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这些朋友,才刚刚一起经历过了生死,经历过了常人无法想像的磨难。
楚留香还清楚地记得,在逃出了石观音的魔掌后,是花满楼第一个找到了自己,并对自己说,这世上的人都不会完美,所以才需要朋友的帮助。
他以为花满楼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帮助自己,就像他们从济南相识、一直到走出沙漠的这漫长的旅程一样。
然而现在,花满楼站在他的对面,说要离开他了。
楚留香怔忡地放开手,盯着花满楼的脸,盯着那双虽然缺少光芒,但此刻却充满了忧郁的眼睛。
他能看出花满楼下了很大决心,才做出这个决定。而且花满楼的难过,并不比他自己少。
楚留香一向不是个喜爱寻根究底、窥视他人隐私的人。花满楼这么做,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因此楚留香只是慢慢拉过花满楼的手,用力握了握,又放开了。他望着花满楼道:“那么,你自己保重。”
花满楼的眉梢跳了一下,随即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好像很担心楚留香会追问他什么,但没有被追问,他又显得有些失落。
但他终于是走了。
楚留香“噗”的一声重新跌坐到椅中,脑子里空空的,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能想,在脑海里盘绕着的,只有花满楼走出房间的那个落寞的身影。
而楚留香也知道,自己已连累了他太多。如果不是为了帮助自己,花满楼也不会进入这残酷的沙漠,又落到无花的手中,被无情地折磨。
也许花满楼离开自己,才是最好的选择?
楚留香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一根手指都再也抬不起来。他听任眼皮沉重地合上,一下子就坠入了遥远的梦乡。
◇ ◆ ◇
耳边是车轮滚动的声音,还有尖细的、如夜枭啼鸣的凄厉风声。
楚留香呼了口气,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很狭窄的床,周围的空间也十分逼仄,墙壁和地面都是木板的。
他似乎在一辆马车里。
然后他就听到胡铁花的大嗓门,带着十二分的惊喜道:“老……老楚,你醒了?”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一声,却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严重。因为胡铁花难得说话这么少,连“老臭虫”都不叫了。
他慢慢撑着床坐起身来,用手搓了搓脸,道:“你们是怎么回事,不叫醒我就启程了?有什么变故么?”
他只能想到是黑珍珠的营地遭到了敌人攻击,或者,姬冰雁从无花的口中又获得了什么新的线索,是以大家必须天不亮就出发,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搬上了马车。
楚留香从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么死。
但胡铁花马上攀住他的肩膀,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口中道:“老楚,你觉得怎么样?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楚留香觉得胡铁花的鼻子都快碰到自己脸上了,就“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把他推到一旁,笑道:“我有什么不舒服?我就是累了,所以多睡一会,你们为何不叫我?”
但他转脸就看到了姬冰雁。
姬冰雁并没有露出像胡铁花那么明显的焦虑和关心,但目光也定定地落在楚留香身上,过了一阵才道:“我们叫过你。”
“什么?”楚留香讶然道,“我怎么都没听见?”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道:“还听见……你知道你睡了多久?”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你不要告诉我现在已是下午了……我真的睡得跟猪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胡铁花的神情动了动,就像是要挥拳揍他,却又强行忍住了似的。楚留香更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他跟胡铁花从小相识,是二十几年的好朋友。这二十几年中,就没见过胡铁花能忍住揍人的冲动,而且这要揍的人还是他。
楚留香只好转过目光望着姬冰雁,苦笑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姬冰雁叹了口气,道:“你已睡了六天,你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楚留香这回真的吃了一惊,张着嘴半天才道:“六天?……那我们现在在哪儿?”
姬冰雁道:“已过了星星峡,再有三四天,我们就能到兰州了。”
楚留香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坐在那里摸着鼻子,自己喃喃道:“六天……我真的成了一头猪了……”
胡铁花看了看他,终于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揽着他肩膀道:“老臭虫,你……你中的这毒不是好玩的,你莫再自己逞强,就听死公鸡的话,先回兰州治好了再说。你知不知道,这次若不是小花发现,我们还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
“花满楼?”楚留香的目光一亮30 ,道,“他没走么?”
胡铁花拍着大腿道:“他走什么!他去你房里,看见你睡得怎么也叫不醒,就赶快来叫我和死公鸡了。”
楚留香道:“那他……”
胡铁花道:“他说眼睛不方便,也照看不了你,就让我和老姬陪你。他和柳烟飞在另一辆车上。”
楚留香听到柳烟飞的名字,便露出一丝好奇的神色。只因大家都知道柳烟飞与黑珍珠关系已相当密切,说不定会留在大漠,与黑珍珠成就这段姻缘。但现在柳烟飞却跟着他们继续前行,不知有什么想法,更不知那倔强的小王子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但他还是一个字都没有问。他的思绪只在柳烟飞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又开始思索起花满楼来。
花满楼为什么没有走?那天晚上,为什么又回来找他?
还有,到底是什么原因,令花满楼最初作出了离开的决定?
楚留香觉得,自己必须要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然而一路上花满楼都没有露面。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兰州。
实际上,自从进入嘉峪关开始,就已经是姬冰雁的势力范围。这令他们的行路和补给都方便了许多,速度也就更加快了。
姬冰雁原本的计划,就是尽快赶回兰州,好找人治疗昏睡不醒的楚留香。现在楚留香虽看上去没有大碍,但大家的担心仍然没有消除,是以他们继续兼程赶路。
三天后,兰州城中各家医馆药铺的坐堂大夫,都被接二连三地请进了姬府。能为姬老板、或者是姬老板的亲朋看病,对这些大夫来说自然相当荣耀,只是退出门来的时候,却没有人带着什么好脸色。
姬老板对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客气,事实上,不论是否诊得出病情、开得出药方,每人都有一份不菲的诊金。但这些大夫私下里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位病人”时,还是谁也说不出真正的病情来。
看不出病还拿银子,还没有人斥责,大夫们都觉得是对自身医术最大的嘲讽。
楚留香也觉得很抱歉。
他已经在等着第十六位大夫替他诊脉。
虽然他已无数次宣称,他现在并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而且经过这些天的问诊,他早就觉得不耐烦了,但姬冰雁一个淡淡的眼色过来,他就只好叹着气坐回去。
姬冰雁的这种好意,实在令他不忍心拒绝。
然而就在这时,窗外似乎有一个人影飘然走过。
那是个穿着雨过天青色衣服的人影,就像在泉水中洗过的玉一般干净透澈。楚留香眨了眨眼,闪身出了房门。
似乎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个人影停了下来,很明显是在等待着他。
楚留香走过去,望着花满楼微微含笑的脸,忽然道:“那天……你怎么又回去找我了?”
花满楼仿佛没有料到他一见面就问了这么一句话,顿了顿才道:“我想起一些话,觉得还是对你说了比较好。可是我回去就听到你的呼吸声不对,叫你也不答应,所以……”
楚留香叹了口气,习惯地拉起花满楼的手,轻声道:“如果你没有回去,如果我那时候死了……我们岂非……”
花满楼立刻皱起眉,猛地甩脱了他,枯涩地道:“你莫要说这种话……你是楚留香!”
楚留香无奈地收回手去摸鼻子,摸了一阵才道:“楚留香也只是一个人,难道就不会死?”
花满楼迅速地向前跨了两步。看他的样子,仿佛要用手去堵耳朵,但终于没有动,而他的身体也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他背对着楚留香,冷冷道:“你不会死的,我可以确定,你不会死……只要我离开……”
楚留香苦笑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才道:“这就是那天我想告诉你的。你会变成现在这样,会受伤、中毒,我想……应该都是我的错。”
楚留香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花满楼道:“只因我本就不属于这里。”
楚留香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突然住了口。他已想起花满楼对他讲述自己来历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自己的忧虑。因为这原本是楚留香的世界,只属于楚留香的世界。
在花满楼所听到的、楚留香的那些人传奇故事中,绝对不会有花满楼自己的存在。
花满楼听到的只是故事,但楚留香是个人,他有他自己的人生。
当花满楼意外地出现在他的人生之中时,他们谁都无法确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花满楼似还想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他从来看不到别人的神情,也就无法知道该如何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淡定。此刻他的脸上,已带上了深深的忧郁和悲伤,那种对所有的事都无能为力的悲伤。
他缓缓地摇着头道:“我一直想起那个夜晚,你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地走向死亡,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我。”
他的声音也渐渐变得哽咽,正像那一夜,他在被冰水困住的楚留香面前那样。他的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然后他说:“如果可能的话,我只希望能代替你去死。”
楚留香的胸口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似的,痛楚得发涩。他试探着走过去,又轻轻拉住了花满楼的手指。花满楼没有再甩开,也许是已难过得无力甩开。两个人就这样肩并肩地站着,手臂垂下,手指交叉握在一起。
在一阵沉重的宁静之后,楚留香开口道:“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花满楼轻笑道:“你不要安慰我……”他的笑也是那么令人悲伤。
楚留香道:“我没有安慰你。你只需要好好想一想,我们遇到的危险之中,哪一件是因为你的出现才不可避免的?无花早就是我的朋友,而我发现抛尸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现在我身边。”
花满楼道:“但是后来……”
楚留香打断他道:“后来的事,只是我在多管闲事而已。就算没有你,这些事我也非管不可……但如果没有你,也许我遇到那条沙漠之舟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花满楼愣怔着,像是在消化楚留香所说的这些话。他隐约觉得楚留香说的有道理,但在他心底仍然有一种感觉,就是自己的到来令楚留香完全变了个样子。
于是他吃吃地道:“我……我记得你说过……你从来没有失败过……在遇到我之前,你……你一直无往而不利……”
楚留香不禁大声笑了出来,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道:“你可真是太老实了!我吹牛说的话,你也都记在心里。那么你记不记得,你自己曾对我说过的话?”
花满楼奇道:“什么话?”
楚留香道:“你告诉我说,没有人会永远不失败的,一个人要做的事越多,他就越可能失败。”
花满楼想了想,点头道:“我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楚留香道:“你还和我提起了陆小凤,说他一失败就会骂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大混蛋。”
在听到陆小凤的名字时,花满楼的嘴角渐渐浮现起一丝笑意。他道:“没错,他总是骂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大混蛋。”
楚留香望着他嘴角的笑,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和陆小凤是好朋友,你们一起冒险,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所以你会目睹他的失败,目睹他变成混蛋。可是在你心目中,我一直是个故事,最近才变成真正的人的,不是么?”
花满楼的眉梢高高地扬了起来,缓缓道:“你是说……”
楚留香道:“故事总是完美的,可我也是个人。你何不把我看作是和陆小凤一样的人,一个偶尔会变成混蛋的人?”
花满楼沉吟了一阵,才叹道:“我不得不说,陆小凤的运气可比你好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花样虐老楚纪实##鸣谢万年躺枪的陆小凤##上一章评论好像不多泥萌都去哪儿了T T#
第六十三章 彷徨与危机
楚留香这几天的心情不错。
一方面,是因为花满楼终于答应他,不再为那些不可预知的事情忧心自责。他知道花满楼本不是杞人忧天的性格,会有这么深的忧虑也是因为太过关心他,生怕自己会带给他不幸。楚留香忍不住为这种关心而暗暗高兴。
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又得到了意外的助力,那就是曾有“神龙小剑客”之称的柳烟飞。
楚留香本以为柳烟飞打算回转华山,便随口问道:“皇甫先生呢?”
柳烟飞似乎脸红了红,才道:“皇甫师兄打算留在大漠,不回中原了。”
楚留香点头道:“皇甫先生已历尽磨难,确实不宜再入江湖。西域又没有了石观音为害,他自己应该能生活得很好。”
柳烟飞的脸又红了一下,微笑道:“是的。他帮助风之部族驯养驼马,大家都很照顾他,他过得也很开心。”
楚留香一怔,这才猜到柳烟飞为什么一直脸红,忍不住哈哈笑道:“那么柳兄是去华山报了平安,也要回返西域的了?”
石驼,也就是皇甫高,和风之部族并没有任何关系。他能够留在部族中,而且得到大家的照顾,说不定就是因为黑珍珠愿意替柳烟飞照顾这位师兄。
柳烟飞却顿了顿才道:“我随香帅去江南,等救出三位姑娘来,再回华山。”
楚留香又惊又喜地望着他,但从柳烟飞那经历了岁月沧桑、显得愈加坚毅的脸上,并看不出一丝玩笑或轻率。楚留香知道,他一向是个轻生死、重然诺的人,只要他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因此楚留香并没有再说什么。他明白,拒绝和客套,都只是对柳烟飞情义的轻蔑。但他眨了眨眼,又问:“回华山?那小王子……”
柳烟飞没有马上回答,一个声音却从门外响了起来,是胡铁花那一听就让人忘不了的直率的笑声。
“你是没看见,咱们临走时,小王子那依依惜别的样子!平时看着那丫头跟个男人也没两样,只有对着咱们神龙小剑客,立马柔情似水了……”
柳烟飞显然还没习惯胡铁花的说话方式,只能拼命咳嗽,想压下他滔滔不绝的叙述。楚留香却已跟着笑了起来,然后便看到胡铁花和花满楼一起走进来。
花满楼接上来道:“柳兄打算回返华山,重新振兴师门,不能在此时退隐,小王子又成了风之部族的族长,也分不开身。所以他们已定下了七年之约。”
楚留香目光一闪,道:“七年?”
七年时间,无论是开山立派,还是重整部族,都已足够。只要善加经营,七年之后,自能选出合适的继任人选。
柳烟飞有些羞赧地笑道:“正是。哈日塔娜……小王子说,七年之后,若我不去大漠,她便来中原……”
“‘任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揪出来’,是么?”胡铁花嘴快地打断了他,自己捏着嗓子,学起黑珍珠的后两句话。大家想到黑珍珠的脾气,不由都大笑起来。
楚留香笑得尤为开心。或许是因为他此次大漠之行,见到的不如意已太多,是以能够得到朋友的好消息,心情就分外爽朗。
他一直开心到姬冰雁端着一个药碗进来。
姬冰雁并不笑,板着脸把碗递到他跟前,道:“喝药。”
楚留香立刻向后跳了一步,叫道:“我喝什么药!”
姬冰雁道:“你还要不要解毒?要不要去救苏蓉蓉?”
楚留香犹豫地看了看那满满一碗深褐色的药汁,摸着鼻子道:“我的毒不是已解得差不多了嘛!你请那些大夫,也没诊出什么毛病来啊!”
姬冰雁冷笑道:“只因他们谁也没把握能治得好。”
楚留香怔了怔,已听胡铁花抢着道:“老姬这回可不是吓唬你!那十六个大夫,十三个都说什么‘左寸沉短无力,是心血不足之象’,还有三个索性就说号不到左手寸脉。你想想,你中那两种毒都是伤心脉的,现在身体能好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