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宙斯随心所欲惯了?”金发的斯拉芙大笑着接过这袋子递到我手中,“老实说,看到一贯肆无忌惮、喜欢在传令时随自己心意增删点儿内容的你吃亏,我可真愉快。”
赫尔墨斯夸张地打个抖,十分配合演出。
打开那袋子,里面是一枚小小的浮舟,以及单独一支显然并非配套的箭竿。打量着两个计时用水钟的配件,我微微挑眉:“有趣的提示。”
“愚拙的我自然是完全不明白。”赫尔墨斯眨着眼睛再次鞠躬。
“一个暗示与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承诺就要换取一个已死之人的灵魂,精明的奥林匹斯主宰。”塔那托斯翻了个白眼。
“请放心,冥府的各位神祇。我的陛下曾惆怅地感慨,若能得到冥王陛下的首肯,那他断不会违背生命的基本原则——毕竟那可爱的男孩儿已经变成了一只瓶子——神王打算将他升入高天,成为一颗星永久地陪伴他。”赫尔墨斯微笑着注视我,“您觉得这主意如何?”
迷恋星星甚麽的,还真是叫人牙酸的恋爱观。
我收拢那个袋子起身离开王座:“塔那托斯。”
“是,陛下。”
“呃,冥王陛下……?”
“赫尔墨斯,回去你打算怎麽禀告神王呢?”
“若得您应许我能顺利将那个无辜的灵魂带回,我冒昧地推测神王陛下也许会有个……繁忙的时段。”一脸谦虚诚恳的神使口中说着迷惑人心的话,“因此,我自然是——不需要多说甚麽。”
不问就不说,那麽问了呢?
我心里很想笑。
直到塔那托斯拽着自家兄弟一起送他离开冥界,这位神使连个正眼都没给过那角落里的少女。从头到尾,他都只当她是个冥府的普通婢女那样——这就完全不值得奥林匹斯身份尊贵的神祇注目不是麽?看看那满脸的庄重自敬,真不愧是,说谎者的庇护者。
当殿中只剩下我与那少女时,我微微扬手:“你起来吧。”
她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痕:“哦,我的母神……”
“还是不肯说出实情麽?”我没有说话,只是冷淡地看着她,“若非看在得墨尔忒的份上,我已经把你扔进永火的坑里了。”
她浑身一颤:“我,可分明是你把我——”
“这一点我不会否认,但厄洛斯金箭指引的对象,是你。”我端起那只喝了一口的酒杯,“若如你所言,你一直安分守己待在奥林匹斯你母神的神殿,他如何知道你?”
“也许,也许是阿佛洛狄忒!爱与美的女神曾经来探望过我母神。”她可怜巴巴地仰望我,“又或者是我和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以及雅典娜她们偶尔一起采花时被看见过?不,我完全不知道。”
“引导你回奥林匹斯的赫尔墨斯分明已经看到了你,可他一言不发。”我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显然宙斯似乎并不打算救你。”
“他——我才不稀罕!”她令我有些诧异地露出了羞愤的神色,但她的下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可是,哈得斯——陛下,我,我确实是自己愿意来冥界的!”
我抿了一口酒放下了杯子:“这就是你始终没有呼救的原因?”
她的脸又涨红了扭开一点,不敢直视我。
我深深皱起眉来。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的世界里只有母神,和你。”她低低地诉说着,如同自语,“母神告诉我你是冥王,我以为你就是死神,一度畏惧你。然而,除了不太笑之外,你一直对母神和我都很温柔。当然,你全部的笑与难以掩饰的爱,都给了另一个人。”
我没有打断她的话,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当然,我知道,你从来没把‘珀耳塞福涅’认真当回事。若你眼中有这个可怜的女孩儿,也仅因为她是你妹妹的女儿,一个可悲的附带品。”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我没有那位明托可称侵略性的美丽,更不会说些奇怪的言辞能逗你发笑。如今……只怕你更是一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了,如果你曾经有过。”
我皱了皱眉:“珀耳塞福涅,你——”
“不,哈得斯,请允许我再一次这麽称呼你,也恳求你听我说完。”她深吸口气勇敢地抬头望向我,“在你之前,我对所有的男性唯有厌恶与惊恐。这源自宙斯——那该被咒诅的神王——也源自我不幸的母神。她很怕他,只是提到他就畏缩。毕竟他趁她在年少孤弱无援时,花言巧语或是威胁恐吓地令她就范,之后就毫不留情地遗弃了她。”这少女满是嘲讽地笑了一声,“但当知道我母神有孕时,他又来了。这一次,他表现得既鄙视又厌恶,就因为那个来自克洛诺斯的咒诅。”
“我的母神不顾一切地逃离了奥林匹斯。她的担惊受怕惶恐不安,我也许是最有感触的那一个。”她深吸口气,慢慢地整理好她有些散乱的头发,“但母神告诉我,她很爱我。而且她说过,当时劝说她留下我的,是你与赫斯提亚。”她用有了些神采的眼睛看向我,“你对我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而我难以述说那复杂情感的万分之一。”
在我试图打断之前,她满怀感情地继续下去:“你很英俊麽?当然,是的,甚至英俊都不太适合形容你。即便在那神山上我也听说、自树丛缝隙中无意见过很多男神,他们比你年轻,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高贵自持。你常一脸郁郁寡欢?不,我猜是你心思太过敏锐又善于掩饰,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让你的脸不由自主流露着忧郁的神情是不是?”她歪着头很是羞怯地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你很少主动的长篇大论,你的嘴唇时常是紧闭着的,让我看不透你是因为厌烦,或是不屑。但你又是温柔可亲的,譬如你看我母神的眼神,永远是看自己的妹妹,绝不是看一个不幸的女子。这,这些……”她幽幽叹息道,“在我突然长大、那处隐秘之地被奥林匹斯发现而被迫回去以后,我才惊觉那有多宝贵。”
我没有说话,在某个瞬间有种巨大的愧疚感击中我。若我离开奥林匹斯来冥界时带上我的这个妹妹,也许她就能远离这些不幸——不,那时我没有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我不想再见到任何会让我想起那该被咒诅过去的对象;冥界也完全不适合丰收的女神;最重要的是,那时的宙斯全力追求着赫拉,丝毫看不出日后的风流轻佻。
“请别责备自己,哈得斯。”那少女如同猜到我所想轻轻地摇头,“返回奥林匹斯的岁月没有那麽艰难,特别是看清我是个可笑女孩儿、根本不会对神王的宝座产生任何威胁之后。而我也看清了所谓的男人,所谓的男神,所谓的神王。呵,那位高高在上执掌王权的神说不上有多爱我母神。因为在他心里,我的母神不过是灰尘,是残渣。他得到了、享受过了,就可以放心地一脚踹开。而我更是灰烬的灰烬,连高看一眼的价值都没有——这就是整件事情的过程。”
珀耳塞福涅紧紧抓着自己的裙摆立起身来:“就算是为自己的名誉,就算是为了我那可笑的自尊心,我也绝不愿意嫁给那种类型的混账。”
“但是你不同,哈得斯。”她转而热切地看着我,“同为王者,你从头至尾都只有一个情人。你忠实得简直不像一个——”
我不动声色打量着那个少女,她口若悬河地诉说着她的感受,她的感动,她的感情。若结合我以前所知、她方才讲述的那些,我倒颇能理解这种情感了。
她并不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妇。她的痛苦大多来源于身世的悲苦与周围环境的压抑,但那没有一样是她出于本身的错误。她体内的某种精神就如同春天柔草或新枝里的液汁一样,会天然自动地涌现出来。那是一个孩子没有被耗尽的青春活力,也许曾因某些不幸而被扼制。但当温暖的南风吹拂后,那短暂的压抑桎梏一旦去除,这种活力就又高涨起来,给青春重新带来希望,甚至也唤醒了她追求快乐的本能。
只要,那个“一旦”出现。
“……而冥界绝不像奥林匹斯那些家伙胡说的毫无趣味,这里的神祇让我觉得意外的有趣!他们才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冷酷无情或是俗不可耐的样子,他们丰富多彩。斯拉芙总是迷迷糊糊却又每天高兴,他的弟兄塔那托斯古板守礼却又聪慧非凡;赫卡忒也许因为不喜欢我才显得喜怒无常,但她头上的小蛇看久了也挺有趣不是麽?还有很多很多——这个表面看来没有昼夜交替、没有季节变化、没有花草走兽的地方,却是那麽——”
“珀耳塞福涅。”我终于打断了她,“我确实惊讶,你会喜欢阴暗的冥界。”
她兴奋地望着我:“那全都是因为……”
“若我因此被感动就移情别恋爱上你,那我还是那个你所喜悦的冥王麽?”我再度打断她,“你自己说的,我从头至尾,都只有一个情人。”
她颓然地垂下头来:“啊,是,我知道。那个好运的明托……”
不,珀耳塞福涅,说不定幸运的是我。
第221章 另一种想法
地上如今也许是六月里一个典型的夏季黄昏, 又或是十二月中一天循例的冬季午后。对于永恒黑暗的冥府而言,这一切无甚区别。
薄凉的空气, 空无一物的荒原,过往的年月中这静寂无声的情景强迫充斥为一个印象:与其说甚麽都不存在,不如说一切无所不在, 只是以另一种眼目所不能见的形式低调地漂浮着。
那时耳朵对一切声音的感知被无限放大般敏锐,甚至连无生命的尘土与雾气都似乎有了某种神秘活物的呢喃。眼睛因此被欺骗,仿佛远近并没有区别, 但凡目光所及之处都感觉近在咫尺。
这死寂在数十年前因一个人的到来被打破,荒原中陆续出现了新增的树林与宫殿。也许幽冥的安静不再如以往般绝望得仅剩死亡,而蜕变成金色的安宁。
如今这眼前的柔和安逸又被一阵琴声填满而丰富起来。
也许是因着远处白杨树林的阻隔,那乐声听起来模糊低沉。但无序的浓雾如被一根神奇的手指牵引般, 以玄妙的步伐跟随琴音在阒然中荡漾。以某些毫无用处的绝对标准而言, 这乐器与弹法都不见得最最高明, 不过一切都是相对而言。至少那乐音中带有某种赤.裸的率真本性, 连林中的白天鹅都在短暂惊讶后振翅飞向发出令它们着迷声音的地方。它们或盘旋, 或驻足,一贯矜持的白鸟竟有几只不时跟着鸣叫一声。
里拉琴的尖细音调抑扬顿挫, 仿佛映射着演奏者的心也这般起伏澎湃。也许仅能算是和谐的琴声在这黑色的白杨树林里, 却如一阵微风般沁入这些植物的心脾,若它们有的话。那树叶微微颤抖着,沙沙声不绝于耳,仿佛在诉说着它们的感动——是的,感动,那林中的金光甚至都溢出得比平日更多。
金色的光芒如同飘扬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就像是曲调变出来好让眼睛得见一般。林中的湿气就如同它们感动至极地陨泣,尽管它们在事实上不会有这样的举动,但那恳切坦诚的乐曲以无愧的良心牵引它们放出光彩。林中的一切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不肯走神或是睡去。金色的光芒与雾气的波浪在里拉琴音中融合交汇,令这深沉幽暗的地下世界温暖闪烁。
亮光不断缠绵摇曳着,直至如泣如诉的琴声停止。
“喔——爸爸,我可真不知道你还会弹琴。”林中铂金头发的小女神拨弄着她的发梢,好让一顶小海蓝石珠冠戴在最佳位置,“不过今天记忆之泉应该会彻底满了。”
“行了小南瓜,别那麽粗鲁地触碰你的头发。”放下里拉琴的少年傲然地扬扬下巴,“至于说弹琴,哼,马尔福没有不会的。”
“好的爸爸,我会假装没有看到您请教那个漂亮的海中女仙策雨茜泼。”小女神眨着她黑色眼睛,十分乖巧地笑了,“所以您是打算演奏给父神听麽?与泉水满了作为一起给他的惊喜之类。”
“请教?能回答来自马尔福的提问是她的荣幸。”铂金头发的少年嘁了一声,“至于说演奏或是惊喜,一个——”
“——马尔福是不屑于表演讨好别人的。”小女神拍着手抢先说了。
“哦,你这个甜蜜的小东西。”俊美的少年忍不住笑着把她抱起来,“好吧,随你怎麽说。”
“你其实很想父神对麽?”
“……毫无理由的推断。”
“好的爸爸,不如你告诉我你是怎麽找到厄洛斯、以及怎麽让他变成那个样子的,我就不告诉父神你好想他哒。”小女神将脸颊贴着她母神的脖子狡黠地眨眼。
“他活该!谁叫他居然敢试图动一个马尔福的东西。”铂金头发的少年挑挑眉,“不过你这个小马尔福现在就想和另一个马尔福讨价还价麽?教你魔咒的时候不认真学,现在我唯一能给出的建议就是:去找你父神哭诉好了。”
“……总之海界很棒!那里真的很好玩!”
“拙劣的转移话题技巧。以及,要不是我拦着你,你是不是真打算弄一条海豚回来?”灰色眼眸的少年垂下头来磨蹭她的额头,“你是忘了冥界这鬼地方有多破烂麽?根本不能养这些东西。”
“可是谟涅摩叙涅女神的白天鹅就活得很好啊。”小女神撅起嘴来,“当然,火柴蛇也很可爱。不过它只听爸爸你的。”
“听听这嫉妒的声音,我可是你爸爸。”
“诶呦爸爸——”小女神笑眯眯地抱住他,“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自然类的神在一定程度上都能延长动物寿命的。”
“狡猾的小马尔福,可我为甚麽要这麽做呢?”
小女神露出个跟她母神一样的笑容来。她将头上的珠冠取下,歪歪斜斜地戴到了另一个同样灿烂的头发上。
“技巧欠佳的贿赂。”灰色眼眸的少年掐了掐她的脸,“这还是我帮你从波塞冬那个混球手里要来的。”
小女神转转黑色的眼睛,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脖子,连连亲了他好几下:“爸爸爸爸爸爸——”
“哦……好吧。”少年满眼温柔地回吻了一下女儿的额头,“你这个奸诈的小甜饼赢了。谁叫你是好几代以来第一个马尔福家的小公主。”
“所以我可以养啦!”小家伙立刻从他怀里跳下来欢呼,“我要给它取个最动听的名字——”
“仪态,小公主!”铂金头发的少年环起手臂看着她。
小女神立刻乖乖站好,她的母神眯着眼睛笑了:“很好,那麽现在去找你的父神,告诉他你打算给他的地盘添点儿92 少年愉快地挑着眉:“他才是冥王,不是麽?”
小女神一把抱住他的腿:“我才不要找他!父神大坏蛋!”
“厄尔庇斯。”俊美的少年一脸认真地说教,“实话不需要说出来,除非能给你带来足够的利益。”
“我就要说!他把那个珀耳塞福涅带回来也不知道想干甚麽!”小希望女神气呼呼地仰起头来,“之前我们不都听到某些侍奉的笨蛋瞎嚷嚷甚麽她是来当冥后的——呸!总之我才不要见他,爸爸你带我再去玩儿!”
“就算我可以带着你离开被封锁的冥界,也不能这麽无视你父神。”铂金头发的少年收敛神情,庄重地对他女儿这样说,“在家族中,父亲需要得到完全的尊重。”但下一秒他立刻又坏笑道,“偶尔地作弄,不再此列。”
“如果爸爸你这麽说。”厄尔庇斯咯咯地笑起来,“下次再领我去亚哥利斯的特律策恩吧!”
“你喜欢那儿?”灿烂头发的少年把她抱起来。
“因为那里有祭祀父神的坛与圣林啊。”小女神歪着头。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这一路甚至刚才都宣称不想见自己父神的是谁?”
“诶?不是那同样口是心非的某个爸爸吗?他绝口不提父神,却握着某条沙弗莱石项链发呆。”
“咳,我得说,揭穿自己的爸爸可不是马尔福家的孩子该有的礼仪。”
“嘻嘻,爸爸我不会笑话你的。不过那地方挺奇怪,我以为地上的人都不怎麽祭祀父神来着。”
“亚哥利斯的特律策恩啊...”灰色眼眸的少年似乎回忆起了甚麽,愉快地假笑道,“我以前和你父神去过那儿,把自作聪明的雅典娜气得大喊大叫毫无仪态。”
“哗——”小女神眨着眼睛,“那她没有报复您?”
“好像马尔福会怕得罪谁似得。怯懦的野狗才会通过狂吠掩饰内心的卑劣。”少年冷笑一声,顿了顿望着远处梳理羽毛的天鹅,“当时还遇到普罗米修斯那个蠢狮子……总之,你喜欢我们就再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