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如何，他都是楚留香。对于花满楼来说，楚留香这个名字，就代表着希望。
所以花满楼尽量把声音放得平稳，缓缓道：“他中了毒，所以被擒了。现在大概和石观音在一起。”
“大概？”胡铁花不禁提高了嗓音叫道，“落在石观音手里，老楚还能有活路吗？说不定早就……”他突然顿住了，看着花满楼苍白的脸色，内疚地道，“小花你别生气，我、我不是埋怨你，这本来也不能怪你的……真、真的，我绝对没有……”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像在故意指责花满楼，懊恼地住了口，挠着头不知怎么办才好。但他马上觉得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一只腕上缠着绷带的手。
花满楼声音不大、但很诚恳地道：“我相信楚留香还活着。”
胡铁花望着他憔悴的面容，心里就像被什么揪紧了，立刻反手和他相握，用力点了点头，大声道：“我也相信！”
姬冰雁却无声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花满楼也已尽力，而且，发生这一切本就怨不得花满楼，因为对方的目标始终明确地指向楚留香一个人。但正因如此，楚留香的生机才更加渺茫。
然而花满楼继续道：“石观音不会杀他。如果想杀，早在龟兹营地的时候就已有机会下手。”
“龟兹？”姬冰雁的目光蓦地跳了跳，仿佛有明亮的火焰闪过。他急急问道，“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花满楼沉吟着道：“龟兹王妃就是内奸，这个姬老板大概已发现了吧？”
姬冰雁道：“是。她还盗走了极乐之星。”
花满楼讶然道：“极乐之星？难怪她这么快就回来了……”
姬冰雁道：“你说谁？”
花满楼叹道：“龟兹王妃，其实就是石观音。”
胡铁花大叫一声，几乎跳了起来，半天才吃吃道：“什么……你说什么？王妃是石观音？内奸原来就是石观音本人？那我们当初……当初……”
花满楼点头道：“当初在龟兹营地，我们几乎都和她朝过相。但我直到她回来山谷，才听出了她的声音。据说石观音武功超群，如果她真要杀楚留香，或者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恐怕不会等到现在。”
姬冰雁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思忖着道：“不错。石观音的目标，一直就是龟兹国和极乐之星，我只是没有想到她会亲自扮成王妃。”
想到花满楼对离开后的情形并不了解，姬冰雁便向他简单说了极乐之星被盗、和迦陵公主自尽的种种变故，才续道：“我们本来觉得琵琶公主最为可疑。她武功不弱，和国王关系比大公主要亲密，却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也许会想出这个害死储君、同时守宝的计谋。但一直骚扰龟兹营地的那些骑兵，显然不是她能够调动的。所以我们想来想去，就直接找来琵琶公主问一问。”
花满楼道：“在那次龟兹营地遇袭时，琵琶公主一直和国王在一起，还杀死了据说是内奸的吴青天、吴白云两人，她没有时间再去调开王妃帐外的卫兵。”
姬冰雁点头道：“这件事，我们也是后来才想到的。但琵琶公主的态度令我们减轻了怀疑，她除了说一些气话，很少举出有力的证据来反驳我们。如果她早有预谋，说辞是应该早就准备好了才对。”
胡铁花插嘴道：“我早就说过琵琶公主不会是内奸，只有你这个死公鸡，还揪着人家不放，都快把人家一个女孩子问哭了！”
姬冰雁转头看着他，淡淡道：“哦？我倒不记得我把她问哭过，我只记得有人说她最可能是内奸，就算再怎么喜欢她也不能包庇的。”
胡铁花立刻不作声了，过了一阵，跑过去扯着花满楼道：“小花，你快说说你和老楚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个无花，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花满楼似乎已看到了姬冰雁那无奈的表情，微微一笑，道：“你先告诉我，龟兹国那边是什么情况。迦陵公主……”
胡铁花“嘿”的一声，仿佛很惊讶地叫道：“你不会是喜欢她吧？那你为何要逃？”
姬冰雁只得拉了胡铁花一把，抢着对花满楼道：“迦陵公主现在没事了。石观音暗算她以后就带着极乐之星匆匆离开，没来得及看她是否真的气绝。万幸是这样，大家才把她救了回来。”
花满楼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道：“总是因为我……连累了公主……”
姬冰雁突然冷笑道：“你这个人，真像老胡说的，从来不肯把人往坏处想！你可知道龟兹国要招你为驸马，本来就只是一个阴谋而已么？”
花满楼怔了怔，忽然有所醒悟道：“你是说……这并非迦陵公主的意思？”
姬冰雁道：“迦陵公主或许是真的有些喜欢你，但她和你的见面，其实也在这个阴谋当中。”他不再等花满楼的发问，就继续说下去。
“我们和琵琶公主商量好了，就决定去找王妃对质。那王妃本来还百般狡辩，但越说越是前言不搭后语，连国王也开始怀疑她了，这时才发现‘她’根本不是王妃，而是一个侍女易容改扮的，而真正的王妃……应该就是你说的，石观音，那时已带着极乐之星跑了。”
“这时国王终于相信了我们的话，知道楚留香没有偷极乐之星，迦陵公主也不是为情自尽。这些都是王妃设计好，要栽赃到我们头上的。”
“为了能够栽赃我们，也为了让国王在已完全信任我们的情况下感觉遭受了背叛，她需要我们先成为国王的心腹。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我们和国王结一门亲事，她就盯上了楚留香。”
花满楼忍不住一愣，道：“楚留香？”
姬冰雁点头道：“对，不是你，是楚留香。只因楚留香显然是我们这一行人的为首者，是精神的领袖，如果他出了问题，我们也不大好解决。所以王妃就去对国王说，不如招了楚留香作驸马，他武功高强，又有我们这么多朋友帮助，一定可以成为龟兹复国大大的助力。但国王却一直在犹豫，因为大公主迦陵的容貌……实在配不上楚留香，而琵琶公主是不可能继承王位的。楚留香一看就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很受女孩子青睐的人，如果不给他最好的条件，只怕他不会接受。”
花满楼低低冷笑了一声，道：“所以他们就选了我？”
姬冰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回答。
虽然事实就是如此，龟兹国王在权衡利弊之后，认为花满楼才是更好的人选。因为楚留香和花满楼的亲密是显而易见的，花满楼若成为龟兹国的驸马，楚留香自然也会留下，那么他所有的朋友都会一同留下。
另一个原因，就是花满楼的眼睛。他既然看不见，对公主的相貌也就不会很挑剔。而且，就像花满楼前去辞婚的那天，国王和王妃都再三提起的，就算他对公主仍然不满意，他也可以再娶妻。只要能让花满楼留在龟兹国，国王的目的就已达到。
不但花满楼，就连迦陵公主，也只是这场政治游戏当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待人和善、心底无尘的花满楼，又怎会不为这肮脏的游戏而齿冷？
胡铁花似也觉出了气氛的尴尬，忙搂着花满楼的肩膀道：“还是小花聪明，没等成亲，连夜就跑了！国王虽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只怕也没有石观音心里怄得厉害！”
姬冰雁笑道：“可不是！她本来定的计，是趁洞房花烛夜之时杀了公主，栽赃在花公子身上。到时候极乐之星也被盗，我们谁都难脱干系，那才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花满楼神情一动，道：“她早就想好了，要盗走极乐之星？那宝石中的秘密呢，她也知道了？”
姬冰雁点头道：“这是后来迦陵公主醒了之后才告诉我们的。就在那次营地遭袭的时候，王妃和她独处，公主生怕有个万一，国王和自己都死在敌人手上，国宝的秘密就无人知晓，于是说给了王妃。”
花满楼道：“但其实袭击本来就是石观音所安排，为的就是能骗公主说出这个秘密？”
姬冰雁道：“想来一定是这样。连吴氏兄弟、还有杜环等人，也不过只是诱饵，送上门来，就是为了让我们大显身手的。这一计安排得着实很深。”
花满楼思忖了一阵，才道：“我明白了。不是石观音，而是无花。”
胡铁花抢着道：“又是无花！你还没告诉我，这无花到底怎么回事？”
花满楼道：“无花当初的服毒自尽，现在想来，当然是金蝉脱壳之计。非但如此，他还利用劫持苏姑娘等人的‘画眉鸟’留书，将我们引到大漠中来。我们一心以为敌人是石观音，其实从一开始，设计我们的就还是无花。所以楚留香才说，一进大漠便感到了熟悉，仿佛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是有人算计好的。”
“无花虽然化名当了石观音座下的第一谋士，但我在山谷中这些日子，发现他并非对石观音处处顺从，反倒像是借助石观音的力量在达成自己的目的。他和石观音，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他想杀楚留香，而石观音要的，则是龟兹王位。”
“有了石观音的势力支持，我们在沙漠中的行踪，他当然可以很轻松地知晓。说不定，我们碰到的那个‘烈火蜈蚣帮’什么的，也是他们的眼线。所以我们才一出吐鲁番，就遇到了那支夺取极乐之星的骑兵。”
“对极乐之星的争夺本来就是一场戏，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只因他们先丢下了那颗黑珍珠，引我们想起了小王子，也就想起了苏姑娘她们，才会追上去一探究竟。无花知道，就算是服用过鸦片而兴奋的士兵，也敌不过真正的武林高手，极乐之星最后还是会落到楚留香的手中。”
胡铁花叹道：“这无花虽是我们对头，但对老臭虫还真是了26 解。他早知这个人是绝对不可能不管闲事的。”
姬冰雁道：“非但如此。我们既然看到龟兹人也跟石观音作对，同仇敌忾，自然会和他们联手。所以我们去龟兹营地的这一步，早已在无花的算计之中。”
花满楼点头道：“所以他事先派了吴氏兄弟等人，以江湖豪侠的名义为龟兹王所招揽，先我们一步到达，为后来的事铺路。他唯一没有算到的，恐怕就是华山柳烟飞了。”
胡铁花道：“是啊！我们听小红说那‘王冲’就是神龙小剑客，都吃了一惊，心想柳烟飞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给石观音当打手？前几天我们和小王子他们的队伍碰上，才知道他是来找大师兄皇甫高的。而那石驼……”
他想到和大家曾患难与共过的向导石驼，竟然就是昔日名扬天下的“仁义剑客”，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得重重叹了口气。
花满楼道：“对了，石驼……皇甫先生现在在哪里？”
姬冰雁道：“小王子把他安置在吐鲁番的驻地，才和柳烟飞一同赶回来的。”
胡铁花也来了精神，笑道：“我看那小王子的脾气，也就是看见柳烟飞的时候才不那么暴，说不定……嘿嘿！”
花满楼想到在山谷重逢时，柳烟飞对黑珍珠的劝阻，和黑珍珠出乎意料的顺从，也不禁笑了一下。
柳烟飞本就是江湖中的骄子，又为了当日信诺，耗费了十年青春在茫茫戈壁，寻找一个未必能找到的人，这样的正直与忠诚，任何人都会为之动容。
而小王子这恣意率性、又单纯开朗的女孩子，或许正需要一个沉稳正派的兄长一般的人来陪伴。这样的因缘，是大家都乐见其成的。
胡铁花又咯咯笑着道：“小花你也挺行的，都被石观音抓了，居然还跟个女孩子混得那么熟！她叫曲……曲什么来着？”
花满楼无奈地推了一下他，但根本没有推动，只得道：“曲无容。曲姑娘在我被囚的时候照顾过我，我们并没有别的……”
胡铁花拍掌道：“你看！都说‘我们’了！那你还放心让她和小红坐一辆车里？我看小红对她也……那个那个……”
花满楼蹙起眉来，还未回答，车外已传来惊叫声，正是曲无容的声音。
三人忙停住马车，一起跃了下去。
曲无容所乘的马车也已停下，她却一个人站在花满楼他们的车旁，不住道：“他……他昏过去了，你们快点……快点看看他！”
姬冰雁目光一冷，抢先钻进了那边的车厢。胡铁花和花满楼便也跟到了车下。
和曲无容同乘的是一点红和无花，姬冰雁钻进去时，第一眼先看到了缩在车厢角落里的无花，那充满恶毒和幸灾乐祸的神情。
姬冰雁的心里忍不住涌上一股厌恶，忙转过头去看一点红，却见他斜倚在车壁上，脸色竟变得蜡黄，双目紧紧地闭着，嘴角又已渗出血来。
◇ ◆ ◇
胡铁花看着姬冰雁从车上跳上跳下，一会拿了伤药，一会又拿了清水，终于忍不住叫道：“小红到底怎么了？你这死公鸡，就不能多说一句话！”
姬冰雁就像没听见一样，径自又钻进车里照顾着昏迷的一点红。无花灼灼地盯了他一阵，低声冷笑道：“曲无容虽然是个丑八怪，但她的掌力我还是佩服的。天底下就有这种蠢货，被打了一掌还要强行运功，还要装作没事，你说怎么可能不蠢死？”
姬冰雁猛地回过头去，目光里并没有愤怒，却是一片冷酷的冰寒，连无花看到都忍不住抖了一下，然后闭上了嘴。姬冰雁便淡淡道：“你若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装到麻袋里，拴在车后面拖着走。”
无花的脸立刻变得有些扭曲，但看到姬冰雁那丝毫不带威胁、却无比认真的神情，赶忙连眼睛都闭上了。
姬冰雁跳下车去，看着曲无容道：“你打伤的人，你去照顾他。”
曲无容咬了咬嘴唇，道：“他……他也打昏了我，还把我……硬是抓了来……”
姬冰雁道：“他挨了你一掌，才打昏的你，是么？”
曲无容似是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转过脸去，讷讷道：“是……是……”
姬冰雁道：“你使了几成力？”
曲无容道：“不……不记得……他躲了，我看见他……我想，并没有打实……”她突然醒悟过来，转头大声道，“我为什么要受你的质问？你们本就是将我强行掳来，我什么也不会说的！你若想为他报仇，就打死我好了！”
姬冰雁还未回答，胡铁花却已冲上前去，一掌向她劈下！
曲无容似吓得呆了，站在那里一动未动，但胡铁花那一掌竟连她头发也没碰到一根，只是堪堪擦着脸颊落了下去。
胡铁花恨恨道：“你这不识好歹的死丫头，枉费小花和小红对你这么照顾！要是先碰上我老胡，早把你打得哭爹叫妈了！”
他骂完了还觉得不解气，正要再说些什么，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曲无容，竟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妖魔。
曲无容的面纱，已被那一掌的掌风带落，露出了她的脸。
一张布满了凌乱的伤疤、就连地狱也无法形容的可怖的脸。
这个骄傲而冷酷的女孩子，竟然有着这么一张脸。
就连姬冰雁也恍然大悟，为什么无花和黑珍珠都会口口声声叫她“丑八怪”，为什么她的名字就叫做“无容”。
曲无容望着他们呆滞的神情，两行眼泪已从那凹凸不平的脸上滑落下来。
然后她挺直了身子，低声而坚决地道：“你们可以杀我了吧。”
她的声音虽然坚定，但也透着无法掩饰的哀伤。毕竟她最大的伤痕已在别人面前被完全揭开，那是她一生再也无法弥补的伤痕，给她带来的只有无限的羞辱与痛苦。她的冷酷与骄傲，也只是为了遮盖住那伤痕，和那伤痕带给她的深深的自卑。
这也许是她一直在拒绝别人，拒绝离开那山谷的原因。只有那山谷，才能永远埋藏起她的这份自卑。
胡铁花握紧了拳头，却没有动。他甚至低下头去，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痛苦的女孩子。
花满楼却慢慢地走到了曲无容跟前，面对着她低声道：“你是个好姑娘。”
曲无容漠然望着他，望着那双没有神采的眸子，不由自主地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只因你是个……”
她猛然醒悟过来，止住了后面的话。如果她自己痛恨别人看到自己容貌时的目光，那花满楼又何尝愿意听人提起他的眼睛？
无论如何，花满楼从来都没有歧视过她，嘲笑过她。就算她在看守着被囚的花满楼，就算她是石观音的弟子，这个人也仍然在温和地对她说：“你是个好姑娘。”
