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公子将那煤精印托至眼前,徐徐问道:“这一次,又是什么设定?”
煤精印兀地翻出一对煤球眼,笑容猥琐,口吐人言道:「公子乃是阁的新阁主,独孤苏。」
“果真是苏到没朋友么。”锦衣公子慨叹。
煤精印犹自喋喋不2 休:「公子可知『司马八达』?」
“知道。”锦衣公子微微颔首,“东汉司马家族有兄弟八人,皆以‘达’为字,并称‘司马八达’。最有名的是司马懿,字仲达。”
煤精印点头:「公子家中亦有兄弟八人,皆以『达』为字,并称『独孤八达』。公子字『破达』。」
“…………”锦衣公子叹息一声,“作者对‘苏破大’依旧爱得深沉。”
「公子此番入京,是为接管阁的一应事务。此外还要挑选自己的专属神兽——即是公子的cp。」
“很好。”晶瞳一眯,锦衣公子翻转了手腕,将煤精印挑在指尖,“上一个世界我还不习惯,略显失态。从现在起,本公子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苏。”
「…………」煤精印上浮起两块状若桃心的红印泥,「公子又调|戏本魂了,好吐艳。」
第11章
阁位于京城一隅。柳烟花雾之间,琼楼玉宇高低错落,雕梁画栋,檐角翚飞。
锦衣公子看也不看,举步便向内走。
“来者何人?”寂静无声的高墙之内,倏然激射出数十道人影,“此乃武林重地,不得擅闯!”
只见那锦衣公子陡然身形一旋,竟是眨眼间不见了踪迹。数十名戍卫俱是一惊,四下看去,却见那道玉树临风的身姿独立在屋脊的走兽之上,长发翩然,流风回雪,一双猫似的俊眸笑盈盈注目下方。
“大胆狂徒!”众戍卫勃然大怒,纷纷纵身而起,跃向那人。
那锦衣公子从容待他们迫近,忽地向后一仰,直直向下坠去。将要触地之时,足尖轻点,掠出三丈有馀,稳稳落在门阶之上。摇着檀香扇子仰面看那楹联,莞尔弯唇:“真是好联。”
众戍卫还要再追,忽有一道威严的声音隔空传来:“都退下!不得对公子无礼。”
众戍卫闻声,即刻齐齐倒身下拜。
锦衣公子也收敛了玩笑之色,转身恭敬行礼:“拜见世伯。”
来人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形魁伟,不怒自威,赫然正是阁刚刚卸任的前任老阁主,欧阳无名。
“快快起来,不必多礼。”欧阳老阁主疾步趋前,搀扶起锦衣公子,由顶至踵细细端详一番,“破达!你如今出落得愈发标致了,我真替你爹高兴哪。”
“…………”锦衣公子虎躯一震。
“破达,破达。当真是人如其字。”老阁主又意犹未尽念了两遍,似有无限感慨,“想当初,接到你出生的消息之时,我正与你爹在嫏嬛楼内读书,恰恰读至诗经中《车攻》一篇。”
回想当日情状,老阁主不由百感于衷,负手踱步,在院中高声诵吟: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
田车既好,四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
之子于苗,选徒嚣嚣,建旐设旄,搏兽于敖。
驾彼四牡,四牡奕奕,赤芾金舄,会同有绎。
决拾既佽,弓矢既调,射夫既同,助我举柴。
四黄既驾,两骖不猗,不施其驰,舍矢如破。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惊,大庖不盈。
之子于征,有闻无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
“当日你爹也与我此刻这般,诵罢全篇,只觉豪气冲天。你爹当即便道:这孩子的字,便叫‘破达’!”
“…………”锦衣公子无语望苍天,淡然道:“能从这么多字中一眼取到那个‘破’字,我爹真是好眼力。”
叙旧既毕,老阁主马不停蹄吩咐属下:“来人!带公子移步品香楼,甄选神兽。”
品香楼,是历任阁主接管事务之前首先必去的地方。
新任阁主要在此处选定自己的专属神兽,与之缔结契约,从此死生相随,不离不弃。
暮色渐沉,品香楼内灯影朦胧,兰麝氤氲,隐隐有丝竹之声。
楼梯在红纱幕幔之间曲曲折折,通至一间厅堂。屋宇四角悬着内画花卉玻璃灯,墙面上挂满画轴。
每一卷画轴之内,都封印着一只上古神兽。它们已经在此沉睡百年,等待着自己的主人到来。
主人挑选神兽,神兽也挑选自己的主人。须得两厢同时选定了对方,契约才会生效。否则结契便告失败,只得另择吉日重新选过。
“公子请先沐浴更衣,选取一卷画轴,挂在神位前焚香供养,然后在此蒲团上静坐三个时辰。”引领道路的下属点起堂前的绛蜡,指点着室内陈设解说道。
“三个时辰之后,若被选的神兽也属意于公子,将会现出人身,与公子结契。若届时无人现身,公子只好改日重选。”
又叮嘱了几句之后,下属掩门离去。品香楼内只剩了苏一人。
苏依言沐浴,更换了一袭素净白衣,在屋内悠然漫步,逐一鉴赏四壁的画轴。
每幅画中都绘着一只形态栩栩的神兽,旁边注以名称习性。当苏走近时,画轴便散发出淡淡的雪青色光芒,亮度强弱不一。光芒愈亮,表明画中神兽对结契的渴望愈强。
苏沿着四壁走了一周,发觉其中一卷画轴尤为惹眼。苏人尚未走近,那画便已迫不及待亮起,光芒夺目。
走过去细看,画中是一头体型俊美、双目如电的玄色神兽,旁边一列小字写道:
獬廌,状似麒麟,通体黑色,额前长有一角,亦称独角兽。能辨是非、识善恶,吞噬奸佞之人。若角折,则必死。
苏伸手轻触一下卷轴,那光芒愈发炽烈起来,隐约有一丝檀香气暗暗浮动。画中神兽目光炯炯与他对视,仿佛在无声诉说:选我。
苏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假意蹙眉自语:“噫!好丑的样子。我不要这个。”说着抬脚便走,一边用馀光偷瞥。
那画中的神兽闻他此言,如遭雷击,却仍是不死心,卷轴上的雪青色光芒久久不暗。就连那檀香气味也愈发浓烈而急切地追随过来:选我、选我、选我……
苏置之不理,又在屋内游弋了片晌,才重新回到那幅獬廌面前。
一见他折返,那卷轴又热烈地亮了起来,眼巴巴望着他。
“算啦,丑就丑罢。”苏摇头,“你这样丑,才更衬得我光彩照人。”
不知是否错觉,画中的神兽似乎冲他翻了个白眼。
苏双手取下卷轴,悬挂在神位前,焚香拜了几拜。然后端坐在蒲团上,看着沙漏。
大约是因为入京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刚坐了不到两个时辰,苏渐感身体疲乏。舒缓沁人的檀香味之中,他不知不觉倚在案几上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之间,身体忽然一暖,似乎被谁轻轻拥住了。
耳畔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孩子气。”
第12章
堂前绛蜡燃尽,玻璃灯忽明忽昧。已交寅时,夜寒如水。
“不要走,陪着我。”苏假装半醒半寐,喃喃梦呓。
无人应声,然而拥住他的那股力道稍稍加重了一些,用和煦宛转的内息将他暖暖地包拢。
……有多久了?究竟已有多久,尉檀不曾这样拥抱他了?
究竟是从何时起,尉檀望着他的眼眸中多了一层莫名的疏离?
——这一世,你又会因为什么而远着我?
他不敢睁开眼睛,生怕惊动了那人。指尖却悄然沿着对方的肌肤向上攀抚,最后停留在一双温柔的唇瓣之间。
有一刻,他想猛然仰身而起,迎着那温热气息来源的方向,吻住那一双唇。
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如果那样做了,对方一定又会把他推开。哪怕片刻也好,能被对方这样拥住,就已足够。
又过了不知多久,指尖的那一丝温热默然退散,拥抱着他的那股气息静静消失。
长夜已逝,窗棂间天色微明。楼梯上脚步声响,品香楼守夜的小厮前来开门。见苏枕着蒲团偃然高卧,不由慌了手脚:“公子快醒醒!”
苏打着呵欠,星眸饧涩:“什么时辰了?
“卯时刚到。——公子太不谨慎了。”小厮心直口快埋怨道,“神兽自尊心极强,若请了他们又不诚心等待,神兽生起气来,很难伺候。”
“神兽可曾现身?”苏四下环顾,不见尉檀的影子。惟馀手臂和衣襟上一抹若有若无的檀香,显示那人确乎来过。
“并不曾。”小厮向神位上的画轴看去,立时跌足嗐道:“咳!老阁主一句话忘了交待,偏偏公子就选了他。这可如何是好呢!”
“怎么?”苏懒懒欠伸而起,以手支颐,“我想要他,有何不妥?”
小厮顾不得答话,忙忙燃起一柱香,对着那卷轴一躬到地,毕恭毕敬将其取下挂回原处。
催促苏下了楼,小厮将大门落锁,方才松了一口气,边走边絮絮道:“公子不居京城,有所不知。别的神兽都还罢了,单数这只獬廌最是可恶。因他能分辨善恶曲直,故而数位阁主都曾想要请他。谁知他一概不理,一次也没现过身。这且不说,一年以前,就因了这只獬廌,还闹出了一件大事故。”
小厮左右看看,略略压低了声音:“前任京兆尹府上的长公子吴籁一向兼走南北两道,男女通吃。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只獬廌的人身是个容姿绝世的美男,便借着他父亲的权势,强令欧阳老阁主将这幅卷轴送到了他家中。”
说到这里,小厮故作神秘地顿住,看向苏的脸色。苏低头摆弄着檀木扇的白玉坠,唇角含笑问道:“然后呢?”
小厮继续道:“吴籁自以为,他家权势滔天,区区一只神兽哪敢不从。谁知足足等了三天三夜,獬廌也不曾现身。吴籁一气之下,将卷轴掷入火中,詈骂不止。结果獬廌大怒,降下天雷,将京兆尹府中的一座藏书楼劈倒。——公子猜猜如何?”
“我猜,那藏书楼下必有玄机。”
小厮一拍巴掌:“正是!那座楼一倒,竟然露出地底下埋藏的万两黄金,足足抵得上朝廷十年的税赋!消息一传出,圣上当即就下了旨,敕令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法司会审。”
小厮咧了咧嘴,似在回忆当初那场轰动一时的大案。
“这件案子了结之后,圣上亲自将那幅卷轴奉还阁,还御赐一块匾额,称赞那只獬廌‘绳愆纠谬,祛蠹除奸’,封号‘钦命天官’。”
“钦命天官?”苏玩味着这个封号,“那岂不是说,这只獬廌可以奉旨噬人?”
“可不是么!自那之后,整个京城的官吏谈到那只獬廌,都是战战兢兢的。咱们阁上上下下,包括欧阳老阁主在内,都不敢对他有丝毫不敬。”
“这可糟了。”苏摸摸下巴,似乎忧心忡忡,“我昨夜对他出言不逊,不知是否得罪了他。”
小厮大骇,急急问道:“公子对他说了什么?”
“我骂他太丑。”苏点了点头,“你说,他会不会怀恨在心,降下天雷来劈了我,或者吞掉我?”
“这……”小厮思索道,“獬廌生性正直,应当不至如此暴戾。只是结契之事是不用想了,公子改日另选一只神兽罢……”
话未说完,忽地意识到重点所在:“——等等,公子说他丑?”
“是。”苏一脸沉痛。
“公子这话是从何说起?”小厮愕然,“传说那只獬廌的人身是百年不遇的美男,但却几乎从不现世——莫非公子见过他真正的容貌?”
“他就在我们身后,你可以自己看啊。”苏摇着扇子回眸一笑,“我们刚出品香楼,他便追来了,已经跟了我们一路。”
“…………”小厮的脸色鬼斧神工,软着腿脚,缓缓转头。
身后的晨光中,果然无声无息立着一个高挑俊逸的年轻男子。身体半祼,仅在腰间裹了一条轻绡窗帘,显然是在品香楼中匆忙扯来的。一把长发在风里飘飘扬扬,明明是黑色,看上去却像火似的灼人。双眸沉静如海,藏着深不见底的魅惑。
小厮根本不敢细看对方的样貌,当即六神无主,五体投地,四起八拜,三跪九叩,二话不说,一气呵成:
“神仙大人饶命!小的口无遮拦,唐突瑞兽,冒犯天官,求大人饶过小的这次!小的再也不敢了!”
动作之流畅熟稔,看得一旁的苏叹为观止。
神仙似的年轻男子目不斜视,带着一阵香风,径直从小厮身旁走过,在苏面前俯首低拜:“獬廌尉檀,拜见阁主。”
“不要叫我阁主。”苏微微倾身,手中的檀木扇啪地合拢,挑起对方的下颔,“叫我主人。”
第13章
——品香楼内那只心比天高的獬廌,这一回终于认下了主人。
这个消息一坐实,阁上下一时议论纷纷。众人闹不清楚,到底该说这只獬廌太矜持,还是太不矜持。
神兽虽可变化人形,但许多习性仍颇近于兽。比如,他们都不爱穿衣服。
许多神兽被主人调|教了多年,还是喜欢赤身祼体四处玩耍。好在阁是座和尚庙,从阁主到门卫,里里外外清一色是男人。大家便也对此习以为常了,由着这些神兽放纵天性。
唯独这只獬廌,明明还未被主人调|教过,初次现人形,便懂得扯一条窗帘遮蔽身体。这却不像是神兽,而像是神人了。
可若因此说他比别的神兽都矜持高雅,却也不对。
神兽们心性自由高傲,目无下尘,哪怕皇帝亲奉香火,都未必能得他们垂青。
阁主选定神兽之后,不但要诚心敬意静候三个时辰,当神兽现身之后,还要亲自用香草为其衅浴。这个过程中,倘若伺候不当,神兽还是会跑。
衅浴之后,若神兽同意,阁主才能为其穿衣,并脱下自己的一件中衣授与神兽,以示“与子同袍”之意。
若神兽接受了,便会据此记住主人的气味,作为契约的印信。这件衣服便被称作“信衣”。
若神兽不接受,则前功尽弃,只好改日重来。
阁建阁百年有馀,从来只听说阁主几次三番去请神兽,还从未听说神兽自己提着裤子——啊不,是裹着帘子——主动来追主人的。
据此看来,这只獬廌又着实不矜持得很。
众人议论半晌,没个定论,最后只得归结为一句话——这只獬廌真是脾性古怪。
浴室之内,雾气缭绕,暗香萦徊。
神仙似的年轻男人全身浸在盛满温水的木桶中,低眸看着水上漂浮的花瓣。一头润湿的长发垂在桶外,宛然委地,如一痕晕开的墨色。
苏拿了一把桃木梳,慢慢为他梳发,一边说道:“我知道,半夜我睡着之后,你曾经出来与我相会。清晨你躲回卷轴里,是不想被旁人看到我们亲昵的姿态,免生口舌。我离开之后你急着追来,是怕我下次改变心意另选别人。”
尉檀低垂眼睫,只默默听着他说,一语不发。
苏放下梳子,身形一转来到对方面前,注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只是我不懂,你既处处为我着想,又为何对我如此冷淡?难道有什么事情,是你怕我窥探到的么?”
尉檀眼波微动,侧过脸去望向别处,“阁主说什么,獬廌不懂。”
这样的反应,苏已然见过多次。每当有话欲说,却又不能说出的时候,尉檀便会下意识地转头回避。
“我不是说了,不要叫我阁主,要叫主人。”
“…………”尉檀不予理睬。
“罢了。”苏叹了一声,轻巧地转开了话题,“你不愿意,我便不勉强。——来,我替你洗洗身子。”
苏试探着伸出手去,触及尉檀的肌肤。尉檀只是怕痒似地略略一颤,便不动了。他并不拒绝这种程度的接触。
水汽里,尉檀的肤色愈发白玉似的精致细腻。眼梢被热气洇出了一点薄红,像指尖挑上去的一抹胭脂。若是去扮昆剧里的俊美小生,压根不必上妆。只消眸光一转,便是绝代风流。
然而他虽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却偏偏总是冷着一张脸,就连死人也比他的表情多些,可真是暴殄天物。
苏心中不禁暗自遗憾。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这家伙生性风骚总是作妖,自己岂不是要把一颗心泡烂在醋缸里。
罢了。现在这样子虽然殊无情趣,倒也省心。
“站起来,我帮你擦干。”苏说。
尉檀顺从地扶住木桶边缘站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