。
“娘,我回来了。”虽说只离家四个月多,却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此时他逆着光,站在日色下面,眼眶深陷,眼中血丝遍布,嘴边长了一圈青色的胡茬,想来连日赶路都没怎么休息。
宋含芝搀着傅太太从蒲团上站起来,傅太太抬头,竟好像老了十多岁:“寒儿,我的寒儿,你终于回来了。”傅太太埋在傅骁寒的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骁寒喃喃道:“他是怎么死的?”傅太太抹了把眼泪,从傅骁寒肩窝抬起头,泪眼婆娑:“邓副官说是他在收拾战场的时候,有兵没死透,冷不丁朝他后背开了一枪,结果.......结果正中心脏,一句话也没说,就去了。”傅骁寒拍了拍傅太太的背,闭上了眼睛。
厚重的金丝楠木棺空荡荡的,傅绍嵘并未被迎回青州,战场上太乱,一个炸弹丢下来,整个人都被炸得四分五裂。
傅骁寒手扶着棺,指腹摩挲着棺材上的纹理,木头的味道扑鼻而来,棺材里放着傅绍嵘的一套军装,深蓝色的,大海一样的颜色。
门房从外面小跑进来,在傅太太耳边说了句什么,傅太太整个人的神色都变了,脸色很不好看,眉头紧紧皱着,傅骁寒问:“娘,怎么了?”
傅太太强笑道:“就是有个不知好歹的人在门外闹罢了。”
傅骁寒转过头对门房说:“既然如此,赶出去就是了,娘何必动怒。”
门房看一眼傅骁寒,退了出去。
傅太太握着他的手,叹了口气:“寒儿,娘只有你了,从今往后,傅家就全靠你了,傅氏一族,满门忠烈,没有一个不死在战场上,你父亲的兄弟们,也都指着你呢。”
傅骁寒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吩咐小五子召集全府的人,商量葬礼事宜。邓副官已从前线回来,这些时日一直都住在傅府,看了傅骁寒这些时日的作为也大感惊叹,一个少年竟能做到遇大事而无惧,颇有当年傅绍嵘的风采。因此对他很是欣赏,下了决心要辅佐这位少将军做一番大事,去完成傅绍嵘的遗志。
依照青州习俗,死者家属应当请三日流水席,并跪在灵堂向前来吊唁的亲朋回礼,可傅骁寒一直在熟悉军务方面,北上的军队是撤不回来了,为今之计只有他代替傅绍嵘继续北上作战。
傅太太听了,二话不说跪在傅骁寒面前,怎么也不肯起来。
“寒儿,傅家的香火不能断,你要走,可以,你得和含芝成亲。”傅太太一向温柔,这一次却坚定得很,无论傅骁寒说什么都不肯松口。
“娘——”
“寒儿”,傅太太忽然以一种极温柔目光去看他。她伸出手摸他的头发,他长高了,孩子总是在母亲不经意的时候悄悄长大,尤其是他曾远离她那么久的时间。傅骁寒低着头,傅太太的声音开始颤抖:“你会理解我的。”
傅骁寒觉得哪里怪异,却又说不上来。
傅太太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我知道你喜欢那个戏子,呵”她突然停住了,看向远方,目光涣散,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绍嵘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女戏子,和程遇春长得很像,我第一眼看到程遇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她死而复生了,多可笑。你也好,傅绍嵘也好,你们都以为自己太重情了,其实谁不是呢。我呆在傅绍嵘身边整整二十年,爱了他那么多年,可到头来,还不如一个戏子。我爱他,我也恨他,别说程遇春是个男的,就算他是个女人,他这样的身份也不配进我傅家的门!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傅骁寒低了头,眼神黯淡:“他并不喜欢我,娘可以放心了。”
傅太太眼神慈爱,突然笑了起来:“那么,我便放心了。”
邓副官来请傅骁寒处理公文的时候,母子俩才没说下去。
傅骁寒离开之后,傅太太从梳妆盒的夹层里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的粉包,又吩咐秋菊端些酒水上来,将那粉包里的东西尽数倒进白瓷酒壶里,摇匀了,给自己斟满,突然咧了嘴朝空气中虚敬一杯,楞了一会,直接饮下。那药立时便发作,傅太太疼得扯住桌子上的杭绸桌布,痛倒在地上,蜷缩在一起,大片暗红的血从喉咙里涌出来,流到衣襟上,眼睛还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露出欣喜的笑容,抽搐了两下,一动也不动了。
仆人来报说太太去了。傅骁寒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只觉得天昏地暗,左手扶着椅子,右手撑头,好容易缓过来了,家仆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连大气也不敢出,傅骁寒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下去,仆人才如蒙大赦,用手擦了把汗匆匆退出门去。
傅骁寒捂着胸口,一阵钻心的痛,一个劲没缓过来,两眼一抹黑直接晕了过去。
醒来便看见宋含芝,她红着一双眼睛,肿得跟兔子似的,一边安慰他,一边抽抽搭搭:“叔叔婶婶的身后事还等着你打理呢。婶婶给你留了封信,喏。”
傅骁寒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拆了信,只寥寥几个字:“城南有赵小姐墓,起之与你父合葬。求得孤冢一座,面向夕阳。”
那信都被他抓得烂了,硬是一滴眼泪没流,只骨节泛白,什么也不说,。
宋含芝暗暗掏出手绢抹了下眼泪,看了眼傅骁寒,相对无言。这个人在一月之内连丧父母,若是常人,恐怕就一蹶不振了。
傅骁寒只是越发安静,有条不紊地指挥仆人料理丧事。只有,在没人的地方,才会露出黯然神伤的样子,同傅叔叔如出一辙,难怪是父子。
宋家自然是要前来吊唁的,傅骁寒见了宋老爷,就提了要娶宋含芝为妻,宋老爷甫一吃惊,狐疑地望着傅骁寒。
傅骁寒与程遇春的事情被傅绍嵘掩藏得很好,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因此宋老爷并不清楚这其中曲折,只是摸着胡子,委婉地拒绝:“傅少爷并不喜欢小女,老夫也不愿意含芝受委屈,况且令尊在世时,这亲事便未谈拢,如今也不必再提了吧。”宋老爷朝他拱了拱手,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