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听他们说得这么严重,就没敢再说话。姬冰雁又冷冷道:“喝不喝由你。命是你自己的,用不着我替你操心。”
胡铁花挽着袖子道:“这好办,他不喝我给他灌进去!”
花满楼沉吟片刻,也走上前道:“你可知道姬老板这些日子都没有好睡,找曲姑娘要了那两种解药的配方后,就一直在和大夫们参详,才开出了这方子。”
他并没有再多说,但话中的意思已很明白。
“大家没有一个不在为你担心,你若再任性不喝药,就是辜负了所有人的好意。”
楚留香只得把药碗接了过来,哭丧着脸道:“我喝,我喝还不行吗?”捏着鼻子把满满一碗药灌了下去,就咧着嘴到处找水喝。
姬冰雁拦住他道:“别急,还有一副药。”
楚留香咳嗽着叫道:“还有?咳咳……这回打死我也不喝了!”
姬冰雁淡淡望着他道:“不喝也行,你就等着变成个秃子好了。”
胡铁花捧腹大笑道:“风流倜傥的楚留香,一下子变成了个连眉毛都没有的秃子!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去骗小姑娘!”
楚留香哀叹一声,扶住了额头,道:“我求你莫要再说了!我都听你们的,行不行?听着你们的挖苦,还要喝那苦得要命的药,我不如死了算了!”
姬冰雁白他一眼,道:“你以为我们愿意管你?自从生病之后,整个人就一下子小了二十岁,我还以为自己养了个儿子呢!”
楚留香看着花满楼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自己也不禁好笑,却还是冲着姬冰雁道:“万幸我没有你这么个爹,不然非被你整死不可!”
◇ ◆ ◇
在楚留香的坚持下,他们终于从兰州出发了。姬冰雁只得带了不少制成丸剂的药材,一路上逼着楚留香按时服下。
大家本以为姬冰雁会留在兰州,毕竟那是他经营了多年的地方,也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但他就像是毫不在意一般,叫来一些下属吩咐了几句,就安排好车马,跟大家一起继续踏上了行程。
只因他心里清楚得很,楚留香早已对苏蓉蓉她们失踪的事焦虑无比,而这时又在伤病之中,一定需要朋友的帮助和陪伴。他们是自幼相交的好友,这些话当然不必再等对方提出或者暗示。
姬冰雁的外表虽然冷冰冰的,像是对谁都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却有着一颗火热的心。
楚留香也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并没有说任何感谢的话,就像他也没有对柳烟飞说谢。他明白,这些朋友的深厚情意,不是单纯的道谢可以报答的。
同样的,他也没有太过担心花满楼的情绪。这一方面是因为曲无容突然提出了离开,大家在诧异之余,却也能理解这个决定。
当初将曲无容带出那大漠中的石谷的是一点红,但一点红又已走了,曲无容自然也没有了留下来的理由。虽然大家都不介意她留下,她也决不会留下。
这个面容受损的女孩子,有着比常人更强的自尊心,和坚定不移的性格,是以无人阻止她的离去。大家甚至在推测,她是否要去追上一点红同行。那就说明一点红对她并不是单方面的感情,而她也是暗暗接受了一点红的,所以大家也很高兴。
另一方面,就是花满楼的样子再没有像那天和楚留香倾诉时那么难过和无助。以楚留香对花满楼的了解,这个表面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年轻人其实也是很坚强、很有主见的,他不会一昧钻进死胡同,跟自己的心绪苦苦纠缠不休。楚留香也相信他能够想明白。
想不明白的,反而是楚留香自己。
楚留香一直没有向朋友诉说苦闷的习惯,这或许是因为他和朋友的相处都太独立,保持着彼此都感到自由的距离。所以他和胡铁花、姬冰雁他们一分别就是七年,再见面时却又像昨天晚上刚刚一起喝过酒一样,一点疏离感也没有。
所以现在,他也只能自己默默地思索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就算有人问起,只怕他也不会开口。而他的病情,恰恰掩盖了他的反常。
他们已到了陕西。
柳烟飞自然要回师门看一看,失踪二十年的“仁义剑客”皇甫高尚在人世的消息,也应该告诉给世人知道。
尽管柳烟飞力邀大家一同上山,但胡铁花一想到有可能会碰上那位“清风女剑客”高亚男,就拼死拼活地拒绝了。于是他们就在山脚下的一处客栈落脚下来。
虽然这家客栈很是不小,又因在上山必经之路上,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但姬冰雁只是板着脸丢给那店小二一锭银子,就包到了一处最安静的院落。
楚留香坐在屋里,仍然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他的窗子跳进一个人来。
如果他们是住在热闹的外廊,这个人可能还没那么顺利就进来,而现在,楚留香只是看着进来的人发愣,却没有开口赶她,更没有呼叫。
这个跳窗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白色的纱衣,系着一根银色衣带,衣袂飘飘,宛若凌波仙子。她的相貌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那种清雅恬淡的气质,却更动人心弦。
她的眼波带着一丝忧郁,就站在那里望着楚留香,仿佛她不是跳窗进来的,而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楚留香才是后来的闯入者似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冷姑娘?”
跳窗的女孩子瞪着他,大大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迷茫的水雾。她轻声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楚留香笑笑,很自然地挽起了她的手。楚留香要挽别人的手,这世上似乎还没有人能拒绝。
跳窗的女孩子神情动了动,微微抽了两下手指,但很明显没有用力,就停住了。
楚留香温柔地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愿告诉我名字,我不是就叫你冷姑娘么?”
跳窗的女孩子触到他充满呵护和抚慰的目光,脸上就红了红,垂下头去讷讷道:“那你……你可还记得我的真名?”
楚留香道:“宫南燕,是么?”
宫南燕,就是神水宫的弟子,也是当初楚留香在海上发现那些尸体的时候,连夜找上楚留香、追讨天一神水的人。
她曾给了楚留香一个月的期限,让他找到偷取天一神水的人。然而楚留香为了三位义妹被劫持的事,刚刚解开那些谜团,就立刻动身去了大漠,这期限也早就过了。
宫南燕这次来,莫非是兴师问罪的?可她看着楚留香的神情,却又为什么如此妩媚多情?
楚留香望着宫南燕那有些兴奋,又有些羞涩的目光,轻声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宫南燕咬了咬嘴唇,道:“我……我……你可知我被师父训斥得有多惨?”
楚留香道:“哦?你师父训斥你,是为了什么?”
宫南燕道:“还……还不是因为你……我私自给了你一个月期限,让你去查盗取天一神水的人,师父说我自作主张,放跑了你……”
宫南燕的师父,就是神水宫宫主、“水母”阴姬。
楚留香若有所思地道:“你师父……认定是我做的?”
宫南燕像是又想起被斥责时的情景,身子不由得往楚留香怀里缩了缩,道:“谁让你……期限到了,也不来说一声……师父大怒,说要狠狠地罚我,师姐妹们求了半天,她才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
楚留香怔了怔,道:“那柳无眉呢?她不是把天一神水送回去了么?”
宫南燕眨着眼道:“什么柳无眉?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神水宫也从未有过外人求见。”
楚留香的心里顿时一沉。
柳无眉果然没有去神水宫。
自从他猜到、并被无花承认,柳无眉是石观音的弟子,也就是化名“画眉鸟”的那个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会和神水宫搅上麻烦。柳无眉从他手中要走天一神水,答应帮他去神水宫分说真相,显然也只是一个骗局。
现在楚留香的手中已拿不出天一神水,无花又早已交给官府衙门处置,毫无证据,该如何令神水宫信服?
宫南燕抬起眼眸,望着楚留香沉思的脸,轻声道:“你……你可愿意随我回神水宫,帮我向师父解释么?”
楚留香苦笑道:“只怕我解释了,你师父也不会相信的。”
宫南燕吃吃地道:“那……那该……怎么办?”
她好像非常害怕她的师父,一想到要回去面对质问,就吓得躲进楚留香的怀抱里。
楚留香乘势用手臂环住了她柔软芳香的身体,感受着她的发丝擦在脸上的轻痒,低声安慰道:“你莫要害怕,让我想想,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宫南燕突然低低哼了一声,好像楚留香那只伸到她胸前的手弄疼了她似的,但她的脸却迅速升上了两朵红云,呢喃道:“你……你这是要怎么想……”
楚留香轻笑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就怎么想……”
宫南燕的喘息越发急促起来,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正等待着救援、或者是宰割。她听到楚留香的气息也变得粗重,而那条环住她的手臂也箍得更紧,就静静地合上了眼。
跟着,她的两边颈侧、肩窝、和胸前几乎同时一麻,整个身体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宫南燕睁开眼来,死死地盯住了仍然微笑着望着她的楚留香,嘶声道:“你、你干什么!”
楚留香搔了搔鼻梁,道:“你不是第一个拿我当蠢货的女人,所以也不必觉得太难受。”
宫南燕不可思议地又将眼睛张大了些,声音却变得小了下去。她喃喃道:“你早知道……”
楚留香笑道:“本来我也不能确定,但听你说了那句话,我就断定你在骗我了。”
宫南燕忍不住问道:“什么话?”
楚留香道:“你说你从未听过柳无眉这名字,是么?以神水宫的消息之灵通,又怎会不知道她是拥翠山庄的少夫人!”
宫南燕“啊”的一声,像是醒悟过来,想想又恨道:“那你还……还……你为何不……”
楚留香道:“你是怕我碰你呢,还是希望我碰你?”
宫南燕顿了顿,冷笑道:“江湖上人人都说楚留香风流倜傥,其实是个中看不中吃的废物!”
她原本气质淡雅,像是云端中的仙子,这时候竟骂起如此下流的话来,连楚留香都有些惊讶。
楚留香停了一阵,才呵呵笑道:“我原本就不是柳下惠,若在之前遇到你,自然会如你所愿。只不过……”
宫南燕又忍不住问道:“只不过什么?”
她发现自己已不止一次被楚留香牵着鼻子走,就狠狠地咬着嘴唇不开口了。
楚留香没有马上回答,却走到屋子一侧,随手敲了敲墙壁。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花满楼却站在门外,脸上的笑容似有些不自在。
楚留香作出一副无辜的神情道:“你可都听见了,这回我什么都没干。”
花满楼无奈地咳嗽一声,道:“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看着他那比宫南燕还红几分的脸,心情突然变得非常愉快,牵着他的手让他走进来,才笑道:“这证明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
花满楼又咳嗽一声,道:“好吧。那你现在是否该问问,宫姑娘此行的目的?”
楚留香回过头来,打量着歪倒在地上的宫南燕,淡淡道:“说不定,是打算要我的命?”
宫南燕恨恨道:“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你有种就杀了我!”
她那仙子一般的脸孔已气得扭曲,眼睛也有些发红,似含满了泪水。她那么使劲地去咬嘴唇,以至于一滴鲜血从唇上流下,染上了纯白的纱衣。
楚留香看着她,神情突然变得怔忡起来,似乎沉吟了很久,才伸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花满楼没有阻止,但已变得有些惊讶。而宫南燕的吃惊比他更甚,一时竟忘记了逃走。
楚留香轻轻地挥了挥手,道:“你走吧。”
宫南燕没有等他再说一遍,还是从进来的窗子又跳了出去。
花满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我不明白。”
楚留香看了他一眼,道:“可是你没有拦我。”
花满楼道:“我觉得你有你的理由,可我怎么也想不出。就算你要放她走,为何不先问清楚,她和神水宫的目的?还有柳无眉……”
楚留香断然道:“柳无眉自然去过神水宫,特别是,和宫南燕见过面。不然她怎么会矢口否认?”
花满楼沉吟道:“那么,柳无眉的目的又是什么?宫南燕来找你,是想把你骗到神水宫去么?”
楚留香仰起头来思索着,半天才道:“我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
花满楼摇头道:“你怎么也有这么大意的时候!”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立刻觉得自己像是在指责楚留香的做法,脸上就又热了起来。但同时,他也想到了楚留香之前说过的话。
“楚留香也是个人,是个会偶尔变成混蛋的人。”
花满楼似乎感到,自己已开始习惯、开始接受这样一个楚留香,一个会犯错误、会令人无奈,又让人想帮助他挽回局面的楚留香。
这时,他的手就被楚留香用力握了一下。那种握法正像是在向他寻求力量和帮助。
跟着楚留香就轻声笑道:“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放走她……可能是因为,我怕她会死在我面前……”
花满楼一怔,心中却像被什么东西绞动般,感到了一阵痛楚。只因他从未听到楚留香用这么无力、这么自嘲的声音说话,那短短的几句话背后,像是隐藏着十分深切的悔恨。
楚留香没有等他回答就继续道:“你知不知道,我杀过人……”
这一次,花满楼惊讶起来。他知道楚留香一直遵循着“不杀人”的原则,而花满楼也非常赞同这个原则。只因他们都认为,一个人再正直、再完美,也没有权力去判定他人的生死。
这样的判定,必须由法律去做。因为法律不是人,也没有好恶,它高于所有人,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尊重法律,就是尊重所有人,更尊重自然的规则。
花满楼一向都为楚留香能遵守这样一个原则为骄傲,这也是他全心全意地信赖着楚留香的原因。
但是楚留香也杀过人……
如果是这样,那么遵守这个原则的意义又将何在?
花满楼思索着,突然道:“你说你杀过人,指的是石观音?”
自从在济南,花满楼认识了楚留香,两个人几乎一刻也没有分开过。而那个时候的楚留香,还是那么乐观、自信,无往不利。
他所经受的磨难,全都是在他们被无花擒获后的那段日子里发生的。花满楼并没有听楚留香详细讲述过脱出石观音掌握的过程,但从那时开始,石观音便已在大漠中消失。
楚留香没有出声,但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有些紊乱。花满楼紧握住他的手,等待着。
等待楚留香自己说出那段往事。那一定是一段令他无法回首、无法原谅自己的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在的紧锣密鼓中还能见缝插针吃了回豆腐,老楚我说你点啥好?……
抱歉这周少更新了一章,所以今天更个长的,直接牵神水宫剧情~
下一更还是周二无误。
第六十四章 危机与仇敌
楚留香终于向花满楼讲述了他跟在石观音身边的那段日子,和最后逃脱出来的经过。前面的事,他讲得很简略,但那最后一战,他却讲了差不多一刻钟,连每个人的一个细微的神情也没有放过。
花满楼听得不时屏住呼吸,握紧拳头,连额头上也微微冒出些汗来。只因他并没有想到,楚留香所经历的一切,比他想像的还要艰苦,还要危险。一直听到楚留香乘船飞31 出山谷,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死死地攥着楚留香的一只手,而掌心里已全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楚留香淡淡笑道:“你把我捏得好痛啊。”
只有花满楼才能够听得出,楚留香的声音里,充满了沉痛和迷茫。他马上放松了一些,但仍没有完全放开那只手,想了想才道:“其实……并不能算是你杀的她,不是么?”
楚留香的手却马上缩了回去,冷冷道:“你若用这种话敷衍我,那就算了。我已累了,你也早些回房休息吧。”
花满楼怔住了。他没有想到楚留香会这样对他说话,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赶他走。他知道楚留香此刻最需要的是朋友的安慰和理解,但他刚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这么生硬地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