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道:“可是我还没到小屋,就嗅到了血腥气!”
楚留香道:“我是不是该庆幸你的鼻子不像我这么糟糕?不然我就真要糟糕了!”
花满楼突然又握起了他的手,紧张地道:“你……你莫要再说这种话……我被你吓一次就足够了!”
楚留香叹道:“我果然还是吓到你了么?只是你又怎么知道是我?”
花满楼道:“我本来不知道,但你身上那种香粉的气味,一闻就知道是从小屋出来的。平时去那里的人,只有薛公子、左姑娘、石姑娘他们那几个人……”
楚留香抢着笑道:“你以为我是谁?薛斌么?”
花满楼道:“你当然是楚留香。我就算不认识楚留香的脸,总还认识他的手。”
说着,他又握了一下楚留香的手指。那是他们早已熟悉的动作,只凭这样一个动作,他们就谁也不会认错对方。
楚留香开心地笑了起来,就像听到了最美好、最动听的情话。但他拉着花满楼的手道:“这么英俊的一张脸,你居然不认识,实在太可惜了!你快来摸一摸,下次就算你听不到、闻不出,也能认得出我。”
花满楼的手刚刚触到他的脸上,就像被烫了一样,迅速地缩了回去,跟着颤声道:“你……”
楚留香道:“怎么了?”
花满楼道:“这事不吉利。”
楚留香笑道:“你怎么还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花满楼缓缓摇头道:“我并不相信,但是……上一次有人让我这么做的时候……你可知她后来怎样了?”
楚留香愣了一下,才道:“她?她是谁?”
花满楼道:“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位……石姑娘,石秀雪姑娘。”
楚留香的心里,突然又有些酸酸的,但他看到花满楼那失落而悲伤的神情,就忍不住握紧花满楼的手,柔声道:“就是那位很喜欢你的姑娘么?你是不是也喜欢她?你们……”
花满楼道:“我和她……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又活泼,又勇敢,可我并没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这些话,我永远也没办法告诉她了。”
楚留香目光一闪,道:“她……”
花满楼道:“她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我的怀里……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让我摸一摸她的脸,好记住她的样子,可我却……救不了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他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苦涩,仿佛那一幕又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知不觉地攥紧拳头,在床边捶了一下,继续道,“不,我并没有看见,我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就算有人死在我面前,我也无能为力,我……”
一只手掩住了他的口,阻止他再说下去。
楚留香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句恶劣的玩笑,会让花满楼那么愤怒,那么伤心。
对楚留香来说,那只是因为吃醋的无理取闹,是情人之间小小的龃龉,是可以用安慰的话平息掉的孩子气。但对于花满楼,那却是他心底隐藏着的伤痛,是他的自卑和悔恨。
没有人知道,花满楼也是自卑的。他总是担心自己因为失明的缘故,而不能做到正常人该做的事,所以他才会加倍努力地生活,让自己比普通人做得更好,让大家都觉得他是完美的。
但在遇到挫折的时候,他这种自卑就会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他所有的能力不足,都会被归咎于失明,而失明又会进一步放大这种无能感,让黑暗吞噬他的整个身心。
石秀雪死在他面前的时候,恐怕也是他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候。
现在楚留香也知道,花满楼为什么对自己的受伤那么在意,简直是小心翼翼,不敢说一句反驳自己的话,甚至不敢回应自己的玩笑。
他抱着昏迷的楚留香的时候,一定又想起了那绝望的时刻,他一定无法承受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都死在他的怀抱里。
他那么热爱生命,所以也比常人更重视死亡,当生命消逝的时候,他会比任何人都理解那种悲伤。
即便死去的人已不会悲伤,他也会替那些人悲伤。他把这些视作自己的责任。
想到这些事的时候,楚留香的心就像泡在了滚水里。疼痛不断在胸中翻涌着,那是他为花满楼感受到的疼痛。
于是楚留香凝望着花满楼,用最温和的声音道:“这不是你的错……”
花满楼突然转过头,面向着他笑了笑,道:“你知道么?你和陆小凤说的话,简直一模一样!”
他的声音还是满含了苦涩,他的笑容中没有一点宽慰的意思。
楚留香摇头道:“如果你继续听下去,也许会不一样的……我只是想说,人都会死的。”
花满楼道:“但她本不该那么早就死!她还很年轻,还有很多的希望,很多的梦……”
楚留香道:“然而这并不由她来选择,也不由你我来决定。对于死亡,我们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花满楼没有再回答,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楚留香又道:“我知道这些道理你心里都清楚,你应该和我一样,想的不是如何拯救别人,而是如何帮助别人,因为那才是我们的能力可以做到的事。”
花满楼喃喃道:“我们的能力……可我……”
楚留香道:“你知道的,帮不了更多的人,只是你的能力不足,和你的眼睛没有一点关系。”
花满楼沉默着,但从他的神情就能看得出,他在品味着楚留香的话。然后他抬头笑道:“你觉得……我还算有用?”
楚留香也大笑起来,道:“你若是没用,我已死了好几回了!”他笑得那么开心,一下子牵动了伤口,就疼得哼了一声。
花满楼连忙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而手指就停在了那里,含笑道:“你这个人,就是太爱找麻烦,神仙来了也管不住。我要是有个儿子像你,只怕也早被他气死好几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整章的狗血,希望大家喜欢【喂
第十五章 约战
楚留香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闲不下来的意思是,他只要觉得闲了,就会自己去找一些事做,决不让自己待在家里睡大觉。
有这种习惯的人,通常都会显得很年轻,只因他既闲不下来,就不会发胖,精神也不会萎靡。他的感觉一直保持着敏锐,头脑也会很灵活。
所以楚留香在江湖中的名声虽响亮,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准确的年纪。他成名已接近十年,按理说不可能太年轻了,但也没人会认为他是个老头子。他永远是少女怀春最好的人选,是最浪漫的一个梦中情人。
很少人知道他其实也很倒霉,也会失败和受伤。有时候,就算他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反过来找到他头上。
就像现在,他刚刚被人在背后刺了一剑,还爬不起床来,麻烦就又来了。
麻烦来的时候,楚留香正躺在掷杯山庄的房间里,跟花满楼说着话。
花满楼自然已将左明珠和薛斌相恋的故事、以及这两个孩子异想天开的计划,都讲给了楚留香听。他知道,以楚留香的性格,一定也会帮助这些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年轻人。
楚留香却笑道:“这计划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花满楼道:“是薛公子亲口告诉我的。”
楚留香道:“哦?你跟薛斌也成了朋友?”
花满楼微微笑道:“薛公子为人很谨慎,如果不是不得已,我相信他宁可不认识我。”
楚留香道:“是你揭穿了人家的计划?”
花满楼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没有一个大夫能看出左姑娘是在装病?就算他们都会误诊,以张老先生的医术,又怎么能诊不出?”
楚留香顿了顿,道:“你是说,张老先生和明珠他们也是同谋?”
花满楼道:“后来倚剑去看望石凤云姑娘的时候,薛公子也一起去了。但是趁着别人没注意,他就和张老先生悄悄出了门,好像要说什么话。”
楚留香笑道:“无论谁说的话,自然躲不过你这双耳朵去!”
花满楼道:“若不是这双耳朵,我也不会来到掷杯山庄,更不会这么快就和你见面了。”
楚留香道:“你好像有点不情愿?”
花满楼道:“毕竟我还什么都没开始做。”
楚留香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花匠?”
花满楼道:“只因我想知道,一个人只凭自己的一双手,究竟能做到什么事。而且,生活在那种环境里,其实能听到很多东西,那也是我往日听不到的。”
楚留香道:“比如那个针对左明珠的计划?”
花满楼道:“不错。我本想问问张老先生,有没有察觉谁对左姑娘不利,就听到他和薛斌的交谈。原来他们的计划,不仅包括了左姑娘,还有施家庄的施茵姑娘。”
楚留香道:“施茵和左明珠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么?是因为薛斌?”
花满楼叹道:“是。薛公子和施姑娘有婚姻之约,却和左姑娘相恋,而施姑娘也恰好另有心上人。爱情这种东西,实在是固执得很,半点也无法强迫的。”
楚留香道:“所以两个女孩子为了都能和心上人厮守,索性一起演了一出戏。她们同时装病,然后施茵假死脱身,左明珠‘借尸还魂’,摇身一变成了‘施茵’,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薛斌成亲了?”
花满楼笑了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楚香帅!你才来了几天,就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看破了。”
楚留香也笑道:“我算来算去,就是没算到你也在这里,还在暗处帮着他们,叫我处处碰壁!”
花满楼道:“我记得我已经给你赔过不是了呀!”
楚留香故意哼了一声,却用力握住了花满楼的手,道:“那我就原谅你!……只是施茵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假扮死人,未免太危险了。”
花满楼道:“的确。所以靳兄是最不看好这个计划的人,他几乎一直在反对。”
楚留香道:“靳少兰?”
他刚问出口,已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靳少兰明知花金弓对自己的敌意,还是急匆匆地跑去施家庄,执意要看一看施茵的“遗体”。
只因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恋人在冒生命危险,而自己却只能躲在安全的地方等待她的消息。
花满楼点头道:“最后还是薛公子想到了一个主意……”
楚留香道:“什么主意?”
花满楼道:“李代桃僵。”
楚留香沉吟道:“你是说……”
花满楼道:“你去过施家,有没有看到施姑娘的‘遗体’?”
楚留香道:“没有。难道那遗体不是施茵扮的?”
花满楼道:“那是石凤云姑娘。”
楚留香讶然道:“石凤云?石绣云的姐姐?”
他蓦地想起石绣云对他说过的话,“我姐姐四天之前刚刚殁了”。而他遇到石绣云的四天前,正是施茵和左明珠假死的前一天。
花满楼深深地叹道:“石姑娘得的是肺痨,尽管有神医张简斋在,她还是……在她死的时候,她的爱人和朋友都陪伴着她,她总算……走得很安祥。”
楚留香知道,花满楼一定又想起了往事,想起他那无助而悲伤的时刻。也许,成全石凤云,成全左明珠他们几个人的姻缘,正是花满楼弥补遗憾的一种方式。
花满楼继续道:“石绣云听说了施姑娘他们的计划,答应移动她姐姐的遗体,来帮施姑娘早点脱身。薛公子去施家庄拜祭的时候,就已将‘遗体’换了过来。”
楚留香苦笑着。他想起薛斌去施家庄的时候,正是自己被那“薛宝宝”捉到,差点糊里糊涂摔死的时候。如果他还留在施家,说不定已发现了薛斌所做的手脚。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施茵和靳少兰已经相会了?”
花满楼点头道:“有薛公子的安排,他们应已带着梁妈离开这里了。”
楚留香道:“然而左明珠和薛斌的婚事……”
花满楼想了想,道:“你能不能去说服左二爷?”
楚留香道:“以我和左二哥的交情,我当然可以试试。但你不觉得,最大的阻力并不在掷杯山庄么?”
花满楼的神情蓦地一动,道:“那是在……”
楚留香道:“薛斌的父亲,薛衣人。”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而是相对沉默着。他们都知道薛左两家的仇恨由来已久,根本无法解开。只要左明珠在掷杯山庄,无论她是左明珠,还是“施茵”,她和薛斌的姻缘都注定不能成就。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可想了么?
正在他们沉思的时候,门外却走进一个家人,恭敬道:“庄外来了个人,说要找楚香帅。”
楚留香怔了怔,道:“是什么人?”
那家人道:“就是个普通的青衣人,他也没有说他从哪里来,是谁派他来的。”
楚留香突然笑了笑,喃喃道:“最近我这张嘴也变得跟老胡一样灵了,简直是说谁谁到!”
◇ ◆ ◇
花满楼走出大门的时候,那个青衣人就牵着一匹马,站在对面的树下。一见到花满楼,他就迎了上来。
“可是楚香帅?”青衣人问。
花满楼摇了摇头,道:“你找楚留香有什么事?”
青衣人打量了一下花满楼,躬身道:“小人奉命来请楚香帅,必须要对本人才能说明。”
花满楼道:“奉命?奉谁的命?”
青衣人道:“自然是我家主人的命。”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你家主人有没有交待过,若见不到楚留香,你该怎么办?”
青衣人怔住了,半天才道:“楚香帅不在?他走了?”
花满楼道:“他在,只是他现在的身体不宜见客。你若有要事,为何不让我转达?”
青衣人想了想,仍坚持道:“小人只知奉命行事,一定要见到楚香帅不可。”
花满楼忽然道:“这么说,薛衣人前辈派你前来,是找楚留香比武的?”
青衣人“啊”了一声,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仿佛见了鬼一般,半天才道:“你……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花满楼微笑道:“我是楚留香的朋友,听他说过和薛前辈的交往,也知道他们约好了要比试一场。”
青衣人结结巴巴道:“但、但你怎么……”
花满楼道:“若非薛家的人,为何会不入掷杯山庄一步?若非薛前辈已在比武之地等候,又为何要你一定见到楚留香本人,才能相请?”
青衣人道:“那你……”
花满楼笑着伸手,竟从青衣人手中接过马缰来,淡淡道:“楚留香有伤在身,不能动手。你既无法复命,还是让我去见见薛前辈,向他当面说明的好。”
◇ ◆ ◇
马是好马,而且识途。此刻它正载着花满楼在林间小路上走着。花满楼的身体随着马背起伏轻轻地摇晃着,像是根本不使力气,也不在乎会被马载到哪里去。
连那去请人的青衣人都没有跟来。
花满楼静静地聆听着周围的一切。但林间寂然无声,连一片树叶落地也能听得到。
忽然有风。
风起时,杀气浓重。
花满楼身形一僵,已觉出马停了。
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但杀气更近,片刻间便来到了面前。
好凌厉的杀气!
花满楼蓦地想起陆小凤的另一个朋友,西门吹雪。
那绝世的剑客,那凌人的杀气,那缓缓由剑尖滴落的一滴血……
眼前这人,岂非正是天下无双的剑客!
花满楼缓缓吐出一口气,跳下马背,躬身一揖道:“花满楼拜见前辈。”
“花满楼?”对面的嗓音虽冷峻,却也带着一丝惊讶,“独挫‘摘星羽士’帅一帆的花满楼?”
花满楼低头含笑道:“是帅老前辈提携晚辈,有意容让。”
他已察觉到,那股杀气正渐渐地退去,但对方的声音仍那样冷,那样硬。
“楚留香为何不来?”
花满楼道:“楚留香受了伤,行动不便,自然也无法……”
那声音不等他说完便道:“楚留香受伤了?”
花满楼道:“是。前辈不知道么?”
那声音冷冷哼道:“我应该知道么?”顿了顿又道,“伤他的是谁?”
花满楼道:“我并没有说楚留香因何受伤,前辈怎么就认定他是被人所伤?”
那声音似乎噎了一下,才道:“好尖刻的年轻人!”
花满楼道:“不敢。我只是想知道,前辈对此事是否真的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