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红的身子又颤抖了一下，他的目光终于也回到曲无容身上，似有些犹豫地道：“你……”
曲无容竟轻笑了一声，道：“你死，我就死。你拦不住我。”
一点红又道：“你！……”他似已说不出别的话来，死死地瞪着曲无容，喘息也愈加剧烈。过了片刻，突然咳嗽起来，全身都跟着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曲无容没有上前，还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楚留香他们都已动容，胡铁花更是性急地几步冲了上去，抓住一点红的肩膀道：“小红你是怎么啦！为什么要赶曲姑娘走？区区一个丐帮，又怎么困得住你？”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就咳了一声，瞥了身边的戴独行一眼。戴独行的脸色也不好看，勉强笑道：“这位是香帅的朋友？”
还没有等楚留香回答，一点红已抢先道：“我……不认识他！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他虽还想再说得大声些，但一口气总是提不上来，这两句话就说得断断续续，人也显得十分虚弱。
曲无容慢慢走过去，一把握住胡铁花的手腕，将他的手掌从一点红肩头硬剥了下来，道：“你别碰他。”
胡铁花愣了半天，这才看清一点红全身的衣服都已破碎，染着大片大片深色的血迹。只因这房里实在太暗，之前谁都没有注意到。
而最可怖的是，两条铁链竟直接穿过他肩头锁骨，钉在后面的墙壁上。所以一点红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连手臂也抬不起来。
胡铁花的手也颤抖起来，他刚刚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作给一点红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他抱歉地望着一点红苍白的脸，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一点红只是咬着牙转过头去，对谁都不再看上一眼。
胡铁花猛地站起身，转头瞪着戴独行道：“好一个丐帮，竟也会滥用私刑！”
戴独行的脸腾地红了，瞪着身边的那几个弟子，眼中似要冒出火来。那弟子顿时吓得躬下身去，只有一个结结巴巴道：“长……禀长老……这刺客……刘长老被他重伤，到现在还没清醒，弟兄们难免……心里有火，急着想问出幕后主使。而且……而且这人武功不弱，怕他逃了……”
姬冰雁立刻冷冷道：“老胡说得对，他若是想逃，区区一个丐帮难道还困得住他？”
他们看到一点红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怒火都已抑制不住，恨不得和谁打上一架。
戴独行自然也看出他们的意思，忙望向楚留香道：“香帅这位朋友……就算其中有什么误会，但他毕竟伤了刘长老，香帅觉得……”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们都可以保证他不会逃跑。能不能请前辈先命人取下刑具，帮他看一看伤？”
一点红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说话，这时立刻道：“我不认识你，你也不必……”
他的话并未说完，却有一只手伸过来，点中了他的昏睡穴。曲无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近前来，盯着戴独行道：“有锤子没有？”
锤子，是用来砸铁链的。
在楚留香这一群人的逼视下，锤子很快就拿来了。曲无容也不让别人动手，自己叮叮铛铛地把铁链从墙上敲下，又按住一点红的身体，将那染血的刑具抽出来。
尽管被点了穴道，一点红还是生生被疼醒了，却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反倒是楚留香他们看得惊心动魄。
花满楼虽看不见，但也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忍不住就又和楚留香双手相握，紧紧地不肯松开。
做完了这一切的曲无容，直接把一点红抱了起来，看也不看地往门外走。
终于有个缓过神来的丐帮弟子拦在了她面前，战战兢兢道：“你……你要去哪里？”
曲无容道：“当然是去我的房间。”
那弟子道：“你到底……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曲无容淡淡道：“我门口那两个看守，天一黑就喜欢打盹。”
◇ ◆ ◇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地跟着曲无容来到了“她的房间”。这本是丐帮安排关押她的地方，但远比一点红所在的那间柴房要干净整齐得多，看守也松得多。
戴独行黑着脸，亲自把睡在门口的另外两个弟子踢醒。他知道这两个人和柴房门口的一样，都是被曲无容点了穴才睡着的，而且这必定已不是第一次，他们却谁都没有意识到。
戴独行觉得丐帮真的要管一管了。
而楚留香他们这个时候也都在盯着他，像是想要他一个交待。
戴独行只得咳嗽一声，道：“此事老朽也还闹不明白，可否请令友解释一下？”
一点红的伤势虽重，却仍然没有昏迷。他像是经受过严酷的训练，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还努力保持着神智清醒，但楚留香并不想让他再说话。
柳烟飞想了想，就走到曲无容面前，道：“把他给我。”
曲无容，还有其他的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柳烟飞是这一行人中，名声最清白，立场也最公正的一个。由他来照顾一点红，丐帮多少会放心一些。而楚留香他们，自然也全心全意地信赖着他。
至于一点红的经历，曲无容就算不知道全部，只怕也会说得比一点红自己更清楚些。
曲无容将一点红交到柳烟飞的臂弯里，就跟着楚留香他们一同走回了正厅。她的脸上虽然蒙着面纱，但眼中却闪现出一种毅然决然的神情。
“我是在松江府附近追上他的。”曲无容这样开始她的叙述，屋里的人，不论是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还是戴独行等丐帮中人，都不由得静静聆听。他们都直觉地认为，这个女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他并不想带我一起走，或者是跟着我走，他看见我时的神情，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似的。”
曲无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很平静，听不出有任何的委屈和抱怨。或许只有非常了解她的人，才会意识到在这平静背后，她那深沉的感情。
只因她永远相信，一点红做什么事都有充分的理由，才会用这么简单的话叙述她所遭到的拒绝。她早已了解，一点红这个人是从来不会考虑自己的，那么突然离开、和对她的意外冷淡都只代表了一件事。
一点红在为她考虑，他希望她能活得好好的，所以才离开。
“但我一直跟着他。”曲无容道，“到了第三天，我发现他正被人追杀。”
“追杀？”
和楚留香同时问出这句话的，还有胡铁花。胡铁花脸上的表情，就像看见公鸡下蛋，老母猪会上树一般。
他不可思议地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追杀中原一点红？谁能杀得了中原第一杀手？”
楚留香想拦他时已经晚了，戴独行“哦”了一声，恍然道：“原来那年轻人就是中原一点红，怪不得刘长老毫无还手之力！只是我听说，中原一点红剑下从无活口……”
楚留香突然想起了在济南城的那个夜晚，花满楼从一点红手中救下那个天星帮弟子的时候。
那一刻，改变的并不止是一个人的命运。
曲无容淡淡道：“只因他从来没打算杀刘长老。”
戴独行愣了愣，却没有追问，而是继续听着曲无容说下去。
“我能够看出，他不打算杀任何人。尽管那些人一直穷追不舍，而且要置他于死地，但他还是一再放弃了杀死对方脱身的机会。”
“所以我们只能逃。”
“那些人的武功很奇特，虽然看上去并不太高明，但很实用。我们几次遭遇交手，我几乎伤在那些人剑下。他……他就开始担心起来，担心连累了我，我只告诉他，要死就死在一起。”
“他对我的决定好像有些生气，但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带着我闯进丐帮总舵，向代理帮主之职的刘长老行刺。”
戴独行完全愣住了，他瞪着曲无容，仿佛能从她覆着面纱的脸上看出这事情的关联。但他终于喃喃道：“这又是为什么？”
曲无容冷笑道：“凤阳是丐帮总舵所在的地方，丐帮势力一定很大。如果他杀了代理帮主，丐帮怎么会放过他？”
楚留香的目光一闪，接道：“你是说，他宁可死在丐帮手里，也不愿被那些人杀掉？”
曲无容道：“丐帮没有杀他的本事。”
她坐在丐帮总舵的正厅上，当着戴独行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已算得无礼。但不仅是戴独行，就连之前看守和审问过一点红的丐帮弟子们，一想到那个神情冷漠的年轻人，就是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中原第一杀手，竟都没敢开口驳斥。
曲无容继续道：“他没有一剑杀死刘长老，这些自命正义的大侠就不会马上杀他，而且他们一定想知道，究竟是谁派他来行刺的。只是……只是他们审问的手段，和那些下九流的门派，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
戴独行不由得重重咳嗽了一声，向左右望去。被他威压的目光扫到的丐帮弟子，全都惶恐地垂下了头。
胡铁花却奇道：“他这是为什么？好好的把自己送到别人手里，叫人拷打折辱，还不如被一剑杀了干净！”
曲无容没有马上回答，似是用力咬住了嘴唇，而她的眼中也渐渐涌上了泪水。过了很久，她才颤声道：“他……他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让我能得到丐帮的保护……”
楚留香的目光闪了闪，接道：“因为他刺杀没有成功，而你是他的同伙，因此丐帮会将你们两个都抓起来。但你没有出手，又是个女孩子，并不会有人为难你，是么？”
曲无容点头道：“不错，这就是他的计划。而且他人在丐帮，那些追杀他的人也很难进来。有几次偷偷潜入，还没到他房门口，就已被他发现。他总是找个法子，让看守他的人注意到……”
胡铁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戴独行的肩膀道：“戴长老，你这些徒子徒孙们，也该好好调.教.调.教了！来的人是友是敌都分不清，还说是来救人的呢！”他只觉得意得不行，仿佛这才为一点红出了口恶气似的，又转头看着姬冰雁道，“老姬，咱们也都看错了小红，谁能想到他有这么多鬼心眼，把堂堂一个丐帮都玩弄得团团转！”
姬冰雁只是淡淡笑道：“他是为了曲姑娘，所以连自己的命也敢搭进去。他说过不再杀人，就果然没有杀刘长老，还能做出这场戏来，倒真的令人佩服。”
戴独行的脸上早已挂不住了，而姬冰雁的这一番话显然又是在暗示他，一点红的做法事出有因，又没有伤人性命，他若再想追究，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这位丐帮的前辈长老，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世上难缠的人，不止楚留香一个。
第六十七章 杀手与恩怨
柳烟飞和一点红很长时间都没有交谈。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彼此并不熟悉，只有在前往石观音的石谷老巢、接回花满楼的时候才一路同行，而且当时还有姬冰雁和胡铁花。有胡铁花在的地方，哪怕别人都不说话，也是永远都不会冷场的。
另一方面，他们两个都不是多话的人。一点红固然以冷漠著称，柳烟飞因为多年独行的缘故，也养成了做得多而说得少的性格。
所以柳烟飞只是把一点红放在房中床上，转头去拿来了清水和伤药，一言不发地为他处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点红则一直紧闭着嘴唇，连哼也没哼一声。
柳烟飞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丐帮的人会如此残忍地对待这个年轻人。
只因他的态度实在太过漠然，仿佛谁也不放在眼里似的，也许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内心，却无形中给人一种骄傲凌人的感觉。
那些已被他伤害过的人，自然想要竭尽一切手段，打破他的这种骄傲和漠然。如果他表现得更脆弱一点，也许受到的刑罚也会少一点。
然而他不会。
他像是天生就不懂得这些事，也不懂得自己如何会被人喜欢，如何会被人痛恨。因此他说不定也不知道，他给别人带来的伤害究竟有多大。
一个根本不曾珍视过自己的生命的人，又怎会知道他人生命的可贵？
柳烟飞这么想着，就叹了口气，缓缓道：“我记得……你是第一个认出我身份的人。”
一点红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
柳烟飞继续道：“可是你当时没有说出来。”
一点红道：“我应该说么？”
柳烟飞道：“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很感谢你。”
一点红“嗯”了一声，道：“你谢过了。”
柳烟飞想了想，才道：“那么，你是确实不知道是否应该说出来，才问我的？”
他刚刚意识到，一点红从没有反问过别人。一点红的问话，通常就是真的问话。
一点红果然道：“嗯。”
柳烟飞淡淡地笑起来，道：“我感谢你，是因为我当时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向楚香帅他们说明身份，而你并没有揭穿我。”
一点红道：“可你后来还是说了，现在也不再隐瞒了。”
柳烟飞望着他那张虽然冷漠、但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天真的脸，笑道：“因为我发现，在朋友面前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一点红喃喃道：“朋友？”
柳烟飞道：“香帅他们，还有我，难道不是你的朋友？你为何要走？”
一点红一直不变的神情，这时也动了动，嘶声道：“我没有朋友……欠你的情，我会还给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打算坐起身来，但手臂刚刚一撑，就牵动了锁骨上的伤口，顿时无力地跌了回去。
柳烟飞连忙按住了他，不让他再动，口中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你明明是很懂得替人着想的，是不是有什么事，你担心会连累到大家？”
一点红没有说话。他急促地喘着气，也许是伤痛发作，也许是在借机掩饰什么。
柳烟飞又道：“你不愿欠我们的情，但你却欠曲姑娘的。你可知道，你死了，她会伤心？”
一点红似乎怔了怔，道：“伤心？”
柳烟飞看着他有些迷茫的神情，不由笑了笑，又沉声道：“如果她死了，你会觉得怎样？”
一点红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厉声道：“我不会让她死的！”
柳烟飞很耐心地拍着他的手背，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保护她，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你也知道她的脾气……如果你们同时遇到危险，而她为了救你……”
一点红本来颤抖的身体突然绷紧了。他僵直地躺在那里，两眼大睁着，目光却毫无焦距，思绪像是已游离到那可怕的场景中去。突然间他身子一动，从喉咙中喷出一口血来。
柳烟飞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会带给一点红这么大的刺激。他立刻扶住了一点红，同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花满楼慢慢地走进房来，坐在了床边，也就是柳烟飞的对面。柳烟飞则替一点红擦拭着口边的血迹，喃喃道：“原来你已爱她这样深了……”
花满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么？如果爱一个人，就会希望她永远平安快乐，永远不会遇到任何烦恼。当她有危险的时候，宁可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她的……如果没有她，这个世界也就没有意义了……”
柳烟飞听着，忽然笑了笑，道：“花公子也有心上人了？”
花满楼一下子顿住了声音，脸也红了起来，半天才道：“我只是觉得……理应如此……”
柳烟飞叹道：“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和对方彼此相爱，对方有什么不测，你会如此伤心，那么当你死了的时候呢？她难道不会像你这样心痛欲绝、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意义么？”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三个人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花满楼终于点头道：“柳兄说的是……”他像是急于转移话题般继续道，“那么曲姑娘和红兄既然相爱，必然也会为红兄的安危日夜悬心的。”
一点红咬了咬牙，道：“她……”
柳烟飞笑道：“你可莫要说她不会！曲姑娘待你如何，你难道还看不出？你为了她，也该自己珍重，怎么能轻言生死！”
一点红望着他，似已怔住了。花满楼却咳嗽一声，道：“红兄的伤势如何？多久能够行动？”
柳烟飞眉梢一动，喜道：“丐帮答应放他了？莫非又是香帅的计策？”
花满楼摇着头笑道：“也不是什么计策，只不过……是赔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