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听得门外汽车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支撑起身子去拿帽子和墨镜,一面吩咐小玉:“去打电话叫司机来,我要出门。”
“你才刚回来,急急忙忙又要去哪儿啊?”
他看了小玉一眼,万分焦急:“回来再说,快去!”
一刻钟后,司机来了。他乘上车,直奔花园饭店。
他压低帽檐走进饭店,匆匆迈进电梯,还未开口,只听得开电梯的小工问:“许先生,您还是去四楼吗?”
他抬头一看,仍是那天的小工。这小工隔着墨镜和帽子认出他来,还能记得他往那一层去?其中定有蹊跷。
片刻慌乱之后,他定下神来。“这不是爱德华饭店吗?何时有的四楼?”
“您走错了,”小工指着街对角笑起来,“爱德华饭店在对门。”
“哦,谢谢你。不然可要闹笑话了。”他尴尬一笑,快步走出来,先到对面的爱德华饭店晃了一圈,又贴着小工视线的死角,闪身坐回车里。
“找个僻静些的咖啡馆,人越少越好。”他对司机说。司机以为他想躲记者,并没有多问。
车子再度启程,驶出四五条街,停在街边一家意式咖啡馆的门口。“好了,你把车停在这里走吧,我自己会开回去。”
他遣走司机,独自走进店里,点了杯拿铁。“对了,劳驾,”他拉住来点单的服务员,“你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去花园饭店,找四零一的金先生,说我在这里等他?”
“好,”服务员点点头,“先生您贵姓?”
他犹豫片刻。“我姓王……叫王保川。”
“好的王先生,请您稍等。”服务员拿着单子走了。
他坐在窗户旁四下张望。来来往往的行人如流水一般,可他看谁都像是便衣的警察,正在路上探查着地下活动的蛛丝马迹;要么就是花边小报的记者,下一秒就要从大衣地下掏出相机来,偷拍他秘密的幽会。
心如火烧地等了十来分钟,晋容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杯中的咖啡几乎还没有动过,他扔下一张大钞便迎出门去。
“寂川,你找我什……”晋容话还没问完,他已经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示意晋容坐进去。
他自己坐到另一边,略有些生疏地发动汽车,朝城郊开去。
晋容看他神色焦急,路上没有多言。直到汽车停在一处四下无人的荒地里,晋容才终于开口:“怎么回事?”
寂川一把摘下墨镜,看向晋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晋容被他突然一问,不明所以:“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他的目光更加迫切。“晋郎,你到底为什么到上海来?”
晋容被他一声“晋郎”,叫得一时缓不过神来。
“寂川……你到底在说什么?”
寂川的瞳孔骤然收缩。“你不信我。”
“我怎么又不信你了?”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找不到出口。
“你以为我是方敬亭派来监视你,套你话的么?”
此言一出,晋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才来问你。”寂川攥住他的袖口。“你跟我说实话,你们在干什么?”
看着寂川关切的眼睛,晋容心口一阵酸楚。“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寂川眉头紧锁,语气却笃定:“我已经眼睁睁看你走过一回。这一回,我不能再坐视不管,看着你越走越远。”眼睛一眨,竟泛出几点泪光。
天光萧索,映着寂川脸上细细的绒毛,轮廓柔和。晋容抬起手,轻轻捧住他的脸。
“寂川,你现在多好啊。你是这个时代发光发热的人,是星星,是希望。而我在大清亡国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我只是活着的枯骨。”
寂川忽然毫无预兆地靠上来,一口咬住他的嘴唇,咬疼了他,又用舌尖温柔安抚。
“晋郎,你是枯骨吗?”寂川一边问,一边吻他的嘴角。落在唇畔的呼吸暖如丝绒。
他上一秒还是枯骨,这一秒却不是了。生命的爱与温热,伴随着温热亲吻一起,重新填满他的胸膛。
生死皆是小事,唯有眼前紧要。
他深深吸了口气,缠绵地回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愚蠢的作者明天要坐飞机……超怕坐飞机qaq
这几天更这么勤快就是想赶紧写完,这样万一有什么事,至少这篇文是写完了……
坐飞机真的太吓人了(痛哭流涕。
第20章 妙计
晋容轻轻抵住寂川的额头。“我若同你说了,便不是我一人的身家性命,而是许许多多的人。于你于我,未免都太沉重了。”
寂川抬手抚上他的颈侧,一路摩挲至耳畔。
“我不在乎许许多多的人,只在乎你。你要下地狱,难道让我在旁边眼睁睁地看?”寂川说得哽咽。
冲动与理智在晋容心中艰难博弈,仍是冷静的那一面更胜一筹。“我下地狱,是为了你不必再去,谁也不必再去。”
“我好不容易才又等到你……你却不肯要我。”半颗晶莹的眼泪从寂川眼角滑落,映着天黑前最后的日光。
晋容替寂川抹去眼泪,将人拥入怀中,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白长了这么多年,还尽说些傻话。” 抱在怀里,仍是这样瘦削而温热,像小动物似的。
“那你……你还要我吗?”
“我要你,是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要你。”晋容答得郑重。“我要你永远活在阳光底下,唱你爱唱的戏,做你想做的人。而不是跟着现在的我,只能栖居在暗处。”
“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寂川抬起头,眼睛潮湿得像浓雾的湖泊。
他看一眼窗外日暮秋色,低头去吻寂川的眉心。
“现在是秋天。等到下雪的时候,我就带你走。”
“去哪里?”寂川追问。
“天下这么大,有谁不爱听许老板唱戏?”晋容柔声哄他。
“你也爱听么?”
晋容偏过头,一个轻吻落在他眼睑上。“全天下的人加起来,也不及我爱听。”
寂川这才破涕为笑,将右手小指伸到晋容面前。“那你说话算话,我等你到下雪。”
晋容也伸出自己的小指,稳稳勾住。“一言为定。”
晋容到底不放心寂川,替他将车开了回去。小玉以为晋容要留下吃饭,正要去叫厨子加菜,晋容却摇摇头,说急着回去。小玉虽不明白事态,还是匆匆去打电话叫司机来。
寂川拉着晋容站在廊下,压低了声音,再三叮嘱:“方敬亭说警察局里发布了名单,你和海秋都是高度怀疑对象。行事千万仔细些。”
“我知道,你也别太担心。”晋容的手指落在他额间,轻轻揉着,想揉开他眉心的结。
“还有你们住的饭店里,那个开电梯的小工有些古怪,怕是警察局的眼线,你一定小心。”
奇怪自己来往这么久,竟丝毫也没发现。晋容点点头。“好。”
小玉打好电话出来,却见两个人搂在一块儿,嘴唇吻在一起,“啊呀”一声捂住了眼睛。
寂川慌张退开,脸颊微红,眼神透着几分羞怯,恍如从前。
司机来了,寂川走到门口送他。车开出去很远,他回过头,仍见朱门白衣,孑孓立于灯下。
夜晚的花园饭店,名流如织,金碧辉煌。人走进去,仿佛要被那铺天盖地的金光吞没。
他走进电梯,小工照常向他问好。“金先生,您回来了。”
他也照常一笑。“有劳你了。”
“先生太客气了。”小工笑得殷勤。
等电梯到了四楼,他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递给小工,那笑容甚至更殷勤了几分。“金先生慢走。”
他转过身,满面笑容立刻化为冷峻,一走进套房便立刻反锁了房门,见海秋悠闲地坐在沙发上,一边读白话小说,一边用绒线织着围巾。
“出事了,”他冷声说,“方敬亭开始怀疑我们了。”
海秋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双眉之间出现几道细纹。“怎么回事?”
“寂川来找我,说警察局已经将我们列入高度怀疑名单。”
“怎么会?”海秋愕然,“咱们应该没露什么马脚?”
晋容摇头。“我不知道。寂川还说开电梯的小工行事古怪,怕是警察局的眼线。”
海秋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凛如刀锋。“你跟许寂川说了?”
“他应该知道我是地下的人了。除此之外,你的事,名单的事,一个字也没有说。”
海秋放下毛线针站起来,绒线球落在地毯上,一圈一圈地滚远了去。海秋在房中来回踱步,鞋跟哒哒作响,于晋容,那声音就像审判厅的挂钟上缓缓行进的秒针。
他是相信寂川的,可海秋会信吗?海秋会不会怀疑,他若被寂川出卖,陷入严刑之中,能否守口如瓶?
第五圈,海秋终于停了下来,笔直地看向他。“你愿不愿意……将许寂川牵扯进来?”
他听得浑身透凉,如坠冰窟。“你在说什么?”
“方敬亭连这等机密都肯告诉他,一定十分信任他。他想拿到方敬亭随身的钥匙,应该轻而易举。”海秋冷静地说,却字字残酷。
“轻而易举?这是拿命去赌的事情,你竟说轻而易举?”晋容震惊。
“你我都已经被怀疑,玉春也没能如我们预期的,成功引起方敬亭的注意。现在许寂川正在排他写的戏,时常见面,正是最好的时机。”海秋冷静得像是个陌生人。“我不是推卸责任,更不是想加害于他。只是就现在的情形,这是最好的方法。”
“不行,”晋容断然否决,“我们为此事担受风险,为的是星星之火的信念,是为我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生命,尚能发挥一些余热。可寂川他……”
他还在犹疑用句,已经被海秋一语道破:“他只会是为了你。”
晋容的眼神近乎乞求,只盼海秋收回她那骇人的想法。“海秋,这样不公平。”
“你为何不去问他?你不顾眼下情形强行去偷钥匙,被方敬亭抓住,折磨致死,难道对他就是公平的吗?”海秋咄咄逼问。
他不是不明白。在眼下的一切方案中,由寂川去偷钥匙,的确是可行性最高的一种。
可是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就不能借方敬亭对寂川的信任,又同时保寂川周全?
他忽然心生一计,一把拉住海秋。“你明天再见方敬雯,假装无意地告诉她,你最近忽然喜欢上桂花盆景,想邀她一起去逛花市。”
海秋不解:“桂花?”
“兰花也行,山茶亦可。反正别是水仙。”晋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想到怎么偷钥匙了。”
方敬亭刚下班到家,女佣一边替他脱大衣,一边交代:“少爷,许先生今天来过电话,要你打回去。”
“许先生?哪个许先生?”
“唱戏的许先生。”
寂川竟会打电话来找他?八成只是说戏里的事情。
虽然心知如此,方敬亭还是立刻打了电话去。
“方局长,”听声音,寂川似乎有些焦虑,“金先生说要请我吃饭,我再三推辞,推了一个月,明天就到日子了,今天才想起来。你上次提醒过我,可事已至此,该怎么办才好?”
方敬亭听了,又惊又喜。惊的是金荣攻势不断,一点也不能松懈;喜的是寂川相信了他的话,遇上事情,还会向他求助,应当已经十分信任他。
“你随便找个借口,推了便是。比如头疼?”他带着几分自嘲。
“我起初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方局长你说过,金先生很可能是……是暗处的人。不如趁这个机会,你跟我一起去见见他,多聊几句,说不定也能消除你心中疑虑。”
方敬亭一琢磨,倒是挺有意思的。金荣以为自己约的是许寂川,没想到他也会跟着去。想到金荣气得头顶冒烟还不敢直说的样子,他就忍不住要笑出来。“好啊。明天几点?”
“中午十二点,在绿岛饭店。”
“好,明天见。”
“方局长早些休息,明天见。”
两人寒暄几句,便挂了电话。
第二天,方敬亭提前十分钟走进饭店,侍者迎上来问。“先生有预定吗?”
“金先生来了吗?”他问。
“金荣先生吗?”年轻的侍者只道他是打听房号,如实回答,“已经来了,在江雪厅。”
“许先生来了吗?”
“许先生?”侍者摇摇头。“还没有。”
“那我在这里等他。”
“您请便。”侍者引他在大堂坐下,倒来茶水便不再过问。
十二点,寂川准时出现在门口,他起身走过去。
“方局长。”寂川见到他,微微一笑。
这可真是难得。方敬亭压抑着心里的欢喜,稍一6 点头。“走吧。”
两人并肩走入江雪厅时,金荣的表情果真如他设想的那样,又尴尬又错愕,精彩极了。
“方局长也来了,快请入坐。”金荣努力装作镇静,却到底失了他贵族的姿态。起身来迎接他们,结果碰倒了面前的酒杯,滚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方敬亭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侍者替后来的二人脱下外套挂在门边,等他们坐定了,才给金荣换上新的杯子,斟上酱香浓郁的烧春茅台。
菜品一碟碟地端上来,蟹粉豆腐,姑苏卤鸭,都是经典的苏帮菜,定是仔细斟酌过的。这金荣看起来一本正经,花花肠子倒是不少。
菜上齐了,金荣端起杯子:“难得今天跟方局长和许老板聚在一起——”
三个酒杯刚要碰倒一块儿,门忽然被人踹开,女人尖锐的声音随即响起:“先生,你找许老板吃饭,怎么不叫上我一块儿?”
三人一起回头,只见海秋风尘仆仆,捧着盆桂花站在门口。海秋见到方敬亭,显然一愣:“我还说我家先生跟许老板开小灶,也不知道叫我,怎么方局长也在?”
海秋有些尴尬地缕一缕头发,一边吩咐侍者,一边将她那盆暗香四溢的金桂放在门边:“劳驾给我添一副碗筷。”
海秋不知听谁说了金荣私会许老板,竟从花市上径直追过来,不想方敬亭也在,丢脸丢到了他面前。
可真是出好戏。就是方敬亭自己的笔下,也难写出这样的巧遇。
方敬亭站起来,十分绅士地拉开身旁的座椅。“金太太请坐。”他微笑着说。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明天这段发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平安落地……飞机好可怕qaq
第21章 险招
小小的房间里,四人在八仙桌旁各据一方,气氛极为微妙。
海秋用指甲艳红的手指捏着汤匙,抿了一小口鸭血粉丝汤,笑着问晋容:“先生何时对苏帮菜也这样有研究了?”
晋容尴尬地笑了笑。“我也不懂,是让服务生推荐的。”
“小阿弟的品味还蛮好,早知道这里这么热闹,我就该邀上雯姐姐一起来的。”
海秋说罢,许久无人开口,耳边只听得碗筷碰撞的轻响。
方敬亭打破沉默:“中秋节后,许老板的新戏《一缕麻》就要开演了,金先生金太太可一定要来捧场。”
“之前就听雯姐姐说过几回。许老板的新戏,又是方局长亲自执笔,我们当然不会缺席的。对吧,先生?”海秋玩味地看一眼晋容。
“是,是,”晋容不敢违逆太太,只能点头,“我们一定前去捧场。”
寂川举起酒杯:“那这次,首先要谢方局长落笔有神,写出这样的好戏,也要谢金先生金太太,肯来捧场。”
余下三人也纷纷举杯。四只酒杯清脆相撞,四个主人各怀心事。
忽然有侍者从外头走进来,俯身在方敬亭耳边低语几句。“方先生,有电话找你。”
“谁打来的?”方敬亭问。
“只说是有要紧事,跟金先生和许先生有关。”侍者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方敬亭看着桌上二人,脸色微变。“诸位见谅,我去接个电话。”随即离席,匆匆走了出去。
桌上只剩下三人。寂川看了眼海秋,不发一言,又转过去看晋容。晋容的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
“去吧。”晋容无声地说。
寂川犹豫片刻,终于抽走了手,转头去唤一直候在门边的侍者。“劳驾,能不能带我去一下卫生间?”
侍者朝门外一指。“许先生这边请。”
寂川最后看了晋容一眼,起身离去。门啪嗒一声,轻轻合拢,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