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惊梦完本[古耽]—— by:鲤什么
鲤什么  发于:2017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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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格外关注地下组织活动的迹象,虽然上海还没什么大动静,还是凡事都多留个心眼。”方敬亭听完照常吩咐几句,便让他们回去。
问到花园饭店的小工时,方敬亭忽然想起来,多问了一句:“金容和傅海秋是不是住在你那儿?”
电梯工点点头。“是,住在四楼的甲级套房。”
“他们夫妻感情如何?”
“感情很好。”电梯工不假思索地回答。
方敬亭听完一声冷笑。“呵,这个贝勒爷,吃里扒外,果真是八旗子弟的做派。”
电梯工无端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方局长的意思是?”
“没事,”方敬亭收起笑容,“你多留意一下这两人,有什么情况立刻向我汇报。”
“是,局长。”
送走电梯工,方敬亭自己也准备离开,从档案科门口经过时,看到冯科长还在伏案工作。
“冯科长还在忙?”他停下脚步,随口问侯一句。
冯科长抬头冲他一笑。“可不是吗。方局长要回去了?”
他刚准备道别,犹豫了片刻,话锋一转:“冯科长,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帮我查一个人的地址。”
十分钟后,方敬亭坐进汽车,将手里的纸片递给司机。“去这个地方。”
目的地是城郊一处不起眼的小院,白墙灰瓦,颇有些年头了。
“是这里吗?”方敬亭不放心地问。
司机又看了眼纸片,点点头。“是这里。”
他走下车,皮鞋踩在不甚平整的石板地上,噔噔作响。
门敲了三声,走出来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开口便问:“你找谁?”
“请问许寂川住在这里吗?”他问。
少年摇摇头。“你找错了。”
语气这样坚决,若方敬亭没有十成的把握,怕是真要以为自己登错了门。
“小阿弟,你替我捎个话,我姓方,诚心想见他一面。”他坚持。
“都说你找错了,你这人真奇怪。”少年一边嘟囔着,啪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那对朱漆斑驳的木门。
方敬亭立在门口,兀自一愣。他是含着银匙出生的方家小少爷,美国大学的高材生,警察局的副局长,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有人在他面前摔过门。
站了半晌却又笑起来。许老板这人,果真与众不同。
他拉开车门坐回车上,司机颇有些担心:“方局长,没事吧?”
他摇摇头,脸上还是挂着笑。“没事。我们明天再来。”
寂川在书房里练字,正写到“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轻”字。书法讲求横平竖直,撇如刀,捺如扫,刚柔并济,正如台上唱戏,用尽全心全意,做到至美至柔,让韵味都融进骨髓里,是戏亦非戏,不能露半点刀工痕迹。
听得小玉脚步转来,他仍慢悠悠写完剩下的字,这才搁下笔,一边揉着手腕一边问:“刚才是谁敲门?”
“没什么要紧的。一个戏迷,被我撵走了。”小玉答。
他便又提笔浸饱了墨,接着写下去。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东坡的诗,他最爱的便是这一首,前前后后,已写了不知道几百回。人就该活得这样心胸开阔,疏朗豁达,哪里来的那许多烦恼心事,作茧自缚。可他如此偏爱,却恰恰是因为自己不能做到如此胸襟。
好容易写到最后一个“晴”字,笔尖一抖,记忆骤然穿透时空,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春日的庭院,他推开窗子,桃花正好,那人白衣素扇,笑容清朗。又忽然想到他前几日演《霸王别姬》,幕布将合未合,只剩一条缝隙,却偏偏足够他望进那人的眼睛。
只一眼,所有漫漫时光的打磨便都前功尽弃。原来他从来未曾真的放下过,以为心事也像头面似的,一件件都锁起来,看不到,便不会疼了,可一旦重新暴露在阳光底下晾晒,还是一样的鲜血淋漓。
可是,那人却早已有了妻室。女人抬头冲他笑,雍容妩媚,胳膊却像一条蛇,紧紧缠住那双曾经牵过他的手。
寂川回过神时,笔尖已经在纸上停了太久,漆黑的墨汁晕染开来,如一团丑陋的伤疤。
又写废了。他将宣纸揉成一团,信手扔到院中,几只小猫立刻飞扑过来,追逐刨弄,当作新鲜玩具。
“小玉,方才敲门的人,长什么模样?”他问。
“嗯……”小玉沉思着。“黑色轿车,灰色西装,眼角上边有颗痣。怎么了?”
眼角有痣,那便不是晋容了。
他竟有过瞬息的期待,也是给秋风迷了心窍。
“没事,”他摇摇头,“我有些乏了,去催厨子开饭吧。”
隔日也没有演出,练功写字,小院风轻,又是一日。
傍晚有人来敲门,小玉去应付了几句,关了门回来,手里却拿着一个本子。
“这是什么?”他问。
“又是昨天那人,说要把这个给你。”
他叹口气。“你收下,不就是默认我在这儿了?”
小玉不服他责怪的语气,把本子往他手里一塞。“你自己看!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说完甩手走掉。
他翻开一看,竟是个剧本,题为《一缕麻》。连夜写就,连墨痕都是新的。
寂川读了两页,连忙起身,穿过小院去开门。
方敬亭还等在门外,一见他便颔首微笑:“许老板,总算见到你了。”
寂川一扬手中的本子。“方先生,这是你写的?”
方敬亭一点头。“正是在下。”
“方先生可有时间坐下来谈?” 寂川侧身让出路来。
方敬亭微微一笑。“正合我意。”
离那天下午的茶会不过三四日,晋容就在报纸上读到花边新闻,说警察副局长方敬亭与当红青衣许寂川出双入对,情意绵绵。配图是二人并肩走出一栋大楼,正在谈笑。
晋容盯着寂川的笑容看了半晌,啪地合上报纸,穿上大衣便要出门。
“去哪儿啊?”海秋从牌桌子上抬头问。
此刻他只觉得洗牌声吵闹不堪,头痛欲裂。
“有事。”他冷声答,不等海秋再问,已经匆匆走出门去。
身后传来方敬雯的声音:“哟,小两口这是吵架了?”也不知海秋答了什么。她那样伶俐,总是能掩盖过去的。
他下到饭店底层,让前台叫了汽车,径直开到玉春家门口,一路浑浑噩噩,脑中全是报纸上的字句,什么“你侬我侬”,什么“共度良宵”,烦扰至极,再无暇思考其他。
人人都说你遗世独立,孤芳自赏,怎么能这样轻易就着了那方敬亭的道?他看着路旁树影一一掠过,心事比那些彼此交错的枯枝更加烦乱。
总算到了玉春家,他敲开门便说:“我要见寂川。”
玉春吃惊地看他。“容贝勒,你在想什么?”
晋容眉头紧锁。“我什么都不想了,我要见他。”
“可我还没问过他……”玉春犹疑。
“求你了。我一刻也等不了。”
除了病床上的贺三爷,玉春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谁如此痛苦的模样,眼神痛苦而沮丧,像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五内俱焚,连呼吸亦如刀锋割据。
玉春到底心软,如实说了寂川的住址。
晋容乘车而去,车轮一路卷起地上落叶,旋即消失在道路尽头。
第17章 花雕
到了玉春说的地方,巷陌幽寂,立着坐苏式小院。
他敲门,出来应答的是个清秀少年。
晋容愣了愣。“宣儿?”忽又回过神来,过了这么些年,宣儿也早该长大了。“你是谁?”他问。
那少年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你跑到我家门上来,还反过来问我是谁?”
他这才说明来意:“我来找寂川。”
“找错了。”少年答得果决。
“找错了?”晋容锁眉。玉春说的地址就是这里,难道是在骗他?
“对不起……打搅了。”
他转身要回车上,那少年却又开口将他叫住:“等等,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那少年,只是摇摇头。“我认错了。”
少年急得一跺脚。“哎呀,我问你叫我什么!”
“宣儿?”他不解。
“你……认识我家先生?”少年问。
原来玉春并没有骗他。可他并不知该如何回答。
认识么,当然是认识的。可仅仅说是认识,未免也太辜负那一番缱绻往事。
少年半天等不到他的答案,叹口气。“罢了罢了,你进来等吧。”
庭院雅致,也怕秋风萧索,屋角树梢皆染上几分颓意。院中三只小猫却不知天冷风疾,只顾欢闹嬉戏。
他被安置在书房。主人虽不在,却处处都有主人的痕迹。香炉塔,徐公砚。桌上搁着看到一半的书,信手摘了几片草叶当作书签,竟也是本《石头记》。
墙上挂着些字,有戏词也有古诗,一手端庄清秀的行楷。像极了他自己的字。
“这些都是寂川写的么?”他问。
少年点点头。“上海滩那些热闹的消遣,我家先生都不喜欢,除了练功便是写字。金先生,你喝什么茶?”
晋容恰巧看到一副对联,一时顾不上答话。“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正是北平的戏园子门口挂的那一副。当代前代,座中剧中,如今想来,他们的故事,前人或许早都已经看透了。
少年等了半天,又是一声叹息。“罢了罢了,我家先生喜欢喝龙井,你便也喝龙井吧。”
等在寂川家中,他却还是满心焦急,每过一刻钟都要拉着少年问一次:“寂川怎么还不回来?”
“快了快了,他说要回来吃晚饭的。”
他便盼着太阳早些落下去。天色暗了,寂川就该回来了。
厨房终于飘出饭菜的香气来,可电话铃忽然响起来。
少年小跑去接。“你不回来了?可你说好要回来的。有个先生一直在这里等你。”
“哎呀!又不是我的错!他认识你的。”
说到这里,少年将话筒举开了些,望向他:“先生问你是谁?”
他是谁?他也不知道。他是亡国的贵族,不孝的儿子,不忠的丈夫,失魂落魄的恋人。
他走过去接了话筒。“寂川,是我。”
那头沉默半晌,耳边只有呼吸与电流。
等了许久,寂川终于开口。“知道了。”只这一句,说完便匆匆挂了电话。
“怎么?”少年瞪着眼睛看他。“先生回来吗?”
他摇摇头。
“不回来么?”
他还是摇头。这是十年来,寂川对他说的头一句话。短短几个字困在胸口,震得浑身发麻,久久回不过神。
少年叉起腰。“管他回不回来,我们总不能饿着。走,去吃饭!”
秋暮凉爽,月朗星稀。晚饭设在院中,松鼠鳜鱼,碧螺虾仁,一桌鲜甜可口的苏帮菜。
“金先生喝酒么?”叫小玉的少年问他。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小玉已经自己嘀咕着走了。“上回买的花雕,应该还剩一坛……”
就在小玉走的那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响。晋容一抬头,看到寂川立在那两扇朱门中间,沉默着看他。
小猫见主人回来,一股脑儿地窜到寂川脚边,亲昵地蹭着他的脚踝。
谁也不说话。
风吹过,头顶的电灯便微微摇晃,在晋容脸上投下闪烁的光影。
寂川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一样的清秀纤瘦。眉眼似乎温和圆润了些,将他的疏冷孤独藏得更加隐蔽。
晋容终于打破沉默。“宣儿呢?”
“去法国了。”
“表哥呢?”
“埋在苏州。”
晋容听完,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还记得那三人牵手走在街头,笑容灿烂的模样,转眼已物是人非,无路可归。
寂川重建家园的梦想,到底是没能实现。只剩他孑孓一人,风雨独行。
“那你和方敬亭……”话一出口,晋容便后悔了。就算是真的,他有什么过问的资格?如果能让寂川从这人世间浩大的孤独中抽身出去,就算是方敬亭,又有什么不可?
寂川只凛声答:“与你何干?”
晋容心里一冷,恰好小玉端了酒出来,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边斟酒一边念叨:“金先生,报纸上写什么你也信?前一天写我们先生跟哪位太太出双入对,明天又写跟哪位先生难舍难分,尽是虾子拉鸡蛋——瞎扯淡。”转头又招呼寂川:“先生快过来坐。金先生又不说清楚,我以为你不回来,便没有等你。”
被小玉说破了真相,寂川忽然笑起来。“你就不能让我唬唬他?”
小玉反倒生气:“是什么就是什么,你竟还帮着那些记者瞎说?”
寂川一笑,晋容便整颗心都柔软下来,只顾看他,全然忘了自己一度是如何烦恼忧虑。
寂川走到晋容对面坐下。小玉替他摆上碗筷,嘴上也不停,生怕晋容有什么误会似的:“方局长是在替我们先生排新戏呢。《小说月报》上的短篇小说改的,叫《一缕麻》,穿旗袍唱。对吧,先生?”
寂川无奈看着小玉。“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替你说话,你倒还怨上我了!”
幸好有小玉这张快嘴,否则依寂川的性子,晋容不知还会愁到什么时候。
“穿旗袍演戏倒是件新鲜事,”晋容感慨,“你也成了一代大家,到了能与传统分庭抗礼的时候。”
“容贝勒过誉了。”寂川微笑。
“容贝勒?”小玉在一旁惊呼。“你不是说你姓金吗?你怎么还是个贝勒?”
“四个字的姓太长,念起来嫌麻烦。”他信口答道。
谈话之间,他的眼光始终挪不开寂川的脸,寂川也无所畏惧,不偏不倚地看转来。两双眼睛如四道刀光,见招拆招,无声碰撞。
“容……金先生,”寂川眼睛一眨,端起面前的小酒盅,“敬你一杯。故人重逢,实乃有幸。”
他亦举杯,两个青瓷小盅在空气中清脆相撞。“敬许老板。苦尽甘来,终成大家。”
酒香醇厚,一口咽下去,如烈火烧进咽喉。看寂川嘴角挂着半滴酒,喉头一干,几乎要迸出火花来。
寂川觉察到他的视线,不慌不忙拿手帕擦了。丝帕缓缓磨过下唇,压迫着柔软轮廓,玉齿微露。寂川放下手帕,又抬头看着晋容,浅浅一笑。
谁也不知对方心意,于是彼此试探追逐,如一场游戏。
“你从前是贝勒爷,那现在做什么?”小玉问。
“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了。”
“那你也上班工作么?”
“我大哥在北平兴办实业,我替他做些文书工作。”
“那你为何又到上海来?”
小玉的问题无休无止,晋容虽不愿意,也只好如实作答:“我太太在上海,过来陪她些日子。”
听到太太二字,寂川的目光倏然暗淡下去,光彩不复。
“你跟我家先生是如何认识的?”
“我在北平听过他唱戏。”
可玉儿再如何问,寂川也只是低头吃菜,不再抬头。
酒足饭饱,寂川竟先起身要走。“我排戏实在累了。小玉,你一会儿送金先生走。”
走了两步,晋容在身后唤他:“寂川,你不送送我么。”
小玉听了竟也帮腔。“是啊,你们好久不见,你连送都不送人家么?”
寂川只好又折了回来。
小玉留下收拾碗筷,二人并肩踏入小院的夜色中。
脚步轻响,衣袖窸窣。
眼看大门就在眼前,晋容忽然拉住寂川,停下了步子。“寂川……”
秋风吹不散那半分醉意,或是风吹散了,人却不愿意醒。
他在黑暗中鼓足勇气,终于抬手抚上寂川的脸颊。
许寂川,许寂川。
他如确认一般,再三重复着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每念一次,就有一把利刃,在心口划下更深的一刀。
寂川没有回应,亦没有推拒。
他凑得更近了一些,两个人的呼吸渐渐交织在一起,越逼越近,却始终没有相遇。一样的滚烫,一样的微醺,一样的徘徊。像在比试谁会按捺不住,先补上最后的半寸距离。
小猫忽然在脚边叫了一声,划破沉寂。
寂川倏然惊醒,退后了一步。
“金先生,该回去了。太太还在家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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