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承认了与无花之间的关系。这或许是因为她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人,可以听她说这些话,发这些牢骚。
楚留香道:“那么在你眼里,他又算是什么?你若真心疼爱这个儿子,怎么会在他七岁的时候就弃他而去?”
石观音冷笑道:“你真的以为你什么都知道?那时候你才多大?”
楚留香道:“现在的我总比当时的你还大一些。对于听说的事,我自然能判断出真伪和关联。”
石观音道:“哦?那我和无花的关系,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楚留香道:“只因我知道了那被你害成残废的石驼,竟然就是昔日华山七剑之首,‘仁义剑客’皇甫高。二十年前,黄山世家遗孤李琦独挑华山派,不但华山七剑,满门上下都被她屠戮殆尽,皇甫高又怎会幸免?除非……是想杀他的人带走了他,而你就是那个人。”
石观音掠了掠被山风吹乱的头发,轻笑道:“你说我是谁?”
楚留香道:“黄山世家,李琦。”
石观音叹道:“李琦,黄山世家……我已很久没听过这两个名字了,甚至我以为会铭心刻骨,令我一生不得安宁的仇恨,我似乎也都忘记了。”
楚留香摇头道:“那也许只是因为,你找到了更值得你记住和追求的东西……权力和欲望……”
石观音道:“那又如何?你们男人可以光明正大追求这些,难道女人就不行?你莫非也认为,女人只能在家里洗衣做饭,为你们生一堆孩子?”
楚留香失笑道:“我没有那么认为。若是有谁觉得你应该在家里生孩子,那人一定是个十足十的蠢货。”
石观音道:“那么,你就能明白我为何要离开天枫十四郎了。”
楚留香确实明白。他知道东瀛人是如何对待女性的,而石观音这样的性格,就算在中原普通人家,也足以令人侧目。她必然无法安于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的琐碎生活。
因此楚留香只是沉吟着道:“你不愿被天枫十四郎束缚,更不愿受皇甫高的气。与其被男人控制,你更希望能控制男人,是么?”
石观音笑吟吟地道:“‘控制’这个词,你用得很好。因为这样能让我感到自己才是主人,而不是一头只会生崽子的母猪。”
楚留香苦笑道:“我才是猪……我是被你控制的那一个,是么?”
石观音望着他,突然伸过手去,轻轻地抚摸着他微皱的眉心,温柔地道:“你不要这么想……你只要想着,我是喜欢你的,我恨不得时时刻刻见到你,只要你离开我半步,我就会发疯……这样你心里就会好受了。”
她甚至小鸟般依偎在了楚留香的怀里,一副顺从的样子。楚留香却只觉得哭笑不得,揉着鼻子道:“我实在还没有修炼到那个境界,能昧着良心自我陶醉。”
石观音格格笑道:“办法我已教给你,听不听就是你的事了。其实你跟我在一起,也没有吃什么亏呀?等到我当上了龟兹的女王,你自然是正宫王夫,就算有别人,我一定把他们排在你之后。”
楚留香的目光,突然闪了一闪,道:“你真的想当女王?”
石观音道:“现在还有什么能阻止我吗?”
楚留香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知道么,花满楼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人在得意的时候,总要想想可能的失败,不然等到他真的失败了,他就会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大混蛋……”
石观音不等他说完就后退了一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蜇到了似的,神情扭曲地看着他,忽然道:“你跟我在这里,想的却是花满楼?”
楚留香淡淡道:“不能想么?”
石观音道:“天底下最美丽、最有风情的女人就在你怀里,告诉你她会把你摆在第一的位置上,你却去想什么花满楼?你……我真怀疑江湖上对你的传言是不是假的,你这个人根本是有毛病!”
楚留香摸着鼻子笑道:“你少说了两个字,应该是‘后宫’第一才对。一个男人,要是沦落到做别人禁脔的地步,只怕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何况你好像并不仅仅把我当成男人来用。”
石观音气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听不懂!”
楚留香道:“无花是你的儿子,可他却不曾把你当成母亲。若非他在中原待不下去,也不会跑到大漠来寻求你的庇护。你想让他听你?7 幕埃踔涟殉に锖煲哺怂伤瓷绷顺に锖臁D闵钠稚岵坏糜媚憧刂票鸬哪腥说氖侄卫纯刂扑阅憔投⑸狭宋遥敲矗俊?br /> 他发现石观音的脸色已气得通红,眼中的光芒却愈加冰冷。他忽然觉得,连日以来被禁锢和要挟的愤懑,都已涌上了胸膛,便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
“你其实不想把我当作情人,因为你要在我身上,报复那些令你愤怒的男人。你控制住我,不仅像是在折磨天枫十四郎或者皇甫高,更像是在折磨无花,只因他体内明明流着你的血,却和别的男人一样轻视你,讨厌你。无花带给你的所有不快,你都只能在我身上找回来。这不光是因为我和无花年龄相近,又曾经是朋友,更因为你知道无花恨我,你千方百计地折磨我,说不定就能讨得他一点欢心。”
一道白影蓦地从楚留香眼前掠过,止住了他的声音。他发现石观音的一只手正掐在他喉咙上,手指已变得比冰雪还要寒冷。他勉强笑了一下,哑声道:“你肯杀我了么?”
石观音的五指突然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收紧了。楚留香眼前一黑,身体就像被抽空了一般软倒下去。
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粗砺的沙石地上,浑身都沉重得无法移动。而石观音的手指,仍然虚扣在他颈间,像一把随时准备收割他生命的镰刀。
石观音的脸上已撤去了方才那风情万种的笑靥,宛如笼罩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冰霜。她冷冷笑道:“你想死?”
楚留香还未回答,忽觉得她手又收了一收。她的手法很巧妙,并没有从正面卡住气管,而是猛地压住两边颈侧的动脉,截断了那里的血流。楚留香就觉得自己再度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地狱。
这一次他似乎过了很久才醒,因为他僵硬地躺在那里,连骨头缝里都能感受到地面砭人心腑的寒冷。石观音已撤回手去,低头看着他,道:“死的滋味怎么样?”
楚留香虚弱地笑起来,他的唇角已无法完整地勾勒出一个笑容,但他还是在笑,一边笑一边喘着气道:“总比……你……要好……得多……”
石观音气得一掌掴在他脸上,顿了一顿,又扇了他几个耳光,才提起他身子,扔回到骆驼背上。楚留香昏昏沉沉地躺在那狭小的帐篷里,觉得自己的生命已快要走到尽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根本分辨不出是在哪里,队伍是否还在前进。石观音没有再给他止痛的药,也没有给他食物和水。每到毒性发作的时候,他就像是在炼狱中煎熬。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更不知还会不会醒来。
◇ ◆ ◇
“后来呢?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时隔很久,久到那段回忆已不会带给人苦痛,而只是作为一种谈资的时候,花满楼这样问。
楚留香没有回答,却先笑了笑。
楚留香当然还活着。像传说中那样,他活了很久,直到江湖中再也见不到他的踪迹,他还在人们的印象里活着。
但是这些,在被石观音控制、并用尽种种手段折磨时的楚留香,当然也并不知道。
想到那个时候,楚留香就笑着叹了口气,道:“我不晓得,但我肯定错过了故事最精彩的那部分。”
花满楼又问:“最精彩的部分是什么?”
楚留香道:“是石观音到达传说中的地点,开始用极乐之星召唤那战无不胜的大军的时候。”
在龟兹国王的讲述中,极乐之星包含了一个代代流传在王室中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当王室继承者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手持极乐之星,来到约定的地点,召唤一支立下誓言、永远效忠于龟兹的军队。
据说,这支军队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士兵,他们所进行的每一场战斗,都以完美的胜利告终。
听到这个秘密的花满楼忍不住道:“石观音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她相信这支军队的存在?”
楚留香摇了摇头,道:“我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也许……也许她了解西域的风俗,知道像中原那种‘死士’一样也会在西域存在,也许那立下永远效忠誓言的军队,也会在那个地方代代传承着祖先的信念……”
花满楼道:“可是这希望终究太渺茫了。”
楚留香道:“石观音是个相信奇迹的人。她曾经一个人就屠灭了华山派上下百余人,也曾经带领海盗劫下朝廷的贸易船队,我想从那之后,她就对自己的力量有了极大的自信,而这种自信又引领她去相信更神秘、更传奇的事。”
花满楼道:“那她如此认定的军队……究竟有没有出现?”
楚留香笑道:“当然没有。”
传说中的军队并没有出现。楚留香几乎在听到石观音说出这秘密的那一瞬间,就确定了这种结局。
但石观音是无法被劝服的。
楚留香又道:“出现的是龟兹大军……或者说,是我们以为的龟兹。”
等待石观音的,是由龟兹国王亲自率领的五路大军。在山谷中排开浩浩荡荡的阵势,顷刻间就把她所带领的人马包围得密不透风。
花满楼便也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们也是在那之前不久,才知道我们看到的龟兹,其实已不是真正的龟兹了。”
龟兹国王的军队,并没有那么雄伟的阵容,他自然是找到了援军。
来自帖木儿帝国的百战之师。
如果龟兹国王真的是那个被察哈台汗国消灭的龟兹国的后人,帖木儿帝国怎么会借兵给他?
楚留香道:“我早该想到的,龟兹本是佛国,但国王和公主的装束,却像极了穆斯林的教徒。”
花满楼道:“是的,我们从小王子的口中得知,这位龟兹国王,在暗中受到了察哈台汗国的扶持。他只是被架上去安抚龟兹的民心的,然而他取得王位的手段,竟然如此诡诈和血腥。”
楚留香叹道:“只因每一顶王冠都是染血的。王冠若不曾染血,便不会被人全心全意地膜拜。”
花满楼一时没有作声,也许是因为这个话题对他习惯了接受阳光和欢乐的心灵太过沉重。过了一阵,他才勉强笑着问道:“虽然国王知道极乐之星不是你偷走的,但他未必会放过你?”
楚留香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道:“他也不一定要针对我。在乱军之中,一个人是很难保命的。”
花满楼道:“可你还活着。”
楚留香笑道:“是的。你做梦也想不到是谁救了我。”
花满楼好奇地偏过一点头,像是在仔细聆听着楚留香未曾说出的话。然后他也笑道:“石观音?”
楚留香道:“正是石观音。”
◇ ◆ ◇
楚留香在骆驼背上的帐篷里颠簸着,听到外面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兵刃相击声、和沉闷的肉体倒在地上的声音,顿时觉得心底发冷。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连站起来都很困难,又如何施展轻功,逃出这已变为修罗场的地方?
然后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拽了出去。
楚留香明白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人提着腰带,飞一般地跃上较高的山石。
同时,他听到了一种尖利刺耳的声音,好像是谁在吹响一只竹哨。尽管在四面杀声中,这哨音仍然如利箭般穿破了云空。
过不多久,一幕奇异的景象就令战场上所有人都惊讶得抬起头,几乎忘记了厮杀。
成群成群的兀鹰,像风暴来临前的黑色云朵般迅速涌了过来,一时间竟遮住了日光。在巨大的阴影下,一只船形的吊篮摇摇晃晃地悬在空中。
楚留香猛然想起了石观音那只在沙漠中航行的船。
第五十七章 坠崖·偶遇·各怀鬼胎
竹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是一种命令。
楚留香愕然看着空中的那只船又缓缓降下了一截,然后自己的身子突然变轻了,猛地飘起在半空,落进那只船里。
石观音的身影也落到船上的时候,她也第三次吹响了竹哨。像拖曳从前那只沙漠之舟一样,脚上拴着绳子的兀鹰们蓦然向高空冲去,将这只小船远远地带离了地面,也带离了那血与火的所在。
楚留香躺在船底笑道:“我真是小看了你!”
他的声音仍然暗哑,嗓子也像掺了沙粒般疼痛,但他对能够逃离战场还是感到由衷的高兴。
人的求生欲望,不到最终的一刻,永远不会被磨灭。
石观音也伏下身,躺到了他旁边。两个人就这样在狭小的船中头碰头地卧着。
这并不是为了亲昵,而是为了躲开从地下不断射来的箭支。
小船在空中宛若一只风筝,在兀鹰的牵引下飘摇着向前飞去,但不时就会震动一下,兀鹰的尸体带着绳索从他们眼前直坠下去。
石观音又吹响了竹哨,这次的哨音更尖利,更急促。她知道只有尽快飞离龟兹军弓箭手的射程,才算是真正的逃脱。
然而小船又无力地飞了一阵,就开始缓缓下降。空中仅存的十几只鹰已拉不动这只船的分量,只是为了不被船拉得坠落,才勉强振翅。
石观音冒险探出头去,向下看了看,又转回来提起楚留香的身体,直接扔了下去。
楚留香明知道她为了逃生,不会顾忌自己的性命,但还是吃了一惊。他知道自己根本无力运功,也不晓得离地面还有多远,只能尽力在空中把身体团了起来。他就像一颗石子般落了下去。
“哗啦啦”一阵响之后,就是“噗”的一声。
楚留香晕头转向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已不再下坠,虽然浑身都疼得像被拆散了一般,还是努力环视着周围。原来他正悬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之间,一根树枝穿过他肩头的衣服,挑着他整个人挂在了空中。
如果是平时的他,这种事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对于现在的楚留香来说,竟成了上下不得的困境。
他看着那根不怎么结实的树枝,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但那树枝还是渐渐传来“叽叽咯咯”的响声,像是下一刻就会“咔嚓”一声折断。楚留香的目光已粘在了那树枝上,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它的断裂似的。
终于,一声不怎么清脆的响声。
楚留香的身子立刻落了下去,落向底下重重的虬枝铁干。
这棵树只怕已生长了上百年,越到下方,枝干越是粗大坚硬,真撞在上面,只怕和撞上了石头也差不多。若是倒霉落到直生的树枝,就要当场被刺个对穿。
楚留香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他再次身体一轻,然后就静静落在了地面上。楚留香睁开眼,看到石观音又提着自己的腰带,正在向自己嫣然巧笑。她身上的白衣不染纤尘,飘飘欲举。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种时候了,你竟还换了身衣服。”
石观音也笑道:“这种时候了,你竟还看得出我换了身衣服。”
两个人刚刚从必死的境地逃出来,心情大好之下,对方的样子都显得更顺眼了些,忍不住相视而笑。
石观音抬头望着那棵大树,叹道:“你的运气还真好,这么掉下来,连伤都没怎么伤到。”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要谢谢你,没把我直接抛到地上。”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狭窄而深邃的山谷,连阳光也很难照射进来。仔细打量才能看到,地面上左一堆右一堆,都是奇形怪状的石块,人掉到上面,恐怕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石观音笑吟吟地挽住了他的腰,慢慢向山谷深处走着,温柔地道:“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呀!”
楚留香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并没有答话。
对于石观音这随口就能说出的情话,就算素有风流之名的他,也要自愧不如。但他却清楚地知道,如果石观音当真在乎他的性命,就不会那么果断地把他抛出船外。
她只是在放手的那一刻,选了一个看起来可能令人受伤更轻些的方向。至于楚留香是否真的会受伤,或者会死,她也不是特别在意。
而现在并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楚留香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仍然是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