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身形甫动,正自调息,剑气已袭体而来。
他怎么办?
他继续退。
他已退无可退。
澎湃的剑气,瞬间就笼罩住了楚留香的身形,竟要生生将他从空中扯下地面。
剑光
直指
咽喉!
蓦地,楚留香双臂一振,宽大的衣袖已展开,像展开了一双杏黄色的翅膀。他下落的势头顿时一挫,身体摇摇晃晃飘在半空。
剑气交织之下,嗤嗤连声,衣袖已碎为片片,散落半天的黄色蝴蝶。
楚留香双掌收回,合什,如老僧答礼。
青色的剑光映上他的脸,映上他的唇。
唇边有一丝笑。
花满楼的唇边有一丝笑。
他们两人同时在笑。
没有人看到他们同时在笑。
他们笑什么?
楚留香岂非必败无疑?
天地之间,龙吟般的嗡鸣声大作。
薛衣人的一剑,电光石火般点上了楚留香的喉头。他虽不想伤人,但此剑一出,便已收势不住。
薛衣人的剑法,从不是不伤人的剑法。
鲜血已无数次溅在他的衣衫上,衣上浸满了他敌人的血。
他“血衣人”的称号也由此而来。
薛衣人决不想杀楚留香,但他现在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的眼中已燃烧着两团火,雨水浇不灭的火。
他的人就是他的剑,剑也是他的人。他已将全身心都投入到这一招中去。
这一剑,是他的道。
一剑证道。
“铮”的一声,龙吟立止。
一黑一黄两条身影,同时落下地来。
落下地,不是跌下地。
楚留香在地上站得稳稳当当,连趔趄都没有一个。他的唇边,笑容更深了些。
薛衣人眼中的火已黯淡下去。他收剑。
他收剑的动作很快,手上似乎轻了许多。
他收回的是一柄断剑,断得只剩一个剑柄。说实话,这简直难以再称为一柄剑。
断掉的剑身,就夹在楚留香左手的食中二指之间。
灵犀一指!
陆小凤的灵犀一指,楚留香居然也会!
薛衣人沉默着,掷剑柄于地,长长地喟叹一声。
楚留香也同时将断了的剑身抛下,背靠上一棵树,剧烈地喘息。
他握掌成拳,指缝中渗着血。
要震断薛衣人的剑,不可能不付出代价。楚留香一招成功,气息却在胸中翻涌,几欲呕吐。
花满楼立刻走上前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握住楚留香的另一只手,将一股真气送了过去,帮助他调理着混乱的内息。
薛衣人看着地上的断剑和剑柄,突然仰头长笑,道:“好!好!好!”
楚留香勉力站直了身体,恭敬一揖,道:“多谢前辈容让。”
薛衣人望着他的脸色道:“你有没有事?”
楚留香笑了笑,道:“还好。”
薛衣人又看了看他的手,道:“你那一招……”
楚留香却看了一眼花满楼,道:“那是花满楼的绝技。我这七日以来,日日用功,也只学到了四五成。”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七日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薛衣人的目光跳了跳,道:“七日?七日之功,便可抵挡我一剑,那花公子当日为何不用这一招?”
花满楼笑道:“我功力不足,难敌前辈一剑。”
楚留香也接上来道:“我能接下前辈的剑,靠的也不是功力,而是时机。”
薛衣人若有所思道:“时机?”
楚留香道:“这门指法固然需要内力超群,才可发挥效用,但真正讲究的,正是出手的时机与方位。只因一招既出,必有弱点,以强凌弱,才能事半而功倍。”
薛衣人凛然道:“我的剑法中,难道也有弱点?”
一提起跟剑有关的事,这位老者又专注起来了。
楚留香道:“原本也许是没有的,就算有,也不足以令我抓住机会。因此我们才精心设计了这一役。”
薛衣人道:“我们?”他看了看楚留香,又看了看花满楼,便露出恍然的神情。
花满楼会意地笑道:“楚留香曾说,我和前辈那一次交手,是他占的大便宜。这七日间,除了苦练那‘灵犀一指’之外,我们便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敌得过前辈的一剑,面对前辈时,又该用什么样的对策。”
楚留香续道:“前辈的剑法并无花巧无用的招式,出剑便直取敌人,但前辈的头脑决不死板,在判断局势的时候,也要比寻常之人敏锐得多。”
薛衣人道:“我不是要听你夸我的。”
楚留香笑道:“是。这也是前辈的一个特点,并不因对方示弱而有所轻敌,反而会趁此时机,迎头痛击。我开场便退,前辈果然没有放过我。”
薛衣人道:“我只当你是引我出剑,以轻功与我周旋拖战。”
楚留香道:“前辈和花满楼交手,已看出他的身法,而区区不才的名声,大抵也从这轻功上来。我们料到前辈一定会这么想的。”
薛衣人问道:“但是?”
楚留香道:“但是花满楼只引出前辈一剑,我们实在没有把握。而前辈既有了警惕,一剑无效,自然会再补上一剑。”
薛衣人道:“然而你还是退了。”
花满楼笑道:“那就是楚留香为前辈设下的第一个圈套。”
薛衣人怔了怔,道:“圈套?”
花满楼道:“既是对决,所谓先发制人,双方必然要出招争先。前辈出剑之快,当世无人能及,是以前辈自信定会抢到先手。然而就在严阵以待之时,对手却突然退却了,这时前辈是什么感受?”
薛衣人淡淡笑道:“他进固如我所愿,退亦无妨。若换了另一人,早已躲不开我这一剑。”
楚留香点头道:“我们相信这一点。但前辈剑术再高,仍是一个‘人’,而不是神。是人,就难免受到‘本能’的控制。”
花满楼不等薛衣人再发问,便续道:“这‘本能’就是对意料之外状况的反应。前辈反应敏捷,超于常人,但看到楚留香不进反退时,仍会有一刹那的停顿。任何一个人,在遇到与自己预料不符的状况时,都会有这种停顿。”
楚留香道:“而这停顿就是前辈的第一个破绽,因为此时前辈出剑,已不是按照自己的节奏。”
听到“节奏”二字之时,薛衣人的目光登时一亮,颔首道:“不错。你能说出‘节奏’二字,就说明你在武学之上的悟性,也已到达了化境。不过……”
花满楼道:“不过这么一个微小的变化,还不能令前辈的剑法出现明显的弱点。如果任凭前辈猛攻,那么前辈很快又能回到自己的节奏上去。”
楚留香道:“所以这时,我利用前辈的乘胜追击之心,抛出了第二个圈套……”
这一次不等他说完,薛衣人已抢先道:“你说的可是那满天花雨、飞花摘叶?”
楚留香目光一动,神色中流露出敬佩之意,笑道:“是。”
花满楼道:“我与前辈交手时,曾以树枝为剑,引动前辈剑气。这一招虽然得手,想必前辈也留上了神。”
薛衣人道:“我料到你定会告诉楚留香的。”
花满楼笑道:“所以这一招对前辈已无用,前辈定会着意凝聚剑气,使之不受外力激发。”
楚留香拊掌道:“但我的目标,正是这‘着意’二字。”
薛衣人猛地醒悟道:“剑法之道,在于自然天成,圆转如意,也就是你方才所说的‘节奏’。是以无招胜有招,无心胜有意,一旦心中着意,剑法便落了下乘。”
楚留香道:“这是前辈的第二个破绽。”
薛衣人思忖着道:“这两处累积在一起,已相当明显了。”
楚留香道:“而且前辈恰在此时发动剑气,意图出奇制胜。”
薛衣人摇头叹道:“我本以为击敌于未济,乃是妙招,如今看来,却是被你一步步牵着鼻子走,真是愚不可及!”
花满楼道:“并非前辈失察,而是我们已算准了前辈不是玩弄心机谋略之人,才敢大胆定下这样一个计划。正是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薛衣人又着意地看了看他,突然再次大笑起来,指着他道:“原来楚留香有你这么一位好帮手,两个人合伙算计我这老头子,我焉能不败!哈哈哈,焉能不败!”
他口中称败,笑得却极为欢畅。只怕他一生之中战胜了无数强敌,剑饮了无数颈血,也没有如此痛快地笑过。
他本以为站在剑道的顶峰,便注定了终生孤独,谁知此时却遇到了知音。
知音,的确比朋友、比敌手,都要更加难得和珍贵。
在薛衣人的笑声中,楚留香也不禁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此刻他得到的,是薛衣人的知己之情。
花满楼也要笑,却突然神情一动,跟着他的人便像一道电光掠出,直插向一株大树的树梢。
“来了!”
随着这简短的一声,他的身影已没入了枝杈54 看来那啥戏真要等所有事都解决之后了……不要打我【顶锅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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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机关算尽
黑沉沉的枝枒间,突然落了一阵雨。
黄叶的雨。
楚留香和薛衣人同时纵身而起,扑向那树枝摇晃得最猛烈的地方。
他们一个内息还未平复,一个已失去了长剑,但谁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花满楼和那暗处隐藏的人独自交战。
蓬的一声,树枝再度剧烈地摇动起来,枯叶纷纷而落,连细小的枝杈都被震断,竟是花满楼发了一掌。
这一掌没有打中任何人,但混乱之中,树丛间的黑影已不得已闪避开去。
出剑,是需要凝神的,但现在眼前树影晃动,树叶乱纷纷遮挡着视线,令他根本没有机会出招,更不要说一剑命中。
而花满楼自己,当然不会受到这种影响。看不见,反而成为了他此时最大的优势。
楚留香跳上树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跟着他穿过树影,向那暗处的人直直撞了过去。
他赤手空拳,现在的内力还不及平时的一半,本来对方完全不必担心什么。然而这样的声势,尤其是三人夹攻的局面,令那黑影不由得胆寒。
薛衣人的速度,并不比楚留香慢多少。而他的好奇和愤怒,也比楚留香和花满楼更盛。
他一定要知道,这个一直躲在黑暗里,做着那些有辱剑道的行径的人,究竟是谁。
还未及到近前,他也一掌发出。
薛衣人的掌并不是掌,而是剑。
他以掌作剑。
即便掌上无锋,谁又能抵挡薛衣人的剑法?
那黑影立刻动了,连人带剑,直扑向花满楼。
他似乎看准了花满楼是三人中较弱的一环,意图在此打开缺口。
花满楼果然没有格挡,身形一挫,向后疾速而退。
后面已没有树冠支撑,是空荡荡的一片。
花满楼就像御风般从空中缓缓飘落。他两手负在背后,显得身形愈加修长挺拔,月白的长袍沾上雨丝,变为一种淡雅美丽的天蓝色。
他根本不像在躲,在逃。
他并没有在躲,在逃。
那黑影的一剑刚刺到半路,猛然脚下一实,踏上了地面。花满楼就站在离剑尖不过两尺的地方,微笑着。
一声轻响,黑影的身后也多了两个人。
薛衣人落地的时候还能听出动静,楚留香却比雨丝渗入土中还轻、还柔。
这一直在暗处掩饰着自己容貌身份的黑影,终于被逼了出来。
花满楼、薛衣人、楚留香,三个人从三个方向面对着他,他已无处可逃。
那黑色面幕上方的一双眼,蓦然闪出怨毒的光芒。
长剑疾刺!
刺向花满楼!
楚留香目光一凛,飞身上前,想要阻止这一剑,但他的指尖只差数寸,仍碰不到那黑影一丝一毫。
花满楼迅速地退后半步,肩背微侧,右手袍袖已卷出。
流云飞袖!
袖对剑。
是剑破了袖,还是袖夺了剑?
都不是。
就在衣袖堪堪拂上剑身之时,突然响起一声断喝!
“笑人!”
长剑生生停在了空中,几乎就停在花满楼的眼睫前。花满楼的半幅衣袖,也已缠上剑身。
黑影突然开始颤抖,控制不住地颤抖,像是被揭穿了最深最深的隐秘。
薛衣人慢慢地走上前,他脚步沉重,也像拖着千斤的锁链。
“笑人!”薛衣人深深地叹道,“你在我面前出剑,难道还想瞒过我么?”
黑影蓦地一摔,将剑摔在地上,跟着回手撕扯着黑色的外袍和面幕。外袍下露出了那鲜艳得刺眼的绿衣黄裤,而那张脸,赫然正是薛宝宝的脸。
薛宝宝嘶声道:“好!是你,就是你!你跟外人合伙来对付我!”
薛衣人望了望已拉着花满楼退开的楚留香,才缓缓道:“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薛宝宝猛然笑了起来。他仰面向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比他装傻的时候笑得还疯、还狂。
“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他大笑道,“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薛衣人道:“你想要什么?”话音顿了顿,又很快地继续道,“无论你想要什么,都不应该做这种事。利用剑来满足私欲,乃是最令人不齿之举!”
薛宝宝冷笑道:“我又何必管你齿还是不齿?你永远不会懂,当无数的人命就操纵在你手中时,当你看到他们因为捕风捉影而瑟瑟发抖时,那种满足和愉快……只有那种时候,我才真正摆脱了你,成为黑暗中的王者!”
花满楼暗暗叹了口气。
薛宝宝果然是为了逃脱薛衣人这个兄长的阴影,才做出了那些恐怖无情的事。然而在这件事上,薛衣人又有什么错?
薛衣人是个纯粹的、崇尚剑之道的人,他也因这种纯粹,而登上了剑道的顶峰。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知所能,都传授给了他的兄弟,但世上的“第一”,始终只能有一个人。
如果薛笑人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超越薛衣人,薛衣人又怎会刻意相让?
薛笑人仍然盯着薛衣人,目光中充满了怨恨,一字字道:“若不是你……我怎会过得如此辛苦!我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兄弟,我所做的一切,只能是对的,稍错一点便会有人指责,说我给你抹黑。可是我做对的时候呢?又有谁来称赞过我一句?那是我本来就应该做到的,只因我有你这样一个哥哥!”
薛衣人没有回答,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也正正地盯视着薛笑人,但那眼光中除了疲惫,就是无奈和抱歉。
薛笑人所说的一切,他自然是了解的,但他并没有把那些事看得太重。在他的心里,最重要的只有剑。
他也觉得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人,实际上是自己。
薛笑人却转头看着楚留香,咬牙道:“我只想知道,你又是怎么猜到是我的?”
楚留香道:“这不是猜,是推理。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毫无破绽的行动。”
薛笑人道:“哦?我如何露了破绽?莫非你跟踪我……”
楚留香摇头道:“我不是挨了你一剑,才开始怀疑你的。早在施家庄见到你的时候……”
薛笑人冷笑道:“眼下你当然可以尽情吹嘘你的先见之明!”
楚留香叹道:“你自以为装得很像,其实并不能骗过你的兄长,他一直都知道你心智如常,才会派你到施家庄去。”
薛笑人道:“你那时候又不知道我为何会在那里!”
楚留香道:“的确,所以我也被你骗过了,以为你要伤我,不过是个恶意的玩笑。直到你真正向我下了杀手,我看到你的眼神……那决不是一个丧失心智的人的眼神。”
薛笑人道:“就凭这个?”
楚留香道:“单凭这一点,我还是什么都不能断定。也许有些人疯了,他的恶意反而更重,他会毫不在乎地杀人来取乐。但我和令兄见面后,他却向我否认了这一点。”
薛笑人哼道:“所以你知道了我是真的要杀你。”
楚留香道:“我没有证据,只是有些怀疑。我甚至没有把你和那只‘手’联系在一起。但你实在不该对花满楼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